局外人篇 其四

 

两小时前,我做了梦。有点绝望的那种。但不是噩梦,是春梦。我下了床。口干舌燥,想要找水,碰到门把手的一瞬间,手像是触了电,缩了回来。

梦里面,一个男生扑进我的怀里像我宣读自己小说的零星片段,是我喜欢的那种。两者都喜欢。我不妨直接念出他的名字,但又害怕说出来之后就忘了。我按照记忆中适合的位置选了一个墙角,抱着膝盖坐在那里,窗外的天空已不是白天,所幸还没全黑。

记忆是水,一旦被文字表达出来就固定了形状,结成冷冰冰的硬块。

——当然,这种文艺的话,你一看就不像是我说的,确实,这是他说的。这种话对我来说很难理解。我的记性不错,但脑子不好。

一般来说,春梦的记忆不会在脑中停留很久,稍纵即逝,只要现在跑出去,刷个牙的功夫就会从手指头缝里溜得一干二净。我没法否认自己讨厌这个房间,但我不想动弹,不想让水从房间里面流出去,不想让春梦把我忘光,我开始回忆了。

 

梦的内容恐怕得分成368个段落来想,这当然是吓人玩儿的,这个百位数仅仅只是无端地跳入我的脑海里面,我对这个数没什么概念,但身体却一阵躁动,手伸出来悬在半空中,能看得见它有点抖。

由此,我想起在这个梦的第1部分,最开始的时候,我在这个地方用这只手殴打了自己。或许是出于某种来源不明的情绪。或许毫无道理可言。你能指望梦有什么道理可言呢?这真是个愚蠢的评价。

揍过之后,他出场了。戴着面具,那有点像小丑化的妆,很吓人。我被吓得一动不动,或许是反过来?都一样啦。紧接着,就同其他所有的部分一样,两个人走出去开始约会了。

我攥着拳头,用指节在游戏机的开关上敲了一下,往手上注入的力气很大,但动作却相当轻柔,我觉得我的身体好像打算做点什么。机子里面存了款尚未通关的乙女游戏。

 

他在街上找到了我。那是后几个片段发生的事情——我有的时候在大街上像幽灵一样游荡,有的时候在奶茶店里的桌子上用指甲画着圆圈。不论如何,我都遇到了他。有一次,我没和他见面,但用短信告了白。

那可能是我干过的最蠢的事之一,但考虑到我甚至在「我喜欢你」后面加上了「。」,我想我可以去掉那个「之一」。

他答应了——他当然答应了。但我没感觉到任何胜利的喜悦。我相信他也没有。

 

其实这个游戏我已经通关了。这是我刚刚想起来,是看到游戏画面的时候想起来的,但是还是点了game start。这游戏有个bug,只要通过一次关,人物的好感度就一定是预设全满的,因此无论我选择哪个选项,最终一定能打出我想进的那条线的Good ending。

 

接着,我想起另一件重要的事——我们去了电影院。有动作片,喜剧片和恐怖片可供选择。

不知为何,在大多数的片段下,我们看的是喜剧片,我不太高兴,不仅仅是因为我与那狂欢般的场面格格不入。更重要的是,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或者说,面具下面的表情。但对他来说,这却是最方便的:因为只有在那个时候他可以不用摘下自己的面具,甚至可能感觉到它和自己的脸粘在一起密不可分。

值得一提的是,他有时候会临时把买好的票改换成另外一部片子的票。某些数字较大的片段里,他的手法变得熟练而机械,如同按下手柄上的按键一般不假思索。

后来的片段他基本就总是选恐怖片了,我不知道那是不是最佳的选择,可能是因为他对我的胸部很感兴趣。摘下来的面具让我的不安稍稍有些舒缓,可惜我没集中精力去看他的脸。撞在我胸口上的人脸上糊着一团漆黑的浓雾,像是小孩子胡乱抹上去的涂鸦。有点像怪物。

 

沈文溪总是嘲笑我把逆后宫游戏玩成单相思游戏,这是因为我从来都会选择唯一的一个男角色的结局,我反复打了几遍,全都成功了(废话),有所差异的只是一两个事件,几段对话和一些属性状况。

