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条挂钟在贴有木纹、就与装潢古典的内屋保持一致的墙壁上发出声响,规律而紧凑,好似迟暮老人的身躯却有年轻人般的活力。一卷细烟轻旋着自木桌上升起,随之清脆的敲击声亮了两下。

铛铛——

方糖落入香气克制、氤氲索绕的红茶杯中,在两个翻滚后瘦了一圈。一把银亮的茶匙插落入捕入夕阳的暗沉色茶汁中,轻轻搅拌。不是粗暴的,也不是慢吞吞的,那都不是绅士该做的事情——该是一指勾住杯耳,再不磕碰杯壁的绕圈轻拌。

茶叶于绅士,就像牛仔口中的香烟。它们总被那一类人挂在嘴边,又发出让对方所不喜欢的味道。

沉静又厚重,不仅是茶叶、亦或是茶汁;更是大不列颠,是外头那抹依伴荒山的夕阳,是此地镇长的气质的代表词。

至少,人们曾经是那么说的,可这里已经没有镇子了。

时钟破碎,金属铸就的指针顷刻断开,在飞快崩裂的墙壁之下惨遭埋葬;装饰繁华的窗户给瞬间冲破,与窗帘一同迎来毁灭;而在那之后的是木桌,它颤抖着被不知名的诡异黑雾卷入,直接便同那套餐具一起消失殆尽。

静谧从和平之上倾落,美好一无所剩。只有悲呼,只有惊嚎,只有发不出声音的恸哭扼住了心跳。

绅士所幻想的旧日时光刹那破灭,一如沉落荒山之后的夕阳黯淡无光。失了带来活力的那轮炽热,荒漠的夜里只剩冰凉,但抵不上孤独地屹立在废墟之中的那位绅士、其心中万分之一的寒冷。

昔日的镇长站在过去领地的废墟之上,呆呆地凝望,他的视线寄托在某个虚空点上,几乎没了光亮。那位总是很绅士的老人家此刻尽显颓败,好似充满活力、总与治安官斗嘴的那人并不是他了。

可他呢,他却只觉得或许错觉是对的——自己好像已经死在这废墟上了,他刚刚就看见了自己的鬼魂在废墟的鬼魂里一如往日地品茶。

“夜深了,或许我们该要启程,镇长先生?”

似是有些看不下镇长先生整个垮下去的背影,陪同前来的青年——名为康纳的混血儿开了口。

他小心翼翼地看着那轮逆光的轮廓,只觉得悲伤比黑暗更重,几乎压住了他大声说话的念头。

镇长没有回头。

康纳张了张嘴,欲言又止,只好停下去牵动马匹的心思,继续安静地站在镇长先生的身后,时刻准备守护那单薄的老人家。

他想,等在镇长再有动作的时候,再喊上一次,或许便有点效果。但他是那么想,镇长却依旧没有回头。

老人家像一尊寂寞的雕像,屹立在镇子的废墟之间,不知道在思索什么,一直是静止不动的。他身姿挺拔,看着并不输给已故的治安官。

啊... ...那位跟镇长先生一样、甚至名望与受尊敬程度更高的老人家,他是已故了的啊... ...

康纳心中一痛,望向镇长的眼神却更加担忧——连他都无法接受,那么... ...镇长先生了?他又该如何?

那抹单薄而挺拔的绅士背影,他又承受了多少呢?

这点连镇长自己都解释不来——他只是呆呆站在废墟之间,心跳的缓慢,整个大脑都有若沉入大脑一样笨重又无能为力。好像可以身不由己地漂浮在颇具压力的世界里头,却又时刻都有被压爆的痛苦诞生。

镇长只是浑浑噩噩地站着,站着,连他自己也都不知道在思索的是什么。

忽然的,他那稍有些浑浊的蓝色眼珠亮了一亮,盯上了一颗缓缓从废墟另一头吹来的风滚草。

滚啊滚,时而在木碎与瓦砾间被卡住会儿,时而转错了方向停驻不前,但终究给沙漠的风驱赶,一路滚过镇长老先生的面前。

“提尔,快看... ...”

老人的声音沙哑,活似破了洞的手风琴,一如眼中血丝般让人心痛。他在开口那么一瞬间,已经不太好使的脑子又忽然灵活地提醒他——没有了,你不该叫那个名字了。

镇长刹那沉默下去,暗蓝的眸子颤抖几下,随后就放弃挣扎,所有光亮再次黯然。在那一瞬的,他想起来自己的朋友,曾是很喜欢用这些‘小东西’来练习即兴射击——噢,是了,那个改不掉痞子本色的家伙总改不掉给什么起外号的毛病。他坚持要说,这就是一些‘小东西’。

“很可爱不是?你不能不认啊,朋友。”

似乎耳边还可以听见提尔痞里痞气的声音。

不是六十多岁的那老头子烟嗓,不是三十多岁的低沉沧桑,是更早以前的。在他们还没有成为英雄与镇长之前,那个家伙的声音更加亲切点。

镇长忽然停住回忆,缓缓转过头去,望见在藏蓝色天幕之下一览无际的荒漠,还有个看不清脸庞的高大青年。他知道那是谁,那是个很有前途的年轻人,也很热心。

就好像... ...就好像他们两个当年的那样。

看看这废墟,自己跟提尔当时能想到如此的下场吗?尤其是提尔,那家伙总是那么的傻,那么的热情,那么的纯粹... ...如果是他,他会如何呢?

