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色皎洁明亮,自窗台倾泻而下,散入房中。

可对“囚徒”而言,却不存在“举杯邀明月”的余裕。

不过,摆在眼下,“囚徒”一词或许有点言过其实——

虽受锦衣卫的严密监控,不可思议的是,易水寒非但没受皮肉之苦,一日三餐依旧,还拥有属于自己的房间。

这样舒坦的日子,简直与想象中“诏狱”那种求生不得、求死请便的人间地狱是天壤之别。

如果是平常犯人的话,估计一定会因此对锦衣卫感恩戴德,而易水寒却偏偏对这种“糖衣炮弹”有相当的抵抗力。

他比谁都明白,锦衣卫虽不是敌人,但也不会是朋友……甚至就连“同路人”都算不上。

倒不如说,从一开始,易水寒就好做了与沐梓君一行人分道扬镳的心理准备。

只是,时机尚未成熟罢了。

但,这并不是懈怠的理由。

因为兵器被收缴的关系,为尽快恢复体力,每天睡前只能做一些简单的体能锻炼,以及——

只见易水寒正对桌上的茶杯,双眼闭合,气沉丹田,沉肩坠肘,右手置于左胁,左手作挽鞘状,并维持这一姿势将近一炷香的时间。

轻吐出一口气,脑中幻想猛火及身,刺激身体作出不经思考的反射动作,出招立即加速一倍。

伴随撕裂虚空的声音响起,“刀”以电光火石之势出“鞘”。

眼前的茶杯被一分为二,这一斩击的余势甚至波及到后方的蜡烛,直至在墙壁刻下一道裂痕,剑劲方才被完全抵消。

然而,易水寒手中却不见任何兵刃。

此乃吉野一刀流中的“无刃斩”。

这一招的奥妙并不在于手掌本身,而在于出掌的动作——

即将斩中目标前的刹那,突然利用手腕的力量在目标表面高速拉动。

由于这种高速运动的关系,目标物表面短暂形成一道细长的真空空间。下一刹那,四周的空气迅速涌进这个空间里,形成一股狭细但锐利的风刃,把目标物从容割开。

这一招虽看似犀利无比,但终究是与“剑术”相去甚远的、多被用于行刺暗杀的“邪道”,倒在这手刀下的北朝重臣更是不计其数。

因而,师傅当初向易水寒传道授业时,绝不允许他以此技为傲。

当然,旁观者可不会这么想——

“真是一如既往的精彩呢,主公。”

耳边蓦然响起细微的笑声。

转头望去,捧着毛巾的蓝衣少女早已在房间一角恭候多时。

“破军,你醒了吗?”

“嗯,机体已无大碍,没想到那些后辈工匠在维修神机方面还算凑合。”

当然,“破军”能从如此严重的损毁状态下恢复过来,可不是全无代价的。

为防止犯人披甲夺路而逃,被俘虏的神机一般会被施以封印,在俘虏方解除封印之前,机士都不可能带着神机逃跑。

也正因为如此,沐梓君才敢将“破军”物归原主。

只可惜,她大概怎么都想不到,这会是她一生中打得最糟糕的算盘——

“封印解析得如何?”

“解析完毕——三清封印,再加上不动明王咒,对一般神机来说,确实有点棘手呢,不过要以妾身为对手的话,还是嫩了点……总之,只是披甲逃跑的话,不成问题……”

“破军”一边这么说一边瞥向易水寒。

只要少年一声令下,她自信最少能甩开守卫神机九条街。

但是——

“我不准备逃跑。”

“……莫非主公真打算认小玲姐姐作妹妹吗?”

“破军”十分惊讶地瞪大双眼。

“谁说要认那种来路不明的女人作妹妹了……现在还不是逃跑的时候罢了。”

“此话何解?”

“我觉得这群官差多少还有利用价值,当然他们肯定也希望能从我身上榨取什么情报,所以说,与其被单方面利用,还不如互相利用……”

“主公是想借官兵的力量找出道衍宗?”

“不过是顺水人情罢了——先是勾栏阁那帮忍者,再就是这个流莺,然后是渔民失踪案,最后是龙口镇的巨型神机,我敢说,这其中肯定有什么关联……单凭我手头上的牌,还不足以逼出道衍宗的底牌,但要再加上锦衣卫的力量……孰胜孰负,就不好说了。”

话虽如此,易水寒心中其实还是没有底——

据他多年的调查,可以确定,“道衍宗”并非一般烧杀抢掠的土匪团伙,从他们不少成员在朝中身居高位这点来看,似乎跟明廷、室町幕府、吉野公家存在某种联系,但隐秘的办事风格往往又与“白莲教”一类的民间会道门如出一辙。

对于“道衍宗是什么”、“道衍宗想要干什么”、“道衍宗的目的是什么”这种问题,易水寒更是毫无头绪。

只知道每当哪里出现战乱、暴动时,他们必然会浮出水面……简直就像是战场的亡魂一样。

不过——

“既然已经知道这群鼠辈肯定躲在这附近,他们一旦露出马脚,我们直捣黄龙便是。”

“主公,门外有人!”

