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说过,南山上的夕阳很美。

你曾说过,城西有户人家的陈酿一定要尝尝。

你曾说过,要我处处依着你,宠着你。

你曾说过,要我走,离开这地方。

但你不曾说过,这一别,便再也无法抱紧你。

最后的光景,你穿着染血的青衣杀的他们四下奔逃,手中长剑如厉鬼般不依不饶。你执剑,抛却世间万千,却抛不得这相遇不过一年的小小剑客。

箭如雨下,你最终凋零在这赤炎城。

“你最想喝的陈酿,我带到了。”

墨风紧紧拥她在怀,许久方才吐出这一句。猩红的血将她全身染作赤色,手腕、肩头、后背刀伤箭伤无数,她究竟杀了多少人才将自己逼到这般境地。

“累了…那就歇着吧。”

墨风也不清楚自己现在是怎样的心情,是愤怒,还是苦楚?

“若是能各自参半,我这一年倒也没白跟你。”他的手轻轻在女孩脸上拂过,“好好睡一觉。”

她终于是将眼合上了,直到身陨她都用怜悯的眼神看着眼前这些将士们,还有那个执长刀的将军。

“接下来就交给我。”

墨风将她的尸体放在城门之前,这里是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地方,那时的她一身青衣,腰间别一细剑,梳着双平髻,身后秀发如瀑。她本是生得清秀,若是谈吐行事再得些先生的指点,说是哪户人家未出闺房的千金都不会有人怀疑,可这家伙偏要反着来,大大咧咧,虽说没个姑娘家的样子,倒也与城里人处得融洽。每次想起这些,墨风都不觉哑然失笑。

他把酒和剑都放在了她怀里,她呀,自己的东西非得抱着才能安心。

“凌儿,拿好了,你的酒和追魂剑。”

然后他只身走上前去,正如她当初所做的事那样,只不过,经历了一场大战,两千精锐组成的讨伐队此时也只剩百十来人而已,他每走一步,军队都后退一步。

不退的,只有那被尊为“将军”的一人。

他叫尉迟岳,是这人间界唯一配得上将军称号的人。此人戎马一生,献计无数,在用兵打仗上的造诣就连当朝丞相也敌不过。

皇上派他来夺剑,显然是想借此机会除掉这个位高权重的祸患,这道理凌儿定是已经对他讲过,讽刺的是,将军他终归还是老了。

“小伙子,把剑交出来,我保你可安然离开,若要带走这女娃娃的尸体我等也不做任何阻拦,如何?”

“尉迟将军不觉得此言欠妥吗?”墨风从背后拔出了自己的重剑碎言,这剑说来也算是凌儿送给他的礼物,当日相遇,凌儿看他空有一身武功却没个防身的家伙什,便将自己的镇魂剑重铸为两把,一把仍为细剑,名曰追魂,一把则是重剑,名为碎言。

“如今,为得这两把剑,一国将军竟将未及碧玉的女孩逼死,如此行事可还对的你起身后的帝?”

“笑话,我尉迟岳从未行过半丝苟且之事。你说这女娃未及碧玉被我逼死,可曾见她不出一言杀我数十将士?多说无益,留下你们的剑,我在帝前只言你二人早已伏诛,如此留的那女娃全尸,也与你行个方便。”

“我若说不呢?”

“斩了。”

“那晚辈倒要看看将军能不能斩得动了!”

话音未落,墨风便已如鬼魅般缠到尉迟岳身前,手中碎言不知何时已被一股黑色气息覆盖,不由分说的砍向尉迟岳裸露在外的脖颈。

“叮——”

剑锋与刀刃猛烈碰撞在一起,发出震耳欲聋的响声。

“你这娃子,出剑比那女娃还要刁钻,我这把老骨头还差点没跟上。”

“呵,将军说笑,墨风这一剑本就没指着斩到将军。”

说罢,墨风双臂一用力,连人带剑被尉迟岳的臂力弹开,只不过此时剑上的黑气也已沾到尉迟岳手中的长刀上。接着,他伸手一勾,连在剑与刀之间的黑气像是受到命令一般急速缩短,尉迟岳刚将敌手弹飞,怎能料到对方这是以退为进,此刻便是重心不稳,轮到他连人带刀被引了过去。

“你这娃娃有意思!”

