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色調的灰藍高牆,無處不在。
四周盡是穿著白大衣的人們,他們忙碌的彼此對照手中資料,時而舉起手中的平板電腦,偶爾舉起手指向後方映照出來的大螢幕。
密密麻麻的圖表、英文字母、阿拉伯數字和希臘符號,我看得懂,也看不懂。
確切的說法是,我知道那些單字該怎麼唸,但不知道其中的涵義為何。據說原本我是看得懂的,如今那些東西都距離我好遙遠。
是的,我——連亞廉,身為智慧型殲滅兵器研究所的一員,如今正處於失憶中的狀態。
「早啊。」
「喔、嗯,早。」
無法理解專業術語的我,就像不小心進入大學就讀的小學生。被周圍的人們刻意疏離,彼此間除了基本問候以外很難找到其他話題。
雖說失去了記憶,但一個人該有的基本知識我還是知道,例如吃飯要用刀叉或筷子、有了便意就該去洗手間這類常識,以及普世對於善惡的分際標準之類,我認為我都能做到和一般人同樣的判讀。
因此我當然感覺得出來,現在自身待著的地下研究所……尤其研究領域還是殲滅兵器的這裡,實際上是很危險的組織。
為什麼自己會在這種地方,我不知道。但是稍微推理一下,我想一般人都會認為突然失去記憶的原因,就算沒有九成也有八成和這裡有關。
稍微有點好奇心的人或許會追查到底,但是我沒有。當我察覺到自己失去記憶,當周遭的人知道我失去記憶。我不曉得這兩件事是否同時發生,是意外、或是某人刻意所為,老實說真相如何我一點興趣都沒有,總之理解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慘劇後,我立刻就提出了離開研究所的請求。
僅剩常識的大腦告誡著我,想活命的話這樣是最好的做法。
然而,如今我依然被關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
「你醒啦,真羨慕你總是無所事事耶。」
當我用手上的職員卡刷過牆上的識別裝置,自動門後的女性滿面笑容的和我揮了揮手。
「是啊,托妳的福。」
我跟著揮手,接著小心翼翼的走進四周盡是液晶螢幕、地上還散落著紙張的小研究室。
智慧型殲滅兵器研究所所長,許笙坐在前方不遠的辦公椅上。那細緻柔美的黑耀髮絲和其相襯的容貌依然美麗動人,除了白袍以外完全看不出來她是從事研究職務的人員,如果穿上露肩禮服參加舞會肯定能成為全場矚目的焦點吧。
「抱歉,我也解釋過好幾次。我們這個團隊的人員進來前就簽署過切結書了,除非發生不可抗力的嚴重災禍,否則在研究結束前,任何人都無法離開這裡。」
因為保密原則、因為從金主手上拿過一大筆錢、因為早已經把自由給出賣了,所以我只能停留在這裡。聽起來相當正當的理由,然而對我來說,其實沒有意義。拿出來的切結書有可能是假的、手上的員工證可能是事後製作的、連亞廉這聽起來隨意至極的人名真的是我的本名嗎?