 

我接着去想梦境的一些琐碎细节。现在我开始明白过来,368个不同的部分只有一些零星的片段不同,说的则是同一天的事。我好像下了很大的决心,只不过下过三百多次的决心是否还能被算作真正的决心,我不清楚。

沈文溪建议我去女仆咖啡厅,我很不喜欢那里。对于宅男来说,女仆,水手服或者泡泡裙子肯定比我这身土里土气的打扮要有诱惑力得多,但我还是拉着他跑到那些地方去吃饭。令人惊讶的是,他的眼睛很老实,总是诚恳地盯着我。有时候也会瞟向窗外,可窗外空无一人啊,我想着。

当然,我也会因为其他的原因而改变主意去麦当劳,不论哪个都是他已经去过多次的地方。他每次都点不同的套餐和组合,好像是打算反抗点什么。

他吃饭的时候,总喜欢讲故事,无论我听不懂的还是听得懂的,我叫他讲点自己的事,他却跟我讲起世间万物。虽然都是他听说过的,见过的。

他讲起自己在网上看到的一个有关药物成瘾的男孩的故事。讲起他被自己的青春陷害的故事。

他讲起他的挚友和沈文溪之间的矛盾,以及惺惺相惜。他告诉我他是真的希望两个人能够交往。我相信了。现在也是。

他讲到过我打架时候的姿态,把那些场景描述得相当诗意。我看见自己红了脸把脑袋埋在桌子的下面,心想着这么粗蛮的事有什么可诗意的,用脚后跟咚咚地敲着椅子腿。

他讲吴信渔喜欢朗读的一段博尔赫斯的句子:「我梦见的沙子不能置我于死地……」我不知道博尔赫斯是谁,但肯定比我聪明,这是毋庸置疑的。

他讲麦当劳,讲它的灯光如何在城市里给人以安宁的感觉。

他讲自己曾经在小说里面写过的片段,笑话那些干了一堆蠢事还死不承认的混小子,有的片段里面,我觉得他是在笑话他自己。

他讲起我。

他讲起我在高中毕业时那场悲剧,我到现在还能梦到女孩浑身是血,呻吟着躺在我的脚边的模样。我他妈都干了些什么啊。然而他却不像在说那些女孩如何可怜,而是在说些我听不懂的概念。打个比方——无可挽回的命运。

然而,在所有的片段里面,他都没有讲过任何自己的故事。他自己本人只在一部分的故事中出现,却是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我有的时候会告诉他,对于你来说,我他妈也是啊。有的时候,我会把这句话留存下来不说出口。

他说完之后,一本正经地擦擦面具后面的嘴。与此同时,我坐在他的对面,或者我的房间里,发出着无声的咆哮,打算冲上去撕烂他的面具,但我害怕——害怕那面具扯掉以后,露出来的是一张干瘪的,冒着黑气的脸。说白了,我害怕看到怪物。

害怕看到那个面具的下面,是一只麻木的,无法攻击的怪物。

 

就这样,两个傻逼互相在恋爱的迷宫里东躲西藏,零碎的记忆正在被整合成一张大网,异样的情绪开始慢慢地于记忆的积累中叠加。

我忆起自己和他一起逛街,或许是出于恶趣味,他在每一个不同的部分里面都挑选一件不同的衣服或者鞋子推荐给我,有些甚至很滑稽(譬如粉色的少女系超短裙或者450px的高跟鞋)。

在另外一些片段里面,我们会去KTV的包房,他总是点那些自己压根唱不出来的日语或者英文歌曲,唱到兴起的时候仿佛要把胃袋都呕吐出来。

他总是试图用自嘲,调侃或者装傻充愣来打动我,试图用一段他人的轶事,一段甚至可能是有点粗糙的单口相声来取悦我,然而这些与他自己无关的故事越多,便愈加刺激我的心烦意乱。我打算,或者说假装表现得兴致盎然,但并不成功。

