这是一座在仅剩砂石的荒野之中,显得有些孤零零的农场,甚至连远处的公路都还没有建设完全,也没有计划通往这边。虽然此处有着被从东南远方的小镇所拉过来的电线杆,可是农场里也基本没有用电的设施。因此,在接近黄昏的此刻从远处望来,甚至怕是会以为这是处废墟罢了。

但事实却不是如此——至少对于生活在这里的唯一一户人家而言,再没有比这里更加温暖的地方了。

老旧的房子里充斥着干草块与湿润的动物皮毛味道,这木制的结构很简单地搭出了几个房间与两个厅,没什么装饰,只在干巴巴的墙壁上挂了些皮草与工具。

其中大门左侧大厅放了三座单人沙发,围绕中间一台摆放在旧柜子上的收音机铺开,旁边散落了几颗电池与一个盖着的相框。墙壁上歪歪扭扭地铺着电线,可是根本没有连接任何东西。

而右侧大厅连着厨房,稍微在墙上贴了碎花壁纸作为装饰。中间摆放了一张长餐桌,只有表面漆了一层原木色漆层、却因为没怎么打过光的原因而显得黯淡。旁边是个石头堆砌出来的小壁炉——但这么说很奇怪,实际上它并不是墙壁的一部分而是连在墙壁边上罢了。

山姆大叔从农场的牛棚边走了过来,顺着屋子没有关上的后门走进了饭厅中,熟练从角落拎过了有着长长输气管的煤气灯。那是造型略有些像是街边的遮阳伞棚,不过长长的输气管上是不怎么大的灯罩,下头是煤气罐罢了。而男人便跟在他身后,仍旧是背负着那具不可能离身的钢铁棺材,任由窗台投落的霞光把自己深沉的阴影在山姆大叔身上拉长。

这一现象让在忙碌中的伊琳娜大妈稍有些不安,她眯着眼从连接大厅与厨房的门框边窥探过来,只觉得自家自顾自摆弄煤气灯的老头子未免太过大心脏了。

如果是自己被那样一个高大骇人的身影照在身上,怕是什么都想不到,只能一直祈祷了吧。

而且出乎意料之外的,那个高大的男人居然那么的......温顺?

简直像是天方夜谭啊,或者说是什么奇妙的童话故事,只是稍微有那么点惊悚元素。伊琳娜大妈设想过很多种可能,却没想过这种结果。

或许正如老头子所说的那般,这孩子也怀抱着相似的心情在流浪吗?

但他真会渴望有个家吗?

伊琳娜大妈静静看了一会,在确认那个男人并没有什么奇怪的表现之后、虽还是满脑子疑惑,但也还算是安心下来,转过头继续做起菜了。

饭厅里的山姆大叔此刻已经点燃了煤气灯。他像是确认一般地将灯柱牢牢锁稳,放到了餐桌的侧边上。那稍有些蓝色的火焰透过灯罩,就变成了有些灼热的银白,把整个饭厅都照亮了。

山姆大叔双手抱胸站在桌边,盯着灯柱看了好一会,才喃喃自语道:

“最近,这些东西好像都在涨价,是不是该考虑去找人把电线修好呢?”

男人有些不解地望着他,顺手把棺材从背上解了下来,靠到了饭厅的墙边。

许是被锁链交织的声响惊醒,山姆大叔从片刻的沉思中反应了过来。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堆垒起毫无做作的笑容,热情地拉开了男人面前的椅子,邀请他坐到桌前聚餐——男人也没有推脱,只是沉着脸顺势坐了下来。

只是椅子却在此刻顺势发出了‘咿呀’的被拉长的尖锐声音,让男人停住了动作——他意识到,如果往下再坐去的话,这具身躯的重量怕是马上就会压爆木椅。

但是......

