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似血,群鸦诉泣

薄暮淌着血,侵染了天空,天空便随之濡湿黄沙。天地在远方交织,糜烂似酒似血,剔透了西部的浪漫。

天际零碎飘来几句让人不快的鸦叫声,盘旋不断,令老提尔皱起了眉头。他抬起手里的步枪,追逐起上空成圈飞绕的鸦群中的某一只。

真是把好枪,老提尔甚至可以感受到枪的杀意已射杀了目标。

他终究没有扣下扳机。

炙热黄沙的味道,腐烂尸体的味道,在让人血液沸腾又抽走骨气的黄昏下悄然蔓延。

“真是把好枪。”

老提尔缓缓放下手来。

再年轻那么十来岁的话... ...

不,只要年轻那么十岁、甚至八岁。

这把枪的杀意一定会变成真实,一定会把那随着奔腾马群逃走的匪帮头目射杀。

可是提尔老了,他不再是那令人胆寒的西部枪手了。他老眼昏花,瞄准比过往久上那么两三秒,便失了射杀贼头的时机。显然鹰隼的庇护早已远去,他除了追上几百米,射杀几个落后的倒霉蛋之外,一无所获。

明天,或者是明天的明天,亦或者是更远的明天,反正是总有一天——刚刚没有狙杀掉的家伙,肯定会回到这里。

窝火。

老提尔放下了步枪,也放下了疲惫沉重的心灵。

伴随‘沙拉’的声音,火焰升腾而起——老提尔挥手把火柴熄灭丢开,随手把步枪插在脚下的沙地里,猛吸了一口刚被点燃的卷烟。

风儿轻柔地吹动老治安官那破败的帽子、满是皱褶的制服,也没有忘却他灰白的胡子与暗红暗红的领巾。老提尔浑浊的黄色眼珠转了一转,往沙漠另一头的地平线望去。

他像年轻时一样痞气地歪叼着烟,烟头跟大鼻子并列,几乎就快烧着脸跟胡子,但从来没有失误过。烟灰在尖端随着燃尽的烟丝浮现,在沙漠的微风中摇摇欲坠。老提尔凝视了远方有那么两息时间,就一把抽出了旁边的步枪,熟练地拉栓,褪出了先前的弹壳。

“像我一个北国人,在白新星白国的西部荒漠里游荡,用欧维罗尼制造的步枪保护一群乱七八糟的移民... ...”

什么都可以老,叼着烟说话的痞气是绝对不老不死的。老治安官提尔骂骂咧咧地滚到一旁趴下,浑浊的眼睛瞬间便锐利起来,紧盯着遥远的、一无所有的沙丘。

什么也没有。

寂静。

沉默。

但老提尔不这么想。

有些肮脏的明黄色制服跟沙地融合一体,老提尔静下心来,把步枪放在面前,两眼眨也不眨地观察着,观察着。

一无所有的沙丘上忽而浮现出了影子,背着光,模糊而阴郁。

老提尔的呼吸屏住了一瞬,他飞快地闭上左眼,把右眼凑到了加装在SMLE·Mk.III步枪上的望远式瞄准镜前。这个距离大概有那么三百米吧,不是老提尔考虑的射击范围,但是凭靠瞄准镜去看清对方却已经是绰绰有余了——事实上,老提尔已经看见了。

哪怕入目的景象有那么一点让人... ...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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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分钟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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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深感晦气的杰尓曼捂着中枪的左臂,在手下们保护下跟随失去主人的马匹往巢穴败逃的时候,他们撞上了一个奇怪的旅人。

实际上,因为枪伤而分心的杰尓曼根本没能意识到对方出现,就猛然撞上了对方,马在异常沉重的目标面前承受了撞击,竟一头倒了下去,把杰尓曼从背上摔出两米,满满当当地吃了一嘴黄沙。

手下们立即拉紧缰绳,把受惊的马匹强行止住,随后几个身手敏捷的更是直接跳下马来,朝着摔伤的头领跑去。

还未等他们靠近,杰尓曼便捂着差点被摔断的脖颈站了起来。他布满血丝的蓝眼中燃烧着无尽的怒火,耷拉着左臂、用右手从怀中抽出一把锯掉枪管的猎枪来。他凶狠地推开前来搀扶的光头手下,表情凶恶得就像土狼见着了绵羊,是再也不管不顾伤势的凶狠姿态。

暴怒起的杰尓曼拉开自己身上的大衣丢掉,一边舔着破裂出血的嘴唇,一边吐出嘴里痴黏的砂砾,往那不长眼睛的旅人摔落的地方走去。

想来不是重伤也该是死了。

这样撞上了飞奔的高马,人还有几成活头?但杰尓曼不管,他要亲眼见着对方咽气不可!到那时,还得再往他头上开上三四枪,不然胸腔里这口恶气要怎么发泄出去?