不過,那些質疑同樣也是無關痛癢。在這個距離地面不曉得有幾百或幾千公尺的地下要塞裡,沒有可以申訴的法庭,只有接受或不接受的問題。
接受對方的說法,我可以保有最低限度的行動權力。不接受的話,或許會被當作那什麼殲滅兵器的肥料,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多想無益,反正現在的生活除了看不見太陽以外倒也不算多糟糕。我抓了抓頭,向眼前的上司詢問今日的工作。
「今天也一樣嗎?」
「嗯,如果你願意的話。」
「反正沒別的事好做。」
說實話,我並不覺得自己負責的職務能算工作。和每天焦頭爛額的研究員比起來,每天能夠睡滿八小時的我已經是身處在天堂了。
確認了今天的工作內容之後,我轉過身。
然後,又被後方伸出的雙手轉了過來。
「啥、唔喔喔?」
那是一顆圓圓、硬硬的東西,我還來不及反應過來便迅速的抵在唇邊。
「別那麼急嘛,要吃糖嗎?」
「妳還真當我是哪來的小學生啊……」
眼角能看見那是一顆黃色的金柑糖,好像能聞到若有似無的砂糖甜味。
「很好吃喔,能夠讓大腦冷靜下來,是我很喜歡的東西。在這種壓抑的環境啊,沒有糖果的話一下子就會崩潰呢。」
許笙將指尖夾著的硬糖縮回自己的唇邊,她笑笑的將糖果湊近自己的嘴邊。
親了一下。
「還是你想要我嘴對嘴餵你吃?」
「我……唔咕!」
不小心將嘴巴張開的我,舌尖立刻就感受到砂糖的甜美,以及些許指尖特有的鹹味。
「喂,這和妳說的不一樣吧?」
儘管我這麼說,實際上還是收下了送進嘴裡的糖果,緩緩蔓延大腦的味道是有些害羞的甘甜。
「呼呼,要是真的做了那種事情,被別人看到的話你會死掉喔,處男的怨念是很可怕的。」
「妳們……我們,已經在這裡生活多久了啊?」
收回雙指的許笙用一旁隨意擺放的溼紙巾擦了擦手,她抬頭仰望,上方只有蛋殼顏色的天花板,如今被螢幕透出來的光染成了藍綠色,跟著抬頭的我不禁想到了水族館,這裡或許能當作是被知識之海圍繞的海洋。
「大約十年,即使是團隊裡最年輕的天才科學家,如今也是個大叔了。」
「我沒那麼老吧?那麼,這個研究能夠順利結束嗎?雖然這個又是殲滅又是兵器的東西,如果研發成功的話感覺會很可怕……」
「嗯,怎麼說呢,確實是已經到了可以驗收的地步了。不過事情正如你說的那樣,這個研究如果成功的話會給世界帶來非常強烈的……不良影響。」
許笙嘆了口氣,她坐回研究室中央醒目的椅子上,隨手拿起擺放在桌上的馬克杯啜飲小口。
「目前團隊正為了要不要繼續研發而吵得不可開交。」
「那可真是辛苦,既然如此就不該接下委託,光看標題就很不妙啊這個。」
「其實我們沒有半個人看好這個研究,包括亞廉你也是。只是衝著超高額研究經費和薪水來的,大家剛開始還在打賭金主什麼時候會不耐煩把這裡給收掉。」
以前的我到底為什麼會來到這裡呢?若許笙說的是真的,那麼我就只是個為了錢賤賣自己的膚淺角色,姑且持保留的態度好了,反正真相如何等到恢復記憶再去思考也不遲。
嗯,如果我的記憶真的能夠回復的話。
「沒想到,一轉眼就是十年過去,而且研究還漸漸產生雛型了……」