男人望了望面前的山姆大叔,对方还是那样自然的笑着,丝毫对情况没有察觉。出乎自己也不太理解的某种‘感觉’,他没有继续把身体的重量压到椅子上,而是悄悄用双腿鼓起力气撑住身体、虚坐在椅子上。

桌上歪七扭八放了几张不同的报纸,山姆大顺顺势拿起一张皱巴巴的擦去桌子上的沙尘,才把剩余的崭新报纸好好放到一旁的椅子上去。他看向脸色沉静的男人,有些没话找话一般地刻意解释道:“生活在西部这边,就算门窗管得好好的,难免也会被吹进沙子,桌子有时候是脏脏的,不要在意啊。”

男人点了点头。

他的脸上没有笑意,甚至没有表情,只是那双眼睛却充满了专注的色彩。在看了过来的时候,虽然外表也带来相当的压迫感,可是山姆大叔却能够从那样的一双眼睛里看出他的‘善意’。

说是善意或许有些曲解了,但至少面前的男人并没有恶意,甚至可以说是非常乖巧而听话的。

“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像你这样的年轻人了呢。”山姆大叔在男人左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带着笑意地惊叹道:“我有时候都觉得西部是不是只有浪子呢,但......虽然这么说有点怪,但孩子你真是很沉稳。”

“说起来,你几岁了?总觉得你比看上去大....而且.老头子我很久没有接触外人,所以看不太出来你的年纪。唔,所以你几岁来着?”

大概是从男人那风平浪静的模样里找到了切入点,山姆大叔索性顺势把话题继续下去。他一边也是真的好奇,因为他很久没有跟人怎么来往,确确实实失去了从外表判断别人年纪的能力。更别提面前的男人沉静地就像一座大山,哪怕是自己也难以跟他一样呢。

而对上了这种问题的男人却是露出了有些恍惚的神色。

他下意识地往旁边靠着的棺材望去,眼神中闪过一丝迷离,稍微低下头去。那模样就像是把这问题认真地思考了一样,虽然山姆大叔不太明白为什么有人会在自己的年纪方面思考。

而在片刻后,男人皱着眉回过头来,轻轻摇了摇头。

“嗯?”山姆大叔愕然挑起了眉头。

是自己找话题的水平太差了呢?还是面前的男人戒心太大了呢?

为什么连年龄都不肯说......

真是叫人有些颓败呢。

山姆大叔无声地自嘲一笑,朝男人耸了耸肩说道:“好吧,额......额,唔......那你从哪儿来呢?孩子?看你的样子,怕是经历了久远的奔波,你能告诉我吗?你从哪来?”

“阿科那。是阿科那。”

男人点了点头,重重地强调了一边自己的回答。随之,他把目光望向了靠近过来的伊琳娜大妈——伊琳娜大妈手上套着两块布,拎着热腾腾的食物靠了过来。她虽有些害怕男人这样直勾勾看着自己,但却也硬着头皮镇定地在男人面前把小锅放到了隔热垫上。

那是还冒着烟的,刚出炉的炖肉。暗色的酱料从堆砌在一起的肉块与土豆片流淌下来,露出了散发扑鼻香气的肉块。

伊琳娜大妈朝着男人僵硬地笑了笑,随即才往厨房里走去。山姆大叔看着妻子的背影,有些好笑地摇了摇头。他本该去帮妻子拿东西的,但现在机会难得,他还是想跟面前的男人多聊聊——想到这里,他兴致勃勃地回过头来。

男人仍在盯着那锅土豆炖肉看,但注意到山姆大叔的目光,他稍微挪过了脸。

“额。”山姆大叔尴尬一笑,只觉得自己好像打扰了对方一样。他也不知道男人是不是饿得紧,因为中午的时候他也只是跟男人分享了几块硬邦邦的面包——自己是不是忽略了他的感受呢?

难免有这样的想法呢,山姆大叔不由就给自己的想法弄得不好意思起来。但还没等他说些什么,男人就开口道:“总觉得,很熟悉。”

熟悉?很熟悉?什么很熟悉?

山姆大叔呆呆看着面前的男人,不太理解这惜字如金的男人为什么会突然自己开口——而且还是对土豆炖肉感到熟悉?

他是不是对这道菜色有着什么回忆呢?是也说不定呢!搞不好他以前跟家里人幸福美满地在一起时,他也有个为他做这种菜的妻子。

然而,此时此刻的他也沦为了背着棺材,无神地在荒野流浪的男人。

虽然只是猜想,也未必有几分对的地方。但即便如此,山姆大叔还是被自己的猜测刺到心疼。

伊琳娜大妈再次从厨房里走来,却见到了有些奇怪的一幕——自家丈夫在对着桌子上的土豆炖肉一言不发,那男人也在看着土豆炖肉发呆。

是自己做得太好还是太坏?

