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墨风墨风,出来陪我玩吧,别老一个人闷在屋子里,多无趣呀。”

梳着双平髻的女孩在窗外吵闹着,像玩具般随意挥舞着手中的剑。然而烈日当空,这种时候比起去城里陪她闲逛,与老人家们聊些家常,做些无聊琐事,墨风倒更钟爱在这屋里找个阴凉角落捧本书,看到入眠。

不过若是不依她,只怕今天一天都不会消停。也罢,多去城内走动些,说不定能打听出自己失忆前的事。

墨风把手中的书合起来,放到书架上,打算开门后先好好说教一下这个不喜欢读书的家伙。

只是门开后,却未见到她的身影。

那个人长得什么样子?

短短的睫毛,算不上精致的五官,并不出众的身材,连皮肤也算不上白皙,这些事他都能很好的记得,只是,唯独想不起那个人在离开他前是怎样的表情。

悲伤吗?痛苦吗?

那样好像并不符合她的性格。

但是说她无忧无虑似乎也不妥,因为她的眼神里经常流露出一种感情,像是对某些人的憎恨发展和对自己的厌恶,直到她走了,墨风都没明白那到底是什么。

不过,自己已经死了,这种事还是察觉得到的。

所以刚才能听到凌儿的声音,能想起凌儿的事情,这些全都是梦吧。

不知下一世还能不能记得她。

书上记载,人死后,肉体化归泥土,作为山川万物的养料,算是对世间最后一点感馈,灵魂堕入狱间,由判官裁定受何种刑罚才可轮回。如此看来,自己这是两者皆无,成为孤魂野鬼了?

想来也对,自己生前也只有与凌儿相遇后这一年来的记忆,至于之前做过什么,杀过多少人,救过多少人则全然不知,遇到他这样的,只怕神皇和魔尊也无可奈何。

又回到了孑然一身的状态,心里却无比沉重。

相遇时,凌儿说过她有想做的事,分别时却只字未提,她决意用全力护他性命,最后身死人手,他一心报仇,却也落得如此凄惨。

他这个人,活的真像个笑话。

他向着日光最强处走去,如果能像飞蛾扑火那般把自己烧个干净,也就不用去想这些劳神之事。

一步一步缓缓挪动,光线变得愈发刺眼,但墨风却丝毫不觉得灼热,有一股子花香曲曲折折的掺杂在这光线中,刺激着他显得有些迟钝的神经。

他意识到了这是什么。

矮牵牛的香气,凌儿最喜欢的花。

她说她喜欢这种香气,不像其他味道那样想着急切的求个名分,只是淡淡的混进空气里,然后渗进你的衣服,直到你走路的时候都带着它。

墨风特意去查过,这花不耐霜冻,喜欢阳光,竟是和凌儿十分相像。

他在院子里栽满了矮牵牛,不过因为照顾不周全,一年过去还是没见过开花,不过凌儿似乎也不介怀,只是每天敲打着他去给花浇水,日头毒了还要去给小家伙们打伞。

真是个有些奇怪的人。

所以现在这香气又是从哪来的呢?

墨风抬起头仰望着耀眼的光茫,渐渐的意识有些模糊,刚想要昏昏沉沉的睡过去,就感觉有什么人在背后推了他一把。

是你吗?

墨风匆忙回过头去寻。

那个女孩,手里拿着牵牛花对他浅浅的笑着。

即使知道这是梦也好,他想紧紧给她一个拥抱,告诉她自己不会再离开半步。

但他们之间的距离却越来越远。

远到他只听到女孩对他说的那一句:“望君珍重。”

别走!