「我說,真的有那麼恐怖嗎?我是說,那個……應該有保險絲之類的強制中斷裝置吧?就算武器成功研發並公諸於世,在現代大概只會像核彈那樣做威嚇的用途罷了。再退一百萬步來說,如果真的有哪個瘋子執意拿來做亂,我們這些開發團隊應該也能夠藉由公開保險裝置來牽制對方才對。」
「你認為在核彈上面裝置保險絲能有什麼作用嗎?」
「……說的也是,為什麼我會有那種想法呢,哈哈……」
連自己都覺得犯蠢的說法,但許笙舉起她那漂亮的食指搖了搖,似乎沒有和我一起笑笑的打算。
「我並沒有說你的想法是錯的,確實在以前只要想著開發威力最強、定位最精準的殺傷砲彈就算是成功了。但是如今,在二十一世紀的現在,那種東西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贏得戰爭,獲得的戰利品卻是廢土和廢紙,沒有人會因此而感到高興。所以我們研究的主題不是單純的殲滅武器,而是智慧型殲滅兵器。」
「那麼,也就是說……」
「我們確實有著能夠阻止兵器運作的保險裝置,但是,一旦用上它就會使十年來的研究付諸東流。也就是說,目前處於實驗階段的那個東西將會完全喪失應有的機能,沒有能夠支撐理論的實際成果,我們積累下來的研究資料大概會被當作科幻小說看待吧。」
「這樣不好嗎?」
「你認為有人能夠接受花大錢請人來寫十年的小說嗎?再說我們還有定期的發表成果,如果最後什麼都沒有,豈不是表示我們過去十年展現的東西都在騙人嗎?要是因此而被追討違約金,這裡無論任何人都付不出來的,除非……」
「除非?」
「突然來場大地震把這裡給震垮,研究資料全都跟著土石一同埋葬了。」
「光是這樣還不夠吧?現在的資料系統都做得很堅固,就算被埋了應該還是……」
「誰知道呢?畢竟這裡並沒有真的被地震震過。」
「但——」
「好了,時間不早了。連亞廉,嘴裡的糖果也吃完了,雖然我是所長也不好意思偷懶太久,今天的話題先到此為止吧。」
她這麼一說我才發現,自己確實停留了一段意外長久的時光。許笙壓了壓雙指的關節,發出喀、喀的清脆聲響,接著轉頭面對背後桌上堆積如山的文件。
「唔嗯,仔細想想現在的我只是個外人,決策什麼的麻煩事都和我無關。」
「沒錯沒錯,不要思考太複雜的事情,當作是來度假就行了。反正研究和討論都已經進入最終階段,馬上就會有結論出來了。」
果然沒有我能插手的餘地啊,看著埋首於敲打鍵盤的許笙,我再次轉身。
「希望能找到大家都滿意的答案。」
「希望如此,呢。」
現代發展成熟的技術,連接與轉移。十多年前被偶然發現的四維空間、逐漸成熟的人工智慧,將以上四種要素結合起來,便能創造出殺人於無形的智慧型殲滅兵器。
以我也能理解的言論解釋,大概就是那樣,理所當然的我完全無法理解。
「哈哈,說的也是。」
苦笑的許笙所長,坐在可以旋轉的椅子上不斷迴旋,樣子就像個小龍捲風。正當我以為她要因為昏頭而跌倒時,她停了下來,對我露出近似於半哭半笑的微妙表情。
「那麼,你要不要陪陪她呢?」