搞不清楚情况的伊琳娜大妈动作都有些僵硬起来,她硬着头皮在桌上摆放开了餐具,依次放到了山姆大叔与男人面前去,为他们盛了些土豆炖肉在盘子里,才为自己也倒上一份——随后,她又从旁边的架子上取下了面包袋子,放到了桌子上,才重新进到厨房去。

或许是男人们干活太累了,她这么对自己说道。

所以得让他们早点吃上饭才行。

但事实是——两个男人谁也没有动。

山姆大叔在刚刚伊琳娜大妈的目光下回过神来,正偷偷窥探男人的脸色。而男人仍旧是那样沉默而‘自然’,只是盯着面前土豆炖肉的样子让他多少觉得不妙。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戳到了人家的伤痛之处,但此刻道歉未免也太过刻意了。山姆大叔只好硬着头皮拉开了椅子,在男人转过头来的目光下从背后的柜子里取出啤酒——而在他看来,那目光着实很刺痛灵魂。

“喝一杯吗?”一手举着啤酒,一手夹着两个杯子的山姆大叔对男人咧嘴一笑。

如果男人答应的话,大概心情是没那么沉痛吧?即便有着伤心,那么喝上一杯也绝对能够舒缓——是这么想着的,山姆大叔索性也不管对方如何考虑,自顾自地就在桌沿上嗑开瓶盖、倒了两杯啤酒,把其中一杯推到了男人面前去。

男人低下头来,看着散发出淡淡麦香的澄黄液体,微微摇了摇头认真地说道:“摄取这些对身体没有好处。”

“噗——”

山姆大叔还没有反应,旁边就响起了忍俊不禁的笑声。两个男人顺势望了过去,才发现是托着几盘菜的伊琳娜大妈,似乎是对男人如此与外表形成反差的话语感到有趣,从而忍不住地笑了出来——在被发现了这一点后,伊琳娜大妈从脖子根处热了起来,连忙把菜盘急匆匆地放到两人面前去,好让他们赶紧把注意力转移开。

山姆大叔朝妻子投去一个微笑,摇着头帮忙把几个盘子挪正,才望向了男人。对方是那么一本正经的样子,完全是打从心里认为喝酒不好的表现。

相当正派呢——山姆大叔悄悄在心底给对方多贴了个标签,但脸上笑容却没有任何改变。

他推了推男人面前的啤酒杯,怂恿似地说道:“男子汉怎么可以不喝点酒呢?难道你从来没喝过吗?来吧,我们一起喝几杯聊一聊不好吗?”

“唔。”被山姆大叔的连珠炮袭击,男人从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声音。他看着面前的杯子,再抬头便对上山姆大叔热情的笑脸。

喝下这种东西没什么用处,但喝下这种东西也不会有什么伤害——至少,对于这具身躯而言吧。

虽然不能够理解为什么面前的人如此强烈地想要分享这种无益之物,但那张笑脸......应当是有益的。

男人顺势举起了杯子,有些木讷,也有些干脆。

正想继续说些什么的山姆大叔稍微一愣,但马上就露出了更加灿烂的笑脸——那张脸上的皱纹几乎堆得把眼睛都挤掉了,只是在男人眼中一点也不会奇怪。

虽是男人先有了动作,但两个人却是几乎在同时间的地把杯沿凑到嘴边。男人斜着眼看向山姆大叔,对方却只是享受地吞咽起了酒液。他收回目光,学着对方的样子‘咕噜咕噜’地把一整杯酒都送入了食道里。

不怎么凉快的啤酒是麦芽与酸涩刺鼻的、接近洋葱汁的味道,一路刺激着细胞朝内部行军。说不上是什么理由在作祟,男人没有让自己的细胞直接‘吞噬’掉这些酒液。

只是如此感受着,感受着液体顺着食道进入胃部的滋味,就有种说不出的满足感。

明明是无益的东西呢。

男人放下杯子,看向了已经变成小口小口吞咽着啤酒的老人。对方已经上了年纪,虽然一开始喝酒非常豪迈,但一杯喝到一半就泄了气。如果强灌,怕是会呛到咳嗽——等山姆大叔一口气换不过来,没办法地放下酒杯时,就对上了男人沉静的目光。

“哇哦、嗝——”

山姆大叔惊讶地打了个嗝,随即心安理得地笑了出来。

“我还剩着一小杯呢,你这孩子......不是挺能喝的嘛?”