二人都已浮空,尉迟岳却大笑一声,身体在空中连转几圈,手中长刀呼啸着劈了过去,若是不防,这一击足以把墨风拦腰砍为两截。不过墨风也不是毫无防备就将敌人拉向身边,此时碎言早已竖在身侧,只待刀来,然后就能顺势向前挥去,如此一来尉迟岳右手便废!

但是,本应沿直线砍来的长刀突然改变了轨迹,那尉迟岳不愧是将军,竟能在半空用蛮力把身体拧了过来,于是手中的刀也顺势一挥而下,大起大阖,干净利落。

砰!

从手感和声音来看,长刀并没有砍中人,待二人落地周围人才看的分明:墨风确实是没能料到这一刀,却也不是没防下,不过不是用剑,而是用的附在剑上的黑气,它们如有生命一般聚在墨风肩头,刚才尉迟岳那一刀便是砍在了这黑气上。

“哟,你这娃子,邪气颇重,将来必为大祸!”尉迟岳猛然加大力度,轰的一声巨响,地面竟硬生生被压出了裂纹。墨风只能赶紧用碎言顶上。

“就给老夫折在这里吧!”

重压之下,墨风只觉得体内有股子莫名其妙的力气胡乱冲撞着,虽说平日动用这股邪气也有类似感觉,这一次却来得更猛了,似是想要救他却不得门道。

在被这样压制下去,怕是他的意识顶得住,这身体也得被压碎!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墨风在心里打定了主意,就赌自己这身子骨抗不抗的下了!

抵着长刀的碎言再次缠绕上邪气后向侧边一倾,长刀就势砸向地面,随着一声巨响,地面被砸了个大坑,猛烈的冲击逼的墨风连连后退,激起的碎石不计其数,如箭矢一般贯穿了他的身体。

“咕呃…”墨风口吐鲜血,将碎言插入地面才得以稳住身形。

“传言上官凌儿身旁得了个高手为伴,如今看来就是你这娃子了。”尉迟岳粗糙的手掌在胡茬上摩挲着,长满横肉的脸上竟出了一丝惋惜。

“若不是在这种场面相遇,真想将你于我家女儿做了夫婿,可惜,可惜呀。”

“晚辈承蒙老将军抬爱,不过在遇到凌儿之前晚辈可没想过行婚姻大事。”

“你这娃子,真是越来越让老家伙我欢喜了。”

“那就请老将军为我和凌儿陪葬吧!”

说话间,邪气从碎言与地面交界处喷涌而出,只是一晃便将整个军队连同二人包裹其中。死气沉沉,奇寒刺骨,连太阳光都被遮得严严实实,整个就如同人间地狱!

“怎么回事?”尉迟岳大惊失色。

“晚辈不敌将军,但将军杀我此生挚爱,只留下几百人陪葬未免太过寒酸,不如一同被打入狱间界,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呵,我没想到你竟如此擅长此种歪门邪道!”

“晚辈不在乎什么名声,死便是死,后人如何议论与我何干?哪怕你为了帝征战沙场,杀了千人万人,赚了满身赞誉,这些都无所谓。晚辈不在意你是谁,但是只要你动了凌儿一下,就得死!”

邪气之下,地面变为一片混沌,那股子漆黑已经不能用泼墨来形容,而又不仅是黑,那就像是粘液一般,仿佛一碰到就会被缠住,直到死去。

“以命换命吧,将军!”

小孩的哭声、大人的悲鸣、肉被烧焦发出的哭嚎、身披镣铐发出的哀叹…所有这些声音都从地底迸发而出,无数粘着黑水的漆黑手臂从地面伸出,挽住脖颈、撕扯手臂、贯穿身躯,将士们大声哭喊着,向他们的将军求助,然而一片漆黑中连声音也不知传向了何处,只觉得身体在下沉,下沉,直到恶心的黑水从口中、鼻孔、耳道一拥而入…

深深的绝望。

当邪气最终散去,留在城下的便只剩下了凌儿和墨风。

——两具尸体。

然而谁都没有注意到,在城门的阴影里,有两个人却将这场战斗完完整整的看了下来。

“不帮忙?”