——最后,我看到了那段梦的最后一个部分,也就是第368个片段,我在听完他的最后一个故事之后,拉着他的衣角把他拖到了最近的新华书店。那是三种活动中最没什么可说的一个选择,但却很突兀。

记忆走到这时已经有些混乱,可能是因为梦快要转上一圈走到终点,我只记下了徐庭春看了一个多小时的那本书,就在他将书本抛还给我的时候,我随意乱翻的时候看见的其中一句话,那时我不理解其中的含义,现在,或许更加不懂了。

双手茫然地在杂乱中四下翻动,被沈文溪带过来的零食,游戏设备,手柄,包装纸。一如往常。空旷的房间里面没有一本书。

【没有什么是比已经达成的恋爱更不值得一提的东西了。】

我默念着这句话,记忆的最后一个分镜是一张疲惫,痛苦怨恨的脸,在惨白的灯光下,面具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四分五裂,只剩了几小块无奈和嘲讽还粘在他的脸上拿不下来。

「368。」

一个没什么特别意义的数字。

掏出智能型手机打开几天前新下载的QQ,在近乎完全一样的无数条回忆中试图理清头绪。

我将苦涩的头发咬在嘴里,食指上下滑动着翻阅聊天记录。里面只有三个对话窗口,沈文溪,徐庭春,还有一个群。现在的时间是下午六点,晚饭时间。在这遍草稿里面,辛闻荫在沈文溪走后没有选择上午外出,也没有自顾自地在房间里发神经,在自己的床上躺下来眯了一会,醒来的时候,脑子里已经多了368次约会的记忆。真他妈的浪漫。

我打字给沈文溪。

 

17:49

我:沈文溪?能看到吗?

沈文溪:C姐?

沈文溪:有啥事吗?

我:你平常用的那种萌妹表情,给我来一套。

沈文溪:啊?你要平常用的颜文字?

我:对。

沈文溪:你要那个做什么啊……

我:有用

打完最后一个字之后,手指头习惯性地滑到句号上,我稍微想了想,还是把它删掉了。等待的时候,我想起沈文溪跟我讲过的反差萌的概念。过了一会,一套颜文字被传到我的手机上。我紧接着点开另外一个聊天窗口。

 

17:50

我:(゚∀゚)ノ

徐庭春:我的妈呀

我:你好

徐庭春:你被盗号了?

我:当然没有( ̄∇ ̄)

我:(`・ω・)你现在在家吗?

徐庭春:在,在,躺床上看小说呢

徐庭春:老铁你有话好好说

徐庭春:别吓唬人啊

我:(ゝ∀・)你习惯就好

徐庭春:我还只是个成年人,没那么大心理承受力

我:我就是,有点事想问你

徐庭春:……请?

我:你上午说的那个

我:一个在你脑子里说话的作者,他说话的语气是怎么样的啊

徐庭春:……语气?我说不好吧,有点轻浮?贫嘴?

徐庭春:反正他基本不骗我,但是不会什么都跟我说

 

我的右手紧紧揪着头发,脏器的内部好像有一团不可预料的情绪向着更深的内部冲锋,催促着我做出点什么来。我想到他曾经说过的每个人都会有一个迷宫,想起面对手拿球棒时沈文溪静止的时间。我认为自己刚刚抓住了答案,但不是通过推理,更多是借由记忆的零星碎片。

 

我:那,你是喜欢喜剧还是喜欢悲剧?

徐庭春:呃……两者都喜欢吧,只要是发展出人意料的?

徐庭春:应该算是喜欢有戏剧性的故事吧

我:这样,我明白了(*´∀`)

徐庭春:问这个做什么啊……你要去看电影吗?