雙手捧著像是便利商店會販售的奶酥麵包和鮮奶,我帶著這些食物,穿過一道又一道封閉的厚重閘門。這些關卡原本只有許笙才能進入,現在則是加上我,我和許笙的基因庫都能作為進入的鑰匙。整個研究所只有我和許笙兩個人能夠進入的祕密花園,聽起來還真有點小興奮,只不過在裡面等待著的,不是青春羞澀的甜蜜回憶,而是孤單伶仃的哀憐作物。
來到盡頭的最後一道閘門,四周充斥著寒氣。牆上的電子溫度計顯示著攝氏5度,和一般冰箱保溫層差不多,雖然身上穿著發熱衣還是免不了顫抖。據說北方人在零下二十度也能神態自若的穿著短袖散步,由此可見失去記憶前的我應該不是在寒帶出生。
喀、喀喀喀,卡片的邊角在牆上碰撞。好不容易讓它在識別系統前短暫停止兩秒鐘,聽見嗶的聲響後,我將瞳孔湊近前方。
「確認來者:連亞廉。拜訪時間:2019年8點47分25秒。」
厚重閘門開啟的速度相當迅速,據說左右開啟的金屬門板各有五百公斤的重量,如果不小心的話就會被壓成肉餅,於是我在拉開一個人可以進入的縫隙後便立刻鑽入。
踏入門扉的另一邊,是遍地的藍天白雪。
在閘門關閉之後,光憑肉眼無法分辨這個房間的盡頭在哪,四周都是看不見終點的天空影像。當然這個房間實際上是有盡頭的,就如我腳下踩著堅固的地板,但眼中看見的是卻緩慢漂浮的雲朵和藍天,據說,布置成這樣是為了訓練Alpha的定位能力。
智慧殲滅兵器的核心,自我成長型人工AI.試做機Alpha,能夠顛覆世界的最強武器,那個東西現在——正在我的腳邊,呼呼大睡。
「早安,連亞廉亞連亞廉亞連……這個可以無限循環的名字依舊是這麼吸引人呢。」
果然,只是假裝在睡覺而已。
「到最後根本只剩亞廉了吧,這算什麼循環啊。總之我帶了麵包過來,妳肚子餓不餓?」
「餓,無時無刻都很餓。」
渾身透著天藍與雪白的奇妙少女,身上唯一能夠說是屬於自己顏色的東西,大概只有那雙灼熱的火紅雙眼吧。雖然膚色是無法停留的純白,衣裝卻是隨處可見的淺綠水手服。
坐在地板上的她接下我傳過去的麵包和牛奶,迫不及待地打開包裝,喜孜孜的吃了起來。即使給人的氣場像是不屬於人世間的高貴產物,但內心終究只是個小女孩,吃東西的模樣還是挺療癒的。
我笑了笑,跟著坐下,享受在藍天與海洋之間吹拂的寒氣。
「小光,最近過得怎麼樣?」
「吞了一座島。」
「還是這麼勁爆啊……」
我搔搔臉頰,往手下的投影望去,雲層下方有著海洋,海洋上方漂浮著看不清楚的碎屑。
「是那個嗎?」
我隨手指了個能勉強入眼的土塊。
「會動的東西都被我吃了,沒什麼好看的。」
四周的影像暗了下來,少女的身影霎時間也跟著消失,唯獨那雙紅眼仍閃閃發光。
黑暗只維持了一小段時間,四周立刻又變得明亮起來,那是一片風景優美的森林,後方還有覆蓋著白紗的海洋。
即使嘴上那麼說,還是想讓我看看嘛……正如少女、和殲滅型兵器——被我稱作小光的女孩口述一致,放眼望去所能及的範圍內,完全感受不到動物的氣息,只剩下無法言語的熱帶植物沙沙沙的隨風搖曳。
「有吃飽嗎?」
小光搖了搖頭,她已經吃完了四個奶酥麵包,手中只剩最後一個。她小心翼翼地,一小塊一小塊的撕下、入口。
然後,落下眼淚。
「還是很餓。」
「對不起。」