一步、又一步。

距离摔大的沙坑越来越近,杰尓曼呼吸都混乱起来,他红着眼,在嘶吼中把猎枪抬起!

可是见着的景象却让他立马张大了嘴巴,呆滞住了。

撞上了高马倒在沙坑里的,是一个人。

一个男人。

男人穿着既像军服又像礼服,华丽却肃穆的黑色大衣,上头点缀了红色的纹路,下身穿着差不多的长裤,在黄昏下看不太出材质。而旁边,是一顶大宽边帽掉在一边,想来是被撞的时候从男人头顶离开的,正面还镶着一个铁十字勋章。

那是不会让人陌生的象征。

因为它一度被恶魔的帝国奉为骄傲。

但它本应失落了,与那些被蔑称为死亡追随者——‘死徒党’的家伙一起。

男人居然是个死徒党吗?但他那么年轻,怎也不像是数十年前侵略世界的死徒帝国成员。亦或是新死徒党?是个不知死活而效仿前者的年轻狂徒?

似乎没有意识到他人的目光,嘴角溢血的男人此刻正迷惘地望着天空。明明应该受了很重的伤,他看上去却毫无痛苦。

男人有着一头如野草茂密、又像夜幕漆黑的中等长发,发尾被紧紧束住,想来平时人们只能看见他帽檐后的马尾。他那双冷淡、却像蜥蜴像蛇等冷血捕猎者般的琥珀色眼眸,现在仍轻轻颤抖着,随着阴影蔓延而转向了靠近的杰尓曼。

多么奇异的男人。

但这不是让杰尓曼吃惊的地方。

真正令他惊讶的,真正令他愕然到忘了开枪的。

是这男人的行李。

一副银色的棺材。

一副十分纤细、纤细到似乎只能容下孩童的‘钢铁’棺材。

简直就像用最纯粹的钢铁铸就的一样,男人的旁边就掉着一副这样的棺材,上面浮雕有巨大的十字架,锁链若荆棘般把它跟男人的双肩绑在了一起。

简直就像无聊的牛仔们、或是空虚的掘金者们口口相传的恐怖故事里的人物。杰尓曼在看见这诡异的情况瞬间,身体就有种被毒蛇爬上般的战栗感,面前的诡异超过了他接触的范畴。

咔咔咔咔——

杰尓曼迟钝地去寻找声音的来源。

咔咔咔咔——

杰尓曼用眼睛往下望去,才发现自己的身体在抖个不停,那声音就是从自己互相磕撞的牙床里发出来的。

男人直起半身,若无其事地擦去嘴边的鲜血,捡起帽子往头上扣去。他看也不看一眼发抖的匪帮头子,自顾自把纤细却沉重的棺材从沙地里拉起来,靠缠绕在双肩的锁链把它吊在自己腰后,才有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迈步,与杰尓曼擦身而过。

不敢靠近的手下们这才看见这诡异的男人,纷纷像见鬼一样不自觉地后退。

“站住!”

男人应声停下脚步,微微回过头朝本该颤抖不已的匪帮头子望去。

杰尓曼仍旧很害怕,这点在他握着猎枪、却不停抖动的双手上便可以看出。

他用枪指着不到两米的男人,却因为颤抖得太厉害,始终不敢把手指放在扳机上。

男人毒蛇般的眼眸微微动了动,似乎端详完了杰尓曼,有些不为所动地回过头去,朝着远方的小镇迈开步子。

“叫你站住!你这鬼东西!”