徐庭春:要是想看的话我今晚能去……您有什么意见您直说,别再拿这个颜文字折磨我了

徐庭春:齁得慌

我:不用了,我今晚不打算出公寓(。◕∀◕。)/

握着手机打字的那只手因为太过不适而发抖,有好几次按错了键又再回格重来,汗液止不住地从各个毛孔钻出然后快速冷却。透过颜文字和去掉句号这一行为,语言中的锋利有一种消失殆尽的错觉,而讪笑有一种与其相通的作用。我知道自己可能是在赌气,但时机尚未成熟,我不得不死死地咬紧自己的头发。我隐约看见模糊不定的答案被文字固定了下来。

 

我:那最后,你是不是有时候觉得很无聊?(`・ω・´)

徐庭春:这是问卷调查吗……

我:正面回答哦

徐庭春:有吧……老姐你标志性的句号去哪了

我:别在意这么多嘛|ω・´)

徐庭春:那,那没什么其他事我就接着看小说了……

我:休息一下吧

我:改了那么多遍稿子,是该休息一下了

徐庭春:改稿子……?你说什么呢

徐庭春:我很久不写小说了

我:没事没事(゚∀。),反正你今天也无聊,我就提前跟你说件事啦

徐庭春:哈?

我:稍等一会啊,很快

 

 

至此,所有的疑点也就荡然无存了。就在我把一切都回忆起来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并非白白告白了三百多次。即便我知道下一刻踏出安全屋的这扇大门,那368次告白成功的记忆可能会顺着手心粗糙的掌纹流走,我也丝毫不感到绝望。因为仅凭自己身体某处残留着的368次失败积累下来的情绪,仅仅依靠那些既非焦躁亦非愤怒的、累加起来的纯粹情绪,也足够支撑我在那座由一触即碎的文字堆砌的迷宫里面横冲直撞,把它拆个七零八落了。

就在最后一条短消息发送完毕之后,我将手机往身后一抛,再把两只手的袖子撸到合适的位置,稍微活动了一下颈椎,腰部,和手脚的关节,轻轻推开了C室的门,秋风在昏暗夜色的催化下变得有点刁钻,我擦擦手心,知道接下来自己可能会忘掉什么。我清楚我自己可能会害怕,但我的身体不会。

 

18:00

我:(^ω^)很快就会发生一些有趣的事咯~

 

 

「王八蛋傻逼徐庭春!你他妈的给我从床上滚下来!」

 

我斟酌词句,小心翼翼地把「笨蛋」替换成「王八蛋」,把「傻瓜」替换成「傻逼」,把「坐起来」替换成「滚下来」,然后狠狠地在地面上一踢,借着那股羊头人身怪全力冲锋般的气势(或许应该是牛头人身怪,但我不喜欢被当作这个怪物)从C室的门框位置起跳,有关梦的记忆开始如沙漏一般流逝,严格来说,我不太在乎——我旋转半个身体的同时,将整个身体的重量连带地面的反作用力,全部压缩到即将踹向D室房门正中央的那条腿上面。

 

港湾公寓的一楼走廊,一颗火箭弹在D室的门口引爆,尽管早有准备,突然炸开的轰响还是几乎震碎我的耳膜。或许那只是我的骨头传声带来的夸张错觉,或许真有那么响,谁知道呢。

这一次并非胡乱发散而是集中在徐庭春门口,集中在迷宫墙壁上的愤怒,将整扇木门的合页和锁头一并扯烂。门板就像先前确认好的那样只是狠狠拍在地上,当时还躺在床上的徐庭春毫发无损。我踩着已经被踢烂的木门走到他跟前,那时我的怒气已经全消了,但我仍旧吼道:

 

「你聋了吗?!我叫你给我滚下来!」

「我已经在地上了,姐。」

「那就给我爬到床上去再滚下来。」

他从地上站起来,打算爬回到床上去,我伸出手揪住他的衣领又将快要爬回床上的他拖了下来,徐庭春不得不回过头来。我(没看清他的眼神,主要是不打算看清楚)瞅准那个时机,挥动手背反手给了他一巴掌,没用力,纯粹靠惯性。

很清脆。啪的一声。有点像你走进房间,打开了某个台灯的开关。有点像一个信号。

比起门板上的那一下,只能算是挠痒痒,但却是我第一次对徐庭春动手。他在原地愣了好久,不清楚是在思考什么,或许在想有关这一巴掌的力度的事。我不管。信号一出,我的眼角便掉下两滴眼泪,就两滴。