不到二十岁便开始学着人嚼烟叶,穿皮靴,兜里揣着匕首,跑东跑西的。即便牛仔已经不那么‘时髦’,那个少年也从来没有改变过自己的想法。因为他想要的不是时髦,亦不是发大财。

而是... ...

“保护这一切。”

在那个时候起,还未是镇长的他就知道了,自己跟提尔之间有着差距甚大的地方。但饶是如此,也不能阻止他们两个成为几十年的好友。

是那少年拼死也要从几个马匪手里夺回镇子居民的财产时吗?还是自己带着鄙夷多次偷看少年努力做着滑稽的训练时?或者是更早之前,在那少年刚刚骄傲地宣誓他的理想,眼神闪耀着比太阳还炽热的光芒时?

到底是何时,那个少年打动了看不起对方的自己。

以至于想着即便体能完全只是拖累、帮不上对方也好,自己都要从什么别的地方下手,解决那个家伙的后顾之忧。至少,至少不能让他被人打了冷枪。至少在什么时候他拖着受伤的身体回来时,还有一盏灯与备好的绷带在等他。

但再怎么说,都不是真正的战友啊。

自己终究没能在他战斗的时候,与其背靠背地作战,一次都没有的。他的目标从小贼到马匪大佬,再到死徒的怪物... ...

自己一次也没有帮上那个痞子的忙... ...

不过那没什么,那真的没什么的。因为就算这样,那家伙也可以把事情都做得很稳当,自己只好把其他的琐事管理就行了。毕竟这些需要细心跟大量头脑的事情,除了自己没人更适合了,一点也不会比那家伙差吧?

只要由自己来承担这些责任,只要由那个人负责打击罪恶,这里就一定可以成为荒漠中最璀璨的星辰,这里一定可以变成全白国国民都会称赞的天堂。

可瞧瞧这里,这都是什么?

那家伙输了,自己更是毫无资格再活下去——居然抛弃了人民与治安官,就这样逃生。

朋友也好,邻居也好,管辖之下的人民也好,自己全部都背叛了。

那些死难者到底经历了多少的痛苦?在那可怕的怪物之前。是否期待着老治安官的传奇再现,或是诅咒不负责任的镇长?

关键之时,那个该承担一切责任的人居然没有与镇子共生死?这是何等的可笑,何等的亵渎啊... ...

没有帮上朋友,更没有帮上镇子里的人民。死难者的数字让人心碎,几乎每一个都是他所能念出来、记得住的‘家人’。数十年的相伴,没有一个人民是于彼此而言的单纯的人民。

可自己,一个也没能救到,一个也没能帮上。

老人的身形几乎瞬间佝偻下去,他握着手杖的指节连皮皱都被绷白,全然是压抑不住的痛楚。他颤抖着,猛然跪下身去。

这可把康纳吓了一大跳。

他赶忙飞奔上来,想着镇长在太阳之下呆滞半天,这下身体都有些受不住了——却没想到他到了镇长面前,才发现老人家身体紧绷,强咬着牙齿在忍耐什么。

皱纹也盖不住优雅与沉稳的脸上,那是满面的泪水在发亮。

康纳沉默了。

他看着面前从未见过的脆弱的镇长,第一次地如此直观、如此震撼地去发现,对方不过是个暮年老头子的可悲事实。

那种失去了一切的悲怆几乎夺走了这位老绅士眼中所有的光彩,击碎了他所有的希望。

所以他站不住了。

康纳心碎地扶住那面色苍白的镇长,却发现对方固执地不肯起身,完全失去光辉的眸子望着地上的砂砾。

随之,老人家伸出抖抖瑟瑟、长了几处老人斑的瘦长手臂,轻轻从地上抓了一捧黄沙。

在昏暗的微光之下,掺入许多东西的细沙就像细密的星尘一样,从镇长的指缝俏皮地散落。康纳怔怔看着镇长,看着那表情悲恸、却像在做着什么古老的仪式一般的老人家。

镇长抓起那捧破碎的城镇,重量颇沉,像极了过去熟悉的肩上责任。

“只是现在陌生好多。”

老人自嘲地笑了笑,把那抹黄沙塞进了自己的内兜里,挣开了康纳的搀扶站了起来。

他再次望向之前凝视的方向,目光深邃而又专注——康纳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终究明确了老人的目标。

昔日的治安官、亦是老人永远的朋友,提尔·司丁尔金的家。

“走吧。”

镇长收回目光,声音再寻不见一丝温度。他脸色是忽然地沉静下去,苍白而木纳地像死了很久的尸体。

他转身即走,没有留给迷惑的康纳一点思考时间,那步伐沉稳,就好像还在十几天一样。

康纳见着镇长远远离去,再没有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