「沒有必要道歉,這就是我被製造出來的目的。我唯一該做的、唯一能感受到的,獨一無二的生存意義……縱然產生了近似於情感的思考方式,那不過是將電子編碼以複雜方式層層環繞產生的幻覺,實際上的我沒有任何悲傷,那只是為了產生判斷是非的功能才有的假想情感。最後,即使我認為把無辜的人們吃掉是不對的,只要主人從最高權限的位置下達命令,我也無法違抗。」
我伸出手,撥開閃爍的淚光。微微傾斜的純白少女像隻撒嬌的貓咪似的,將一邊臉頰靠上我的掌心,柔柔嫩嫩,冷冰冰的。
「小光,不要說那種話。」
「呵,我有說錯什麼話嗎?像我這樣的工具,就算壞掉了也無所謂。再做就好了、修理就好了,沒有人會為了我而哭泣。」
「我會啊。」
「……少來,場面話我也會說。」
「我是認真的,就算世界毀滅我也不會哭泣。但是,如果小光消失,我肯定會悲痛欲絕、傷心落淚久久不能自己,詛咒上蒼怨恨自己,在大雨中哭喊啊——活著還有什麼意義啊。」
小光悠然的嘴角勾起一抹微笑。
她直起身,脫離我的掌心,變回我所熟悉的那個少女。
「嗚哇,這麼噁心的話真虧你能說出來。因為我是機器所以就口無遮攔了是吧,等等該不會趁著四下無人就像個痴漢那樣撲上來吧。」
「不會啦,再說許笙還看著這裡呢,哪是什麼四下無人。」
「意思是沒有那些監視器的話,你就真的會撲上來囉?」
「嗯,說不定喔。」
「噫!噁心!變態!離我遠一點!」
「哈哈,誰叫小光太可愛了嘛。」
我伸出手,撫摸那柔軟到不可思議的髮絲。雖然嘴上那麼說,但小光並沒有抗拒我的靠近,我們彼此之間只剩一步不到的距離。
「對我來說小光就是小光,不是什麼工具,是重要的朋友。」
並不是場面話,我是真心這麼認為。在我眼前的少女懂得歡笑、懂得悲傷,和一般人並沒有什麼不同,真要說的話,甚至比研究所的其他人都更像是人。就本質而言,小光不過是座機器。死了的話,用備份資料重塑便能夠再製作出一模一樣的產物。
那樣的想法,未免太過天真,我不認為毀壞的事物能夠如此簡單的恢復。
失去了,就沒有了,無論對誰都是一樣。
「……怪人。」
小光嘆了口氣,將剩下的最後一點麵包送入口中。咀嚼的雙頰不知不覺變得像蘋果那般紅潤,一不小心就會看的著迷。自稱為機器的少女,果然一點也不像機器。
「說起來,我半點東西都沒吃到耶。」
「你是想說我太會吃嗎?」
「沒有的事,發育中的小孩多吃點很正常。」
「誰是小孩子?」
「那和絕壁沒兩樣的胸——」
「你給我滾!」
「嗚哇!」
不可思議的龐大力氣,我像個包袱似的被少女一手抓起、扔擲,原本緊閉的自動門瞬間開啟,被當作垃圾丟棄的我就這樣飛出門外。
在自動門即將關上的那一剎那。
「謝謝。」
耳裡似乎聽見了這樣的聲音。
叩咚,厚重的門扉緊閉。
我想做點什麼,卻什麼都無法做到,張開的手裡總是空無一物。
「嗨嗨,卿卿我我結束啦?」
走回研究所的中樞機關時,剛好碰見了從所長室走出來的許笙。
「關於研究後續發展的會議結束了嗎?」
我沒有接續許笙的調侃,反正平時已經聊得夠多了,現階段還是這件事更令我掛心。
許笙臉上仍是那幅輕鬆休閒的表情,她笑笑著點了點頭。
「是呢,在某人忙著泡妞的時候,這裡的進度仍馬不停蹄地奔走。我之前也說過,討論其實已經進入收尾階段了,今天不過是檢查細節罷了。」