他疯也似地向前奔跑,伸出手想要抓住她。

终究是虚幻一场。

墨风缓缓地睁开双眼,视野里的一切都有些模糊,唯有耳边聒噪的蝉鸣,以及仍然在鼻尖的花香。

不消过多地思索,他撑起自己的身体,向着另一边摸索过去。

这是一间屋子,有什么他熟悉的人正在屋子的另一边熟睡着。

视线开始变得清晰,虚浮的脚步也开始适应了活动,但是喉咙却干涸得说不出一句话。

终于走过第一扇窗,然后是正对着门口的两把太师椅和方桌,他在另一扇窗前停下了脚步,准确的说,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再向前去。

木床散发出一种特殊的香气,就是这种气味一直在掩盖矮牵牛的气息,墨风有些疑惑,在这种毛坯房里为何会出现紫檀这种富贵人家才买的起的东西,而床上的纱帐却又不是什么名贵的丝织品,只不过是被特意染上了粉色而已。

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就是凌儿吧。

她现在会是什么样子?还活着吗?不,肯定已经不在世间了吧,那又为何会出现在和他相同的地方?

为什么…只有他活了下来…

现在是该笑,还是该哭呢?

墨风不知自己是用什么样的表情掀开那帘子的,但是他敢肯定在看到那张脸之后,这个世界突然间变得不再那么可憎。

凌儿好好的睡在那里,头发已经放了下来,发簪就摆在枕边。她的脸色虽算不上普通人的红润,却也不是如死人一般的苍白,身上的衣束也已换了一新。

是不是有些瘦了呢…墨风习惯性地想要伸出手去摸一摸她的脸颊,不过在碰到凌儿肌肤的前一刻,他还是把手缩了回来。

如果这副身体是冰凉的,自己又该如何?

没有那股勇气去确认,他久久地站在凌儿床前。

“她还没死,少年。”

一个老气横秋的声音在墨风身后巍巍响起,接着便是啜茶的声音。

墨风回过头去,不知何时一位老人已经坐在了太师椅上,手中端着一杯冷茶。

“过来坐吧。”

他是什么时候在这里的?从醒来到现在,墨风没有感受到任何其他人的气息,这屋里的空气也没有被任何身形扰乱,那这位老先生难道是凭空出现的不成?

穿着中衣在人前颇为不妥,墨风在原地行了一礼后才去落座。他当然想知道这个人是谁,但是身为获救的一方,自是没有去问东问西的道理,便也就先听着。

“不先问问我是谁吗?”老人笑着问道。

“恩人,其余墨风不敢多问。”

“不错不错,不愧是凌儿中意的人,这野丫头身上没的倒是都跑到你身上去了。”

老者说罢,把手中杯盏放下,右手中无端多了个烟斗,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木杆磨损的有些严重。他刚把烟嘴放进嘴里,就眉头一皱,手一松,烟斗再次凭空消失。

看到墨风脸上难掩惊奇和不解的神情,老人挥了挥手:“前些日子忘记买烟,真是不服老不行了,呵呵。”

片刻之后,老人又继续道:“我小时候曾遇见一位高僧,他对我说这人啊,活在这世上就如同茶杯里的茶叶一般,沉浮变换,任人搅动。但是,”老人话锋一转,连先前模糊不清的眼神也变得凌厉,他把茶杯推到墨风面前,“你且看这杯茶,水冷杯凉之时,做个杯底之茶又何尝不好?远了那些浮沉之事,安安稳稳。”

“先生这是要我走?”

“衣服、盘缠、马匹皆已准备妥当。”

“可是凌儿还活着。”

啪!

老人拂手将茶杯打碎。

“这碎了的杯子,可还能泡茶?”

墨风不语,他有些不懂这位老人想要他做什么了,难道不是来帮他和凌儿的吗?赤炎城下凌儿早已气绝,如今这老人说凌儿还活着,却又要他走,他到底在想什么?

“给你一夜时间,好好想想吧。”

说罢,老人起身离去。

墨风看着这一地的碎片,又想起那日凌儿离开前对他说的话。

——“我会护你周全。”

他捡起一个碎片放在手心。

“那么,我任性一点也未尝不可吧。”

第二日同样的时间,等老人再次出现时,墨风已经正对门口跪了许久,在他面前是拼接好的茶杯。

老人说道:“我只消轻轻一碰便能让它面目全非。”

墨风叩首:“那我会护它周全,拼尽性命。”

“你可想好?”