不等头脑分析出入侵者的身份,为避免打草惊蛇,易水寒就立马装作熟睡,躺在床上一动不动,而“破军”也恢复成独角仙姿态隐匿于房间一角,静观其变。

这时,易水寒才想起门外是有缇骑看守的,结果对方还是如入无人之境般跑进他的房间,果真不该相信这群酒囊饭袋。

无论如何,会在这种深夜时分前来造访的,多半不是善类。

手握刚才利用“无刃斩”割下半片茶杯——这可是比“无刃斩”更加直截了当的凶器。

一步。

两步。

三步。

利用脚步声,估算敌我之间的距离,一旦进入攻击范围——

易水寒便如狮子扑兔般,以瓷片作为獠牙,精确无误地咬住偷袭者的喉头。

此时,月光却恰好照亮了“敌人”的面容,居然是……

结果,易水寒还没来得及怒发冲冠,另一个“不速之客”粉墨登场。

“怎么啦!这么吵!”

门外缇骑揉揉双眼,快步走进房间,映入眼帘的是——

骑在少女身上的红发少年,以及伏在少年身下的黑发少女。

“哎哟……打扰到你们了么?”

“……”

红发少年百口莫辩。 

……

结果,搞了半天,易水寒才姑且搞清了权书玲跑进他房间的缘由——

既与梦游误闯无关,也不是意图行刺,仅仅是因为“一个人睡不着想找人陪陪”。

面对这个风尘味十足的答案,易水寒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若强行将其遣返,以权书玲不依不饶的个性,唯恐半夜她又会卷土重来。

与其如此,还不如主动默许她留下。毕竟,比起来路不明的刺客,她显然要好对付得多。

不过,最主要的原因——

“你这家伙是笨蛋吗?”

“……嗯?”

明明是足以激起一般人愤怒的挑衅言辞,可对权书玲而言,却似乎只有“让她微微歪头”的价值。

“岛上那次是这样,龙口镇时候也是这样,刚才还是这样,你就这么急着自寻死路么?”

且不论曾被长刀抵喉,龙口镇骚乱中的表现,就已经让易水寒难以理解——

身为道衍宗的一员,之前还分明遭到自己最恶劣的恐吓,在关键时刻,她却没有趁乱逃跑,反而还挺身而出,替自己挡下一枪。

如果说这一切都是为博取信任而设计出的“独角戏”,那她本人也未免太入戏了吧?

更重要的是,当时她面对的,可不是一般士兵,而是“神机”——

光是存在就能构成威胁的“杀人机器”。

不说别的,看见那犹如移动要塞般的庞然大物,就算是不知神机为何物的平头百姓,也该被吓得退避三舍了吧?何况是对神机稍有了解之辈?

然而,权书玲却没有逃跑。

“自寻死路吗……我不太清楚。”

她紧紧抱着怀中脏兮兮的布娃娃,双眉微蹙。

“不然呢?难道我还该表扬你见义勇为?”

“我只是看见哥哥有危险,想保护哥哥而已……”

“……你还真是对这种兄妹游戏百玩不厌呀。说吧,你到底有什么目的,念在救命之恩的份上,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我真的只是想保护哥哥而已……”

只见权书玲把怀中的娃娃抱得更紧了。

“我从很小就在勾栏阁长大,每天的生活就是吃饭、表演、睡觉,周而复始……没人教过我这以外的东西,也没人带我去见识外面的世界……我没办法决定任何事情,只是遵循着预先安排好的道路前进,却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前进……不,就连自己为什么要活着,我都不大清楚……我只记得,小时候我娘曾跟我说过,我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哥哥……所以,我想,如果有朝一日能遇到哥哥的话,说不定会迎来什么转机……”

“然后呢?出现了什么转机吗?是差点被一刀砍死?还是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发子弹?”

面对易水寒这番辛辣的讽刺,权书玲却依旧没有反驳的意思。

“就算如此,我还是觉得能和哥哥重逢,是一件好事——这么多年以来,哥哥是第一个问起我真名的人,让我见识到外面广阔的世界,还带我去集市玩、给我买布娃娃、请我吃这么好吃的东西……让我第一次有了‘活着’的感觉……所以,我就一直在想——”

“如果要我死的话,我至少想为哥哥而死。”

说着,向来以冷面示人的少女,嘴角勾出一道明快的弧线——

那是比布娃娃摊贩前更为灿烂的笑颜。

发自真心、为自己能与手足至亲重逢感到高兴的笑容。

然而,就是这样温和的微笑,在冷清月光的映衬下,却显得愈发的凄凉,以至于易水寒心中不禁恻然。

不经意间,又一次瞥见她胸前的玉坠,某种不应存在的“错觉”随之萌生。

——或许,她真的是……

偏偏是这种时候,他又感觉自己的衣角被少女轻轻扯了一下。

只见权书玲低下脑袋,白皙的脸颊染上两朵红晕,不停磨蹭着双腿,轻声道:

“哥哥……我想去茅房……”

“……这种事情,就不要跟我说呀。”

恍然间,易水寒才惊觉自己好像已经适应了这种牛头不搭马嘴的对话模式。

总之,比起如何扮演好“妹妹”这个角色,他倒更希望眼前的少女能先朝“普通人”这一目标好好努力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