男人的动作触犯了禁忌——匪帮头子虽然会害怕,却从来没有因为扣动扳机而恐惧过。

很久以前抛弃人性的那一刻,他早就是自由的。践踏法律,扣动扳机、掠夺一切,这样的杰尓曼从来不会见到任何人对自己说不。

不管面前的人再诡异也好,他也仍然没能把杰尓曼根深蒂固、变成本能的骄傲抹灭。

所以杰尓曼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所以男人的身体立即溅出血花。

在血色的黄昏下,男人宽大的背部上溅出一道血箭,身体应声晃了晃、却没有倒下。

但马上便是第二枪击发,这一发击中了男人的头部,马尾应声被打碎、发丝飘散。但是,男人却依然没有倒下,似乎是猎枪的威力太低,似乎是头盖骨太硬,他居然没有就此死去。

但马群却是直接受了惊,倒是本来受了惊的男人们回过神来,纷纷拉紧了牲口们的缰绳。几个手下脑筋转动得快,马上也掏出自己的武器对准男人射击。

男人很高大,恐怕已经超过一百九十公分,承受枪击的时候,他的身体不停晃动,却没有丝毫屈膝的打算——马上的,他那华丽的制服便被打得破破烂烂,身体上满是弹孔、血流如注。就连那束缚棺材的锁链,此刻也被打断了一条!

如此猛攻之下,男人他再也没能站住,可身体却连晃都不晃的,就这样直直倒了下去。那个沉重的棺材砸在沙地上,盖子稍微被弹起了些许。

“噢——”

离得最近的手下发出了惊愕的颤音。

在其他人还未能够理解这份意味的时候,他马上跑了过去用力扯开锁链,奋力拉开棺材的盖子。见到他的模样,猜测着里头会有什么宝贝的男人们也连忙一拥而上。

倒是最先开枪的杰尓曼,此刻却是看也不看那副棺材,只好整以暇地走到倒下的男人身边,用靴子给他翻了个身——男人高挺的鼻子被直接打断,面目全非,先前的冷漠神色不再有痕迹,身体也被大量血液染得斑斑点点。

杰尓曼对这杰作非常得意,连连点头——就在这时,旁边的手下却大呼小叫地让他过去。

“有什么东西让你们这么没志气的... ...”

不满手下们的滑稽姿态,杰尓曼骂着转过身去,马上就为自己的想法后悔了。

棺材里的东西是值得他们失态的——

因为,那里头‘埋葬’着天使。

说是埋葬也不恰当,说是天使也不恰当。

因为那里头的人是活着的,因为那里头的人是娇小的少女。

头发像璀璨黄金般的、身上穿着的洋装像公主衣着般的、红彤彤的脸儿好像大师笔下般梦幻的。

马匪们瞪大双眼、张着嘴巴,你望着我,我望着你。

杰尓曼难以置信地回过头去望向那个死去的男人——没有想到,对方居然是个人口贩子。

而且是这样质量的小女孩——杰尓曼回过头去,忍不住地咽下口水。

可能只有十一二岁,甚至可能只有八九岁。娇小的金发洋装少女平躺在纤细短小的棺材里,胸口微微起伏,脸蛋红红的,修长如小刷子的睫毛一颤一颤,似乎在做着什么美梦。

枪声没有惊醒她,男人的死亡没有惊醒她。

她的世界好像是粉红的。

她的美丽是那么的纯粹,那么的高贵,让人生不出欲念,却无尽地让人想要永远守护她,呵护她。

杰尓曼就这样盯着那张无暇的、像教堂天使、像宫廷油画、甚至远远超过的美丽纯洁的脸,心中慢慢燃烧起某种火焰。他把头转向旁边的马匪,却发现大家眼中都冒着某种难言的欲望。

这样的少女,应该属于自己。

囚禁起来,关在玻璃瓶子里,每天看着,永远看着。

只该属于一个人。

折断这天使的翅膀,为她绑上层层锁链,绝不能让她飞离。

让她无暇的眼眸只凝望自己,让她美妙的喉音只诉与自己。

这才应该。

只有自己能够呵护她,守护她。

永远... ...

杰尓曼不着痕迹地把手往腰带摸去——那里挂着一把柯尔特左轮。

但在这时,他却敏锐地意识到其他人握枪的指节也都发白起来,那些人紧张... ...又充满了欲望。

该死——如果不是他的左手受了伤,以他快枪手的速度,这里的六个人都会被他在一秒内射杀。但是在左手受了伤的情况下,他却是没法用左轮快射杀死自己的手下。

而他们手里却拥有着半自动冲锋枪。

“你们... ...”无可奈何,杰尓曼开了金口。

他才刚一开口,紧张对峙着的手下们就猛然变了脸色。

糟糕——杰尓曼想道,他们要动手了!这群蠢货!