“没有必要。”

“嘻嘻,说来也是呢。”

身形高瘦的男子,还有一位娇小的女子,他们突兀的出现,冷漠地旁观,最后嘻笑着离去,仿佛眼前的一切只是一场闹剧,和他们无关。

邪气在他们面前盘旋升起,最后化作一道漆黑的门扉淹没两人的身形。

几乎是在同时,帝都紫禁城中。

两人对弈。

举棋不定之的老者,头发花白,眉头紧锁,稍后像是看透了什么似的,缓缓落子。

“尉迟将军,终究是折在了赤炎城…”

老者对面的年轻人,面色凝重,浓眉下的漆黑双眸紧盯着棋局,他所执的黑子只是一瞬便已失去半壁江山。

“尉迟将军乃是折在了这个‘国’手里,陛下岂是不懂?”老者抚须,眼中的阴云此时已一扫而光,他指着棋局继续说道:“此局,是老夫输了。”

“哦,何以见得?”

“分权之势已定,在陛下手里,尉迟将军此行定然是回不来的。”

“不愧是丞相,朕的心思都被你琢磨透了。”

“陛下过奖,老夫愧不敢当。只是不知这人选…”

“朕曾听闻尉迟将军老来得女,唤作琉诺,虽生的姿色过人却总是习些谋士武将之事,颇能得些奇门妙法;另有禁卫军总管林暮,为人行事极为缜密,一步一营,却是遇事果敢,此二人如何?”

“陛下圣明。”老者起身行礼,“只是仅凭二人尚不足以成鼎足之势,军权分二尚易生变,望陛下三思。”

“依丞相之意,该当如何?”

“军权分三,则鼎足之势成矣。”

“如此一来…想必第三位人选丞相心中已有定数。”

“老臣近日在军中寻得一少年,名为邢瑞,此人体形壮实,可赤膊与虎狼一战而不落下风,手中巨锤出神入化,重中之重是这少年虽性情勇猛,但不冒进。依老臣之意,陛下可将大军一分为三。”

“此人朕会马上亲自审查,丞相且说是哪三军。”

“老臣代少年先行谢过陛下。依臣之意,军中可定虎贲、战隼、禁卫三军,虎贲军配重甲长刀,此军一出,则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由邢瑞掌管;战隼军配快马轻弩,令到军出,攻敌不备,由尉迟琉诺司掌;最后这禁卫军则保持原职,但人事必须大改,此后仍交由林暮将军。”

皇帝沉思。

“三军,何时能成型?”

“半年之内。”老者毫不犹豫地答道。

“如此甚好,此事交由丞相全权负责。另外,”皇上突然话锋一转,“尉迟将军戎马一生,最后竟落得身首异处,岂不痛哉!派人去迎回尉迟将军的尸身,施以厚葬。”

“老臣遵命。”

“……”

“……”

“丞相还有其他要紧事?”

陈丞相点了点头,枯瘦的手指捻着花白的胡须,形容枯槁。

“陛下,尉迟将军虽身死,但其在漠北仍有大量旧部,若是不少加整治,恐易生变呐。”

听闻此言,皇上的神色变得更加阴沉,沉思良久才回问道:“朕即位不久便如此斩草除根,朝上定多蜚语,如此一来,人人自危,怕是不妥。”

“陛下,朝中结派者虽众,却不成气候,而漠北虽军远,却是精兵强将。朝中诸臣,多为文人,撒些钱财便是,可漠北那群人,皆是誓死追随尉迟将军的死士,安抚未见可行,还望陛下三思。”

“…那依丞相只见,该当如何?”

陈丞相环顾四下,确认没人后示意帝附耳来听。

皇上将耳朵凑过去,只听得:“放琉诺,则漠北军定成阶下囚。”

听了这话,皇上不觉冷汗直流。陈瑞鹏这老狐狸,他支持自己任命尉迟琉诺不是看她天资过人,而是为了让那漠北数万军人尽数化为枯骨!