“要注意身体啊。”终于忙完一切的伊琳娜大妈走到他身边坐下,没好气地拍了拍山姆大叔肩膀。她看了看斜对面脸色平静的男人,也有些惊讶。“这老头子今晚可能会很开心,他好久没有遇上你这样的旅人了。”

“哪里是旅人,他以后是自己人。”山姆大叔拎起酒瓶,在含着笑意与酒气的声音中为男人再次倒满了啤酒。他看了看男人的脸色,对方似乎并没有对自己的话语起太大反应。

不过也正常,他是这样的个性呢。

对男人稍微是有些了解了,山姆大叔自然不会因为男人这点‘冷落’而伤心。见现在正是人齐,他忙招呼道:“好了!现在该让我们享用这一餐了。唔,孩子,你是基督徒吗?如果那样的话,请你无需在意我们,进行感恩吧。”

听着山姆大叔的话语,男人再次下意识朝那副钢铁棺材望去——在煤气灯的亮光之下,层层锁链裹住的棺材盖上正是一个十字架浮雕。但他却也只是看了那一下,随即便转过身来摇了摇头。

“是这样啊......”山姆大叔了然地点了点头,随即一叉子叉起了面前盘子里的一个水煮土豆。“我们夫妻两啊,因为都是以前的原住民,所以也不是那信徒,没想到孩子你也不是。”

不过,年轻人不是信徒也不奇怪啦——只是山姆大叔总觉得面前的男人应该是那种很虔诚的形象才是。

但当然,他也不会在这种事情上纠结,反而是因为再次了解到了男人的小事情而感到高兴,忙热情地招呼对方一起用餐。男人顺势学他那样举起了叉子,只是眼神却有些迷惘。

他并不是该用这种方式进食的,却莫名地拿起了餐具。仿若在什么遗忘的记忆之中,这具身躯留下了什么习惯。

但此刻却没有了。

举着叉子的男人数度想要动作,却实打实地用不来,只好直接双手捧起了盘子。

他惊人的举动让山姆大叔与伊琳娜大妈都瞪大了双眼,而下一刻,他们便只剩下了张大嘴巴的惊讶反应——只见男人双手捧着盘子,把嘴巴凑近,瞬间就吸食起了那些土豆炖肉。

有些像猫或狗一类的动物进食,只是动作幅度小了很多、进食速度也快得不行。山姆大叔还没来得及出声,他就惊讶地发现那些食物飞速地消失在男人的嘴里。

待他终于发出第一个音节时,男人已经放下了只剩些许肉汁的盘子,平静地把手伸向了一边的面包袋。

“额......”山姆大叔跟伊琳娜大妈面面相觑,都有些说不出的奇妙感觉。好在这次男人吃面包的动作正常了许多,只是两口便把面包整个吞下了。

“哎——孩子!”山姆大叔有些看不下去,忙叫住了把手伸往烤饼的男人。“这样吃对身体不好,你可以慢慢吃,还有很多的。”

男人眯了眯眼,伸向烤饼的手臂动作也慢了下来。有些像很久以前看过的默片电影那样,慢慢的,慢慢地把手伸了过去。

山姆大叔跟伊琳娜大妈再次面面相觑。

不是这种慢啦——但这话却说不出来。

他们眼睁睁看着男人一点一点把手伸到烤饼上,又一点一点拿着那张烤饼往回缩,然后,飞速地两口吞下。

唯独这点没有任何变化,不过跟刚刚比起来,进食总速确确实实是慢了许多。

“噗——”

不知道是不是出现了幻听,山姆大叔忽然觉得自己身后传来了什么跟妻子刚刚相似的笑声。虽然很低也很轻,但确确实实是很像笑声的声音。

是风声吗?回过头去一无所获的山姆大叔好奇地想道——他只看到了那具钢铁棺材,倒是旁边的窗户没有关。

如果把可能性联系到那东西上,这事情未免就太惊悚了,况且向来乐观的山姆大叔也不会如此想。倒是男人也转过头来,但目光却是直接放在棺材上。

他稍微眯了眯眼,随即停下了继续取食物的做法。

“我吃饱了。”他轻轻开口道,声音却还是十分有力。

山姆大叔忙回头来——他自己还一块都没吃进去呢!

“还有......需要干的活吗?”男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直撑着的双腿关节发出沉闷的声音。他看着面前愕然的两老,问出了自认为最合理的问题——山姆大叔叹了口气,也随男人站了起来。

“别忙了,没有活呢——唔,你不能坐着陪我喝几杯酒,聊聊天吗?”