“老大!你的背后!”

就在杰尓曼解开枪套拔出左轮的瞬间,一名手下却是急急忙忙地朝他喊了起来。

鬼才会上当!

杰尓曼抽出左轮就想射死那个手下,但他马上便停住自己的动作——因为,这会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望向他的背后,抬起了枪口。

‘我的背后会有什么——’

杰尓曼的心里咯噔一跳。

一群乌鸦不知道从哪猛然飞起,连连叫着朝远方飞去。

杰尓曼两耳却只听见自己心脏扑通、扑通的跳动声。

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却不敢相信,就这样的一点一点转过身去。

“无名指骨、锁骨。”

陌生男人沉着、像古老钟声般、像仪式般的声音在转过身来的杰尓曼面前响起。

穿着破破烂烂的制服的男人,本该死在乱枪之下的男人。

不知何时的,站起身来。

不知何时的,伤痕全部消失。

不知何时的,手里出现了雕满花纹、形状华丽的枪支。

垂下的左手是短管的黑色霰弹枪,抬起的右手是银红黑三色相间的大口径长手枪。

站在如血的夕阳余晖下,溶入黝黑阴影里,踏在埋葬万千生灵的沙地之上。男人平举起握枪的双手,仿若漆黑的十字架,仿若虔诚的执行者。

“开火!”

杰尓曼眉头猛然跳动,想也不想下达了命令,与此同时也抬起枪口就对男人发动射击。

男人躲也不躲,任由子弹一次又一次地打碎自己的脸,只沉着地迈动步子,靠近过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近得让杰尓曼可以通过男人身上的破洞看见远方的落日,像血一样。

他的左轮已经打光了子弹,而身后打红了眼、发了疯的手下们手中的枪械也只能咔咔作响了。

男人背着光走来,毫不留情地挡住杰尓曼所有的光照,居高临下地望向快要痛哭流涕的马匪头子。

他缓慢地抬起霰弹枪,黑色的枪管在光辉下留下层层残影,杰尓曼失去了所有思考,只知道用眼睛追逐着残影——枪口最终定格在自己的头上。

杰尓曼躲都没想躲,男人也慢得可以。

就像命运已经被固定。

于是杰尓曼只能接受死亡。

男人把枪管贴上杰尓曼的头颅,手下们纷纷尿了裤子。

“嘎——噶——”

那群乌鸦又闹腾起来,在如血的黄昏下肆意飞舞,跟连连响起的枪声混为一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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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提尔面无表情,引领着锁链断了一条、只能拖行棺材的旅人来到了小镇——兴许是大家都没有想到老治安官会带回这么一个充满晦气的旅人,人来人往间连一个敢上来打招呼的也没有。尤其是带着小孩的妇女、或者是虔诚的信徒,在看见这么诡异的旅人后更是直接急忙躲开。当然,也有不少看了这一幕不太舒服的男人也一起躲开了两人。

“喂,你,你,还有你,去老地方收尸。”

饶是大家不敢靠近血迹斑斑、衣服破烂的旅人跟他旁边的治安官,老治安官也没有放过那些试图偷懒的家伙,他用点燃的卷烟指了指人群中几个试图离开的青年,直接无情地指派了任务。

“虽然不知道你是什么人... ...但是杰尓曼的人头还是很值钱的,而且除掉他,这个镇子也算是平安了一半,看在这个份上,我才让你带着这不祥的东西入住,希望你不要惹出什么事情来,最好是别去惹神父跟基督徒,明白了吗?”

指派完了任务,老提尔才回过头,对那高大沉默的男人说起话来。

男人点了点头,一手拉起锁链把棺材背在身后,往镇子不远处挂着旅馆招牌的地方走去。老提尔动动嘴皮,最终还是停下询问的念头。

男人到底是什么身份?那棺材里头装了什么东西?

他身上衣服的破洞毫无疑问是子弹打出来的弹孔——但是受了这样的伤,怎么可能会有人能够活下来?

老提尔头绪全无,只好用力吸尽最后一根卷烟,目送着男人走进旅馆,才背着步枪往镇长家里走去。

今天从被袭击到迎来这样奇怪的男人之间,已经发生了太多事情,他不想看见再有新的事情发生,因此他才觉得必须要去跟镇长商讨这些事情,做好准备,免得出事。

但他是显然不可能如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