“她若不醒,我愿穷我一生照顾她,直到她肯再看我一眼,但要我离开凌儿,即便是她亲口要赶我走,我也决不再依。”

唰!

一把利刃霎那间架在了墨风脖子上。

“如此呢?”

“即便是恩公,墨风怕是也要多有得罪。”

“你能如何?”

墨风刚欲动身,颈上之剑就透出一股无名压力,虽然没有直接抵上他的身体,却像是直指着他的心脏,只要动一下,他就会命丧于此。

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他第一次感到如此恐惧,本能在促使他逃开,但残余的意识却在制止他,如果离开这里,凌儿就永远不会醒过来了,就再也见不到她了,再也不能亲口向她道歉,不能陪她散步。

所以他拼尽全力将杯子护在身下,老人要杀便杀,他决不再动半步。

“唉——”老人叹一口气,将剑收起,又坐到太师椅上叹道:“我那徒儿够傻,你也不遑多让。坐吧,来谈谈今后的事。”

“墨风谢过老先生了。”

从地上起身时,墨风面色已近苍白,方才似乎连呼吸都成为一种奢望,他已经从心底认定这位老前辈实力远胜于他和凌儿,甚至已经超越常识,然而当他坐到椅上,面对的却又成了一位和蔼的老人。

刚才他说徒儿…

“莫非您是——”

“呵呵,复姓纳兰,单字名濂,乃是凌儿的师傅和义父。”

听闻此言,墨风心里更为紧张,慌忙说道:“方才晚辈多有得罪,实乃救人心切,还望老先生见谅。”

“不碍事不碍事,凌儿能遇到你,也算是对前半生的慰藉了。”

“先生此言何意?”

“凌儿是不是一直没对你说过她的姓氏?”

“难道不是纳兰?”

“啧,这丫头啊,还是放不下……不过也是怕把你牵连其中。”老人装作不经意的瞥了墨风一眼,继续道:“凌儿她复姓上官。”

“上官?可那不是一位王族的姓氏吗?”墨风仔细回想着,他虽然没有关于自己的记忆,但却很清楚这世上发生的其他大事,其中之一就是关于这上官一家,他们是“诛邪”时期立下战功而被封为王的贵族,可是,就在十几年前,上官宅邸失火,未有一人生还。

“你真的相信区区一把火能让那上官胜鸿全家送命?他的本事可是在我之上,也罢,眼见为实。”老人伸指在墨风眉间一点,只见视野中火光四起,惨叫声不绝于耳,而在院里竟有四人缠斗在一起,看起来似乎是三人在合围一人。

“老先生,这、这是…”

“十五年前,大火当晚发生之事。”

“接下来所说之事你可听好,切忌外传。”

“晚辈记下了。”

“诛邪一事,你可了解?”

“晚辈只是从书中读到过,当时魔物涌出,先帝召集大军前去讨伐,有五位将领立下大功,因此被封为王,上官胜鸿就是其中一位。”

“不错,凌儿就是他的孙女。当年我与胜鸿为莫逆之交,诛邪一战后,受封赏的王手握兵权与封地,重要的是他们手中有诛邪时留下的圣剑,皇上忌惮他们却又不能收回赏赐,于是只能在政策上对他们愈发不利,胜鸿意识到了帝的心思,于是主动提出要将兵权与手中的镇魂剑归还给帝。”

“但是消息还没传到帝那里,另外三位王便坐不稳了。”

“会造成实力上的差距吧,如果镇魂剑被归还。”

“不错,当时的局势是五位王与帝相互牵制,虽然王们没有谋反之心,帝也没有诛杀他们的意思,但是人啊,总是会害怕。除去一位王选择了带渺空剑归隐外,剩下三位王便下定决心将上官抹去,于是便有了那日的大火。”

“凌儿在老管家的掩护下躲过一劫,我则是在听到消息后火速赶往,刚好将凌儿从暗道救出。那时她叫上官珂,为躲避追杀便改名凌儿,跟了我的姓。”

“凌儿的仇家可以说是王,也可以理解为当今圣上。如果想救她,就要与整个国家为敌,这些你可担负的起?”