他看到那两颗眼泪在地上消失,好像终于缓过神来:

「你怎么了?」

「催稿!」

我恶狠狠地答道。喉咙没有哽住。可能那才是我的风格。

「不就是他妈的一个约会桥段吗?有什么难写的,磨磨叽叽改了三百六十八遍还不满意,我一脾气这么好的人都看不下去了,你说说你该不该打?」

「可,可这也不是我写的小说啊,这是作者……」

「放屁。的确不是你写的。」

这句话的逻辑有点混乱,但他若有所思,没有反驳。前一句话是针对他的态度,后一句话是事实。

「但是我也可以确定,从一开始就没有什么神神叨叨的作者还是造物主,从一开始就只有迷宫——」

徐庭春在电脑椅上蹲着,我则是盘着腿坐在已经坏掉的门板上面。脱力感就像一开始那样按照约定好的时间袭来,脚有点麻。

「——就跟沈文溪造出来的那个什么漫展一样,也跟我自己造出来的怪物一样,都是迷宫,都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为了自己行个方便就随随便便造出来的破烂玩意儿,没什么不一样的。我原来脑子不好使想不明白,你自己心里还没点逼数吗?我不信你真没注意到,我不信。你要是真的一点都不清楚,一点自觉都没有,我把脑袋给你。」

「算了算了,我承认,我知道。脑袋太沉了提不动,您还是好好留着吧。」

他摆了摆手,我笑着把震到床底下的枕头丢在他的脸上,他抬起手接住。

「你还讨打是不是?」

「哎呀……姐,不是我说,这事本来真和你没关系,是我自己太没劲……」

「扯,接着扯。」

「我也没办法啊……约会什么的我这种恋爱白痴根本啥也不会,不管怎么重写都是一样无聊——」

「全是扯淡。我自己认为有没有意思,我自己高兴与否,你和你的迷宫根本就不在乎……你们只在乎自己是不是认为我开心。口口声声说的全是为了别人,其实心眼儿里比谁都在乎自己。」

「我不是,我没有……」

「为什么每次我告白你都答应,结果还是照样重写?你真觉得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一个人?你以为把所有的责任推到你自己设定的主角身上就万事大吉了?拜托你洗干净脑子好好看看,这篇的主角到底是他妈的姓徐还是姓辛?」

「……」

「否则呢?你以为为什么只有你一个人知道全部的修改流程?你不觉得这种bug一样的能力完全是为主角设计的吗?张口一个死跑龙套的闭口一个死跑龙套的,跑龙套的就有权利不恋爱了?跑龙套的就有权利把自己往死路上逼了?跑龙套的就可以不管不顾地把所有的责任全都压到我一个人的脑袋上面了?」

「……可是,就算你说是我强迫症也好,迷宫也罢,但是万一那个作者真的存在又——」

我粗暴地打断了他。

「我现在不是在跟你商量,我们到底是不是活在小说里面,无论是不是,压根无所谓。我问的是,你,徐庭春,打不打算承担自己作为一个角色的责任,作为一个约会对象的责任。」

「我?」

他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自己的下巴。

「对,是【你】。不是我,不是你的迷宫,也不是什么狗屁作者,我问的是你。」

你能为自己做点什么?

「我啊……」

他闭上眼,扬起头把手背叠在上方。

「我不知道。我不清楚有关于【徐庭春】这个人的任何事。」

「你自己的事你自己不清楚?」

他摇了摇头。

「你老是让我讲我自己的故事——三百多遍草稿里面有三分之二的时候你都追着我,问我自己的故事。我不是不愿意讲,是真没什么好讲的。行吧,那你非要我讲也没办法。」

徐庭春从椅子上跳下来,上半身往床上一瘫。

「我很小的时候得过哮喘,非常严重的那种。家里嘛,普通家庭。最厉害的时候,我躺床上,旁边围着我爸妈,每次咳嗽都是在活着和死着之间来回切换。你憋着气,一句话不说,闭着眼,跟个死苍蝇似的,那就是死着,难受,而且不好做到。你吸口气或者咳嗽一下,简单,但是更难受,疼。那叫活着。」