在男人面前发胖的山姆大叔都显得那么矮而小,每次说话都得昂着头,是很不舒服的——但看着面前的男人,山姆大叔却意识到自己是有着‘长辈’的资格的。

如果说自己已经很不熟人情世故了,面前的孩子可能就是那种根本不懂、毫无接触的情况了吧。山姆大叔察觉到这一点,索性趁对方还没开口,便继续说道:“啊,你就陪我喝几杯,聊一聊吧。这就是我想让你做的,你也刚吃饱,总不可能睡觉吧?”

“......”

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面前的老人,他不能理解对方到底想要做什么,或是想从这具身躯上得到什么。但却下意识地觉得跟着他说的做没有坏处,至少‘那个人’还没阻止这行为,就说明这些事情不坏。

虽然很不理解,但男人还是继续坐了下来。他双腿鼓着力,只屁股虚坐到椅子上,举起了酒杯。

然后,又是一大口。

毫无意义呢,这种酒液对身体而言没什么营养。但不知道为什么,这种喝酒的动作却很熟悉了。

“这就对了——”山姆大叔眉开眼笑,顺势坐了下来。他切开那块放得有些凉的水煮土豆,串着它跟肉块送进嘴巴里,就一边咀嚼着一边说道:“我这边别的没有,只有土豆是比较多的,所以以后你住在这里,可能也要跟我们一起多吃土豆......希望你不要太介意。”

男人点了点头。

他并不会太介意。

倒不如说,下意识对土豆这种食物有着熟悉感。

似乎很久以前这具身体在战壕里还是什么地方,就经常在吃这种食物——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含糊的记忆,但确确实实是因此而充满了熟悉。

得到男人的回应,山姆大叔放下心来。他吞下口中的食物,随即问起了另外的问题:“说起来,刚刚你说自己是阿科那来的。可是说起来——不要怪老头子说话直,我看你的样子,应该是菲尼洲人,难道你是流浪到阿科那的吗?”

男人摇了摇头,但随即又点了点头。

山姆大叔这下有些懵了。

如果只是这种点头摇头的游戏,他真的猜不到对方的意思啊。那双认真的眼神虽然会让他联系到小狗一样的无害,可是小狗的心思比男人好猜多了!

“额......”碰了个软钉子,山姆大叔只好含着疑惑继续吃起食物。他旁边的伊琳娜大妈倒是没他想得那么多,因为待会还得干不少活的原因,此刻正在迅速地吃着饭——虽然有些狼吞虎咽,但常年操劳的她却是足够自信肠胃坚韧了。也正因此,山姆大叔有些忽略这位妻子了。

他只是一边吃着东西,一边苦思该怎么继续旁敲侧击了解男人。但或许是上了年纪,这种一边摄取养分一边用脑的行为都让他大脑有些发困了——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想到了接下去的话题。

“对了,年轻人。我在广播里听到保罗总统好像是在准备停止亚南战争,开始要撤兵了呢。你从阿科那那边来,有经过白国的大城市吗?现在亚南的局势好像不太妙,城里人似乎没以前那么发展顺利了,他们那边的氛围如何呢?我很久没有去城里,完全都跟不上时代了。”

虽然是有些奇怪,但男人看上去那么像军人,应该是会对这种问题感兴趣的吧?

如此想着,山姆大叔为男人再次倒满了酒杯——对方也熟练许多了,拿过酒杯便一口干掉,眼神却依旧纯粹、丝毫不见醉意。

“我不知道。”

男人诚实地回答道。他来到此处的路上确实有经过城市,也见过不少人。但大部分时间为了规避那些追杀,他并没有往人多的地方前进。借着这个问题,他仔细想了想,好像这一路走来,他并没有留下什么太深刻的记忆,所以也确实是不明白。

这就叫做跟不上时代吗?

可是,自己的时代、或者说这具身躯应该在的时代在哪里呢?