“墨风为何担负不起?”

“凌儿现在的状态,就像是杯与水,只要肉身移动,魂魄便会分离,如想重塑肉体与魂魄的依存关系,便要依仗镇魂剑的力量。”

“那岂不是只要把碎言与追魂重铸…”墨风还未说完,老人就连连摆手。

“非也非也。若想得回镇魂剑,便要去得到其余四把圣剑,将它们重铸为最初的状态,即为神剑,然后由神剑再度熔出镇魂,否则,效果不达也”

“老人家言下之意是从其他几位王手中夺回圣剑?”

“可夺回,也可智取。”

“墨风愿往。”

未等老人多说,墨风便已经给出答案。对他而言,所谓的世间便是凌儿,只要能救她,不管是王还是帝,哪怕是神是魔都无法阻止他。

“呵,应该说你年轻气盛还是一样情深呢?罢了,你若去,我也不再阻拦,只是你昏睡的时日里,这个世界已经变了。”

“我昏睡的时日?”

“你被邪气反噬严重,难道想数月间就恢复如初?”

“那现在已经多久了?”

“刚好三年。这三年帝把军权分三,长官统称殿前御史,都由皇帝统一调遣。而且剑髓的普及也到了令人头疼的地步。”

不觉间,墨风也已紧锁眉头。剑髓是圣剑熔铸过程中散落的残渣,拥有剑髓的剑哪怕只是普通材质也会有惊人的能力,这种东西一旦得到普及,恐怕并非好事。

“就再为你推荐一位伙伴吧,她在门外等候多时了。也是我的得意弟子。”

“同伴?莫非老先生您一早就认定我不会离开?!”

“凌儿看人的眼光我还是信得过的,好了,去吧,记住,一年后必须归来!”

说完,老人凭空接过一身衣服递给墨风,碎言也已握在手上。

衣服用料看起来颇为讲究,手感顺滑,看起来有些厚实然而穿在身上后却完全感受不到拘束,通体虽为白色,然而袖口却突兀的变黑,衣襟上也有金纹装饰,黑线勾边,随意却不放荡,干净却不文弱。

“嗯,这么看来果然仪表堂堂,惹人欢喜。”

“那墨风就谢过老前辈了。”墨风接过碎言,步出屋门后本想回头再与老人叩首做谢,不想身后却已空无一物。

疑惑间,一个女声已唤住他。

“墨风?”

如此轻快,竟有些稚气未脱,老人口中的同伴原来只是个和凌儿年龄不相上下的女孩吗?

不远处的树荫下,那女孩留着单尾辫,清秀的脸上未见任何脂粉的痕迹。她身着米白色对襟襦裙,粉色勾边,玉绿色的抹胸更显纯洁,然而浅粉色的裙子又在彰显主人的可爱,裙摆不像平日那种,想来是为了方便行动而故意修短了,门襟、抹胸和下裙上都有绣花,莫不是为爱花之人?

虽然年龄和凌儿不相上下,但是身材却比她好出许多,许是那丫头野惯了吧。

墨风走上前去,先行一礼:“在下墨风,敢问小姐是否为纳兰老先生高徒?”

女孩奇怪的看了他一眼,然后“扑哧”一声笑了。

“什么嘛,跟凌儿姐在一起那么久,怎么还是这么拘谨,哈哈哈哈,你真有趣。”

她有些尴尬的擦了擦眼角的泪珠,轻咳了一声后郑重的向墨风伸出了手。

“我是纳兰汐茗,姑且算是凌儿姐的师妹。”略作思索后她又补充道:“嗯,大概也算作青梅竹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