他模仿了一下当时的吸气声。听得人头皮发麻。

「我妈当时一边拍我的背一边哭,我爸听不得这半死不活的声音,气得摔门走了。当时唯一关心我的可能就是我妈,连我自己都不关心我自己,可能还觉得挺好玩的。有段时候好像能从外面看见我自己,小孩儿,躺在床上,每隔一秒钟就感恩一次新生的幸福。多有意思啊。」

「后来呢?」

「后来当然是治好了。这结尾有点没意思。反正从那个时候我就一句话,人要是没点意思,跟死了没什么区别。我后来在女同学堆儿里学猫叫,穿个女装,跟老师面前试着跳个楼逗他们玩,我为了能有点意思,什么奇葩事混账事都干的出来。」

「……」

「结果啊,我上了高中才知道,我那些意思,都是小意思。比我有意思的大有人在,比我难受的也大有人在。我的那点故事,那点小悲剧,跟隔壁那老吴比起来根本不够看的。」

「我能怎么办?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他们那些人的前半辈子一个比一个跌宕起伏,我站在他们中间,就是一个笑话。我体力不行,没法跟着学校的社会人打群架,我啥也不会,没法帮老吴他们做动画,我除了能卖卖傻装装蠢,玩点梗逗他们乐几声,什么都做不到。我除了看着故事在我眼前发生然后结束以外,什么都做不到。」

「最后那家伙给了我一个答案,我就明白了。我不就是个死跑龙套的么……现在你要我来做一个主角——可我的设定,它就是一个配角,我当主角的故事,它只能是索然无味的啊。」

 

我只沉默了一小会。徐庭春洋洋洒洒地说了很多,但我仍旧不为所动,只说了一句话。

「你的小说呢?」

「小说?」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我讨厌你们这些磨磨叽叽的死宅——张口一个设定闭口一个设定,他说是啥就是啥,那你面子往哪儿搁啊?我小时候我爸妈混合双打,我爸酗酒我妈神经病,那要照这个设定来我现在应该是一个反社会的女暴力狂,现在不就应该蹲女子监狱里面呆着吗?你可拉倒吧。我要是全都照着给我安排的那个破设定走,你现在脑袋就已经没了你知道不?」

「……」

「那作者算老几啊?他懂个屁啊?那傻逼到底是多有魅力才能让你跟着他的设定走?我告诉你,就算真有这么个作者在,他现在也管不住你了,那你就不能自己想想办法,自己替他写一本出来?」

「我,我当主角的故事能写出什么花来啊?」

「你还明知故问?那我就真没辙了——就是你现在,你徐庭春自己所在的这个故事啊。」

「你不是说要写什么有意思的日常恋爱轻小说么?我来问你,一个平常不会卖萌也不会撒娇,聊天带句号傻大姐,突然有一天拿萌妹颜文字给你发消息,然后天聊到一半屏幕对面的人二话不说踹开门,对着你就是一顿破口大骂,这发展你敢跟我说无聊?」

「你还别说……是,是挺有意思的。」

「那不就得了,写吧。」

敢说无聊我就抽死你。

「写……写吧?」

「对啊,现在动笔,速战速决。」

「这……我脑子有点乱,你看要不明天……」

「你要是不写我估计根本到不了明天这遍草稿又得重来一遍。算了算了,那我就勉为其难地帮你口述一遍吧。我讲故事,你写,现在。」

「好好好……」

他将信将疑地从床上跳下来,坐到电脑桌旁边打开电脑,新建了一个文档。

「名字叫什么?」

「他不是说叫【局外人】么?就叫这个名。」

「……可这跟加缪也没什么关系啊——算了算了,你开始吧。」

他打了一个「序」字,我就开始了我的叙述,主角是他。

从头开始。

 

我从第一句开始复述,语气缓慢,但没办法。那就是故事的开头。

 

「——我不清楚有关于徐庭春的任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