人间界因一尉迟岳纷争不休,此时神间界和狱间界却另有大事发生。

神间界,天道宫。

正殿当中,六根雕有蟠龙傲凰的黄金柱拔地而起,意指六道轮回,金丝织就的地毯两侧,众神在左,仙家列右,地毯尽头为四十九阶高台,台上神座乃是古时三界混战,神族作为胜者的象征,神皇端坐其上,左手扶龙首,右手镇魔相,身后椅背则被硕大的金乌雕刻填充。

为神者,生前或是征战疆场马革裹尸,或是运筹帷幄鞠躬尽瘁,凡成大事者,死后肉身百年不腐,魂魄得仙家指引升入神间界,由神皇亲自为其重铸肉身;成仙者,本为人类,无牵无挂,求仙问道,其心若能至诚,将于神间界莅临人间界之日,得通途直入;而无论神亦或是仙,皆尊一人为首,谓之神皇。

此时,便是神间界数十年难得一次的朝会,若非震动三界的大事,神皇不会轻易召开朝会。不过此次朝会的理由众人早已心知肚明。

“诸位,”神皇袁域开口说道,“七百五十余年前,先代神皇带领诸位神灵仙家结束了三界间长达六十年的混战局面,于紫禁城中缔结停战条约,寡人希望诸位切莫忘记先代们为此付出的牺牲,在此狱间界动荡之际,切莫轻举妄动,陷我神间界于不义。”

此言一出,台下一时间议论纷纷。

仙家之列,一位身着白色道服,怀中抱一青铜剑的年轻人沉思片刻后,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回神皇,七百年来狱间界一直对恶鬼魔物监管不力,任他们伺机逃脱危害人间界,另外上代魔尊留有五子一女,据传闻这些魔族在他们父亲的影响下一直觊觎我神间界广袤领土,小仙以为,此时乃是我等扫平狱间界的大好时机,按兵不动却是为何?”

“东贤道人言之有理。”神族一位身披甲胄的将士随声附和,“那魔尊的子女将来必成大患,不可不灭之!”

“此言差矣,”又有一位年纪稍大的神族发话,“若非魔尊日夜接受那些人间界的亡魂,只怕此时三界早已大乱,趁人之危,非君子所为。”

“呵,定土大人言下之意是对那些魔物讲仁义?”

“有何不可?得饶人处且饶人,翎天大人血气方刚,想为我神间界征战沙场,此等忠心想必神皇大人早已察觉,又何必再以行动作证呢?”

“定土老先生想必是做神做久了,连是非善恶都已拿捏不准。”东贤道人继续说道。

“东贤道人,我且问你,何为善何为恶?方才你说魔尊监管不力,但是狱间界以区区弹丸之地容纳万万恶鬼冤魂,如何管得?魔物危害人间为恶,那我等扫荡狱间,杀他同胞即为善?”

“老先生过于仁慈了。”

“是道人忘记了当初求仙问道时的初心。”

“你!”

“你三人切莫再争,一切皆有神皇大人定夺,自是轮不到我们多嘴。”武神天佑在一旁说道。

“哼,堂堂武神,只怕是心思还留在人间界罢。”东贤道人话中不无讥讽之意,在他看来天佑这个军神此时才是最应提议发兵狱间界之人。

“本想卖你个面子,不料道人竟如此野蛮。区区无名小仙,受邀来此朝会便是对你最大的恩惠,你却仍不知礼节,在神皇面前狂吠。大人所做决断,何时轮到你来插嘴!”

“罢了罢了,天佑小弟也消些火气,东贤道人阅历尚浅,大可不必至此。”

“唉,就是因为老先生们过于宽恕,才使得这些小仙们愈发放肆啊。”

台下的争论以“德君”定土的胜出结束,然而这并不代表所有人都已就此作罢,神皇身居高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定然是做不到,然而该说的定土都已替他说了,剩下的也只是他再次表个态。

“所有神灵仙家,没有寡人命令不得随意进入狱间界,退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