他不明白。

“是、是这样啊。”山姆大叔小口抿着啤酒,再次为男人倒满酒杯——虽然他自己才刚喝完一杯,但酒瓶现在已经接近倒光了。

看到酒瓶将空,山姆大叔也只是挑了挑眉,从身后的柜子里取出了一瓶威士忌来,同样地在桌沿上嗑开瓶盖,放到一旁。

“老实说,很久没有接触到人了,我有时候都只能对着这位大妈聊天。啊,你可能不知道,但我总会被你大妈嫌弃唠叨。所以我真的很想找个外人聊聊。”一边忍受着旁边接近吃完的伊琳娜大妈的白眼,山姆大叔一边语重心长地对静静倾听的男人说道:“新星之州,诺克顿州,还有什么......嗝——总之,整个白国西部是那么大呢,你没有去旧尔朗,也没有到西海岸。虽然是流浪着,却单单从我家门口经过,我在见到发呆的你那瞬间,就觉得你以后会经常跟我在这小屋子里聊天。没有关系的,孩子,就像现在这样——”

山姆大叔话语稍微停顿下来,冲着男人露出了让他完全不能理解的、相当简单却很复杂的表情。

“你只要静静听就好了。偶尔回答我那么一句,我就很满足了。我明白的,你也跟我差不多,不擅长跟人接触。但是没关系的,没关系的,孩子。看着你的眼睛,我意识到了......也许有一天,你会对我说心里话。”

山姆大叔举起酒杯,还未给自己倒入第二杯酒,只是看着酒液翻腾,他就觉得自己脸上开始发热了。

难道酒量退步成这样了吗——他在心底无声自嘲道,人老了真是不经用啊。

男人仍静静看着他,一言不发。他不知道此刻该说什么好,也更不明白面前的老人到底在说什么。但既然对方说这样就好,那就这样吧——他点了点头,老人便由衷地笑了起来,带着脸红喝下了一整杯威士忌。

伊琳娜大妈有些心疼地看着丈夫,却也拿他没什么办法,只含着有些无奈的眼神往男人这边看来。在视线对上的那时间,大妈虽然有些不习惯,却由衷地露出了微笑。

为什么呢?

男人不能理解这种笑容,这种感情的意味。

如果是她的话,或许能够明白吧——他下意识把目光投向旁边的棺材。

她是否在沉睡呢?

她是否跟现在的‘自己’一样,感到不理解呢。

但不管如何。

至少现在。

至少是现在......

这样就好。

男人沉默地再次举起了满满一整杯的威士忌,与山姆大叔一起......

把那并不怎么有益,却已足够的酒液一同灌下。

要学的东西还很多,现在这样,就好了吧。

连续喝了几杯的山姆大叔确实有些发醉了,甚至都忘了自己之前说过的话,自顾自地拎起威士忌来狂喝不止,连给男人添酒都忘了——直至那张老脸都腾红起来了,他才停下反复添酒饮酒的动作,乖巧地坐在桌前边吃饭边喃喃低语什么。

伊琳娜大妈看着这样的丈夫,虽然无奈却也拿他没有办法,不过此刻却需要忙着干活去,只好暂时丢下他在餐桌前不管。她朝男人笑了笑,便在大厅那边的墙壁架子上提了小煤油灯出门去。

男人顺着她的背影往外望去,一眼望见了辽阔瑰丽的天空,那个手提小灯的女人背影在星幕包围下走进了夜晚,好似消失在什么油画之中一般。

在寻不见对方身影的时候,男人莫名有些失落。他回过头来,就看见山姆大叔已经醉得呆在桌前不动了。

男人眯了眯眼,从桌子上把几个水煮土豆放进所剩不多的面包袋里,拎到自己面前来。山姆大叔瞪着迷离的双眼看着他动作,却完全不能理解了。

男人仔细地包好袋子,确认没有食物会掉出来,才安心地把它拿到棺材边上放好。转过身来,他把山姆大叔面前吃剩不少的餐盘取开,与其他食物一起用旁边的桌罩盖住,将那迷醉的老人从椅子上抱了起来——男人看了看四周,一眼看见大厅台子前的沙发,随之走了过去。

他好好地把山姆大叔放到沙发上,让山姆大叔能靠到沙发背上去,才回头往那副钢铁棺材走去。

拎起锁链背起了棺材,再把面包袋提在手上,男人朝着旁边敞开的大门走去,一路步入了另一头的深夜里。迷醉的山姆大叔靠在沙发上,眼睁睁望着男人的背影在自己面前一点一点消失。

他的脚印在夜晚的和风吹拂下,很快就在沙面上消逝了。

就像对于这家农场而言,来之匆匆,去又匆匆的他本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