「那麼——」
眼前出現一隻纖細的手指頭直立,接著左右搖晃。
「抱歉啦,沒辦法告訴你。」
「為什麼啊,我又沒辦法做什麼,透露一些應該無所謂吧?總是只有我被排擠的感覺很糟糕耶。」
「唔……硬要說原因的話嘛。」
許笙將手指收回,食指關節抵住那白皙的下巴和薄唇之間。
那臉上的笑容又變得更加燦爛,彷彿看見了許久未見的男友,她緩緩張口:
「因為你本來就不在能夠離開的行列啊。」
「什……」
許笙的話猶如強力的催眠藥劑,意識不知為何變得朦朦朧朧。
我想說點什麼,然而當我察覺時已經太遲了。
伸出手的那一瞬間。
咚,身體倒了下去。
只剩一片虛無。
當我再度睜開雙眼,耳邊傳來轟隆的巨大聲響。
「嗚哇啊啊,怎、怎麼了?」
被驚醒的我顧不得視線模模糊糊,不斷左右張望。
巨響仍在持續,地板跟著晃動起來。
「人、人呢?大家呢?怎麼都沒有人啊!」
好不容易變得清晰的視線裡,只剩下雜亂的紙張漫天飛舞,看不見應該埋首研究的人們。
明亮的照明設備如今已然消逝,取而代之的是只剩微弱光芒的緊急夜燈,只能勉強照亮些許範圍,被機器和管線佔據的廊道一下子變得陰森起來。
我立刻起身,奔跑起來。
應該用來間隔研究室的閘門,如今全部都是被開啟的狀態,不再像以往那樣需要刷過員工證才能出入,顯然供電設備已經陷入異常。
「有沒有人在啊!」
我放聲大喊,一路來到研究所的中央大廳都沒有遇見任何人,心中的焦慮不斷擴大。
圍繞透明的電梯管線擴散開來的大廳,如今也僅剩灰暗的淡光,猶如廢墟那般空無一人。
「電梯……不知道還能不能用?」
唯一能夠連接地面的傳輸設備只有大廳中央的電梯,啟動鑰匙是許笙的指紋,即使還能用恐怕也沒有意義,即使如此我還是奔向那矗立著的巨大管狀設備。
轟隆。
在我奔跑到一半時,伴隨著巨大聲響的晃動再度出現。
「哇!」
刷啦刷啦啦的崩落聲,帶著上方掉下碎裂的巨石,不偏不倚地阻擋在我的前方。
「搞什麼、搞什麼啊?」
高過我好幾顆頭的石塊,無論怎麼使力也不動如山,再加上地板持續傳來不安穩的晃動,無奈之下我只好往後退開。
之後又接連掉下好幾顆碎塊,四周的情況一直到我躲進某間研究室才終於變得穩固下來。看來大廳很危險,或許所有寬闊的地方都很危險,狹窄的空間反而是比較穩固的地方。但是,無法靠近電梯的話遲早會被不斷崩落的碎石給掩埋掉。
「這地震也來得太突然了……」
雖然嘴上這麼說,但心裡卻想到了一個恐怖的可能性。
無人的地下研究所、地震、我,以及……
「小光呢?小光!」
嗶、嗶嗶嗶,腦中傳來了類似鬧鈴的聲響。
「腦?」
我停下腳步,雙手抓著頭部搖晃。
在大腦裡吵鬧的詭異聲響依然沒有停歇,甚至漸漸地變成了沙沙沙的雜音。
沙沙、沙沙沙……聽……聽得見嗎?連亞廉,聽見請回答……沙……沙沙沙……
是許笙的聲音。
「妳們到底瞞著我在搞什麼啊!為什麼會突然開始地震、為什麼人都不見了、為什麼……我被留下來了啊……」
我還有好多好多的疑問,不知道該先問什麼,原本想要一股腦地全都拋出來。但是,嘴裡只吐出一些話就說不下去了。
太異常了,現在這樣的對話方式根本不正常,身為普通人類的我怎麼可能會用什麼心電感應?
「連亞廉,因為你根本不是人類。」
腦中的語氣相當冷漠,我都要懷疑自己是不是得幻聽了。
「哈……哈啊,妳在開玩笑嗎?今天應該不是四月一日吧,所長,妳出去討救兵了嗎?我是不是要在這裡等待救援……」
「我沒有在開玩笑,連亞廉。這就是討論出來的結果,我們打算放棄研究成果。」
「等等、等等,妳在說什麼我聽不懂啊……」
「連試作機都具有毀滅世界的力量,實在太可怕了,那並不是能夠公諸於世的東西。我們給她下的最後一道命令是吃掉這個研究所——和你,連亞廉。這幾天給你吃的糖果是電子蟲卵,我說過的吧,我們擅長連接和轉移。簡單的說,現在你和Alpha的生命線已經連接在一起,只要你一死,Alpha便會跟著死亡,反過來也是一樣。在Alpha吃掉你的瞬間,她的機能也會跟著完全停止。」
「喂……喂,妳是說,妳要殺了我,和小光?這、這是騙人的吧?」
「很遺憾,我現在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實話。」
「開什麼玩笑!」
我忍不住大喊。
「為什麼我們非死不可啊!明明就還有更好的解決方法吧!為什麼、為什麼啊!」
「偽裝成天災的話,就不會有人被追究責任了,我們命令Alpha慢慢啃食研究所、留下些許不可修復的殘骸。突如其來的大地震引發短路導致試作機的暴走與滅亡……聽起來很不錯的報告對吧。」
「我想問的不是那種事,你們……隨意地創造、命令我們,發覺大事不妙就想拍拍屁股走人。難道你們都沒有想過要為此……為了一個少女的生命負責嗎!」
「……」
或許是感受到了我的怒意,腦中的聲音沉默了短暫時間。
然而,接續的語調仍舊悠然,彷彿在向我宣告對講機的另一端沒有受到絲毫影響。
「連亞廉,不要會錯意。那是能夠毀滅世界的兵器,不是少女,更不是什麼生命,而你也不過是被製造出來擔任保險絲的棄子罷了。」
「有什麼不同?小光她會思考、會為了某人的消逝的悲傷、會為了某人的成功而欣喜,這樣的她和你們……和人類,有什麼區別嗎?」
「答案,我想等等你就會知道了。」
耳邊傳來喀答、喀答的腳步聲。
「那麼該說再見了,連亞廉。」
我將視線移向外頭。
「或者,祝你好運吧。」
許笙的聲音就此中斷。
慘白的皮膚染上掉落的火光,隨後消逝在虛空之中,再度回歸無機質的灰白。
翠綠色的水手服如今已變得破爛不堪,然而穿著它的主人依然清純動人。
小光用雙手抱住她的胸口,接著四周發出微光,淡藍色的光環在牆邊、在研究室、在視線所能及的地方不斷浮現。
「好餓,亞廉,我的肚子好餓。我、想要……不想要、吃……啊啊啊啊啊!」
然後,回歸虛無。
被光芒環繞的一切物體,沒有分解、沒有碎裂,而是一點不留的消失在虛空之中。
原本覆蓋著金屬板的牆邊出現裸露的泥牆、上方的土石甚至像瀑布那般傾瀉而下。
「光——」
我來不及過去,無法過去。
——那是能夠毀滅世界的兵器。
腦中響起的那段話,也無法反駁。
小光背後張開的圓環不斷吞噬崩落的土石,貿然靠近的話,肯定會承受和那些土石同樣的下場。
「不要,不要再來了啦……」
這便是所謂的進食,連接與轉移,被圓環抓住的獵物會傳送進人們無法碰觸的四維空間裡面,雖然沒有破壞,卻完美的讓事物消失。為了讓小光隨時都有意願進食,她無時無刻都承受著飢餓感。無論吃下多少東西,都不會連接到她的胃裡。即使知道這樣的道理,還是只能不斷進食。
直到世界毀滅,沒有東西可以進食的那天為止。
直到少女崩潰,沒有力氣可以行動的那天為止。
世界和最終兵器,要拯救哪一個?
「亞廉……我不想吃掉你……如果我吃掉你的話,就沒有人會為我哭泣了啊……但是、但是……」
看著眼前低頭啜泣的小光。
要選擇哪一個答案實在太簡單了,想都不用想。
在我有記憶以來,總是出入三個地方。我的臥室、所長室、和小光的房間。
然後我知道了其中的理由,如今的我終於察覺到了。
許笙其實是個瘋狂的人。
「所——長——啊……」
我進入了還沒有被啃食的所長室,撥開藏在桌下的開關。
啪擦,室內在瞬間變得明亮起來。那是當然的,因為桌上的電腦被我打開了。
敲打鍵盤,按入密碼之後。
原本存在地球上的一小部分陸地,悄悄消失了。
世界末日的倒數計時,自此展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