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在烟花柳巷的众多流莺中,不只有贫苦人家的女儿,其中也不乏达官贵人的千金。

自从与权书玲相遇以来,易水寒才相信这并非坊间传闻。

用餐本为人的丑态,但受过良好教育的少女,却拥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能力。

从起筷、夹菜、进食……一举一动,都透露出一般豆蔻少女无法比拟的超然之美——

雍容典雅、知书识礼,仿若……不,她本来就是某位朝廷重臣的“掌上明珠”吧?

唯有一点,易水寒想不明白——

她为何会与道衍宗那种鼠辈扯上关系呢?

可是,一想到刚才发生的事情,易水寒就不再指望她能给出答案了。

——总感觉事情变得越来越麻烦了……

就在易水寒心想如此时,一对年轻男女流星大步迈入酒家中,看起来像是富家千金与随行家丁的组合。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二人在乔装打扮上花了不少心思,几乎达到以假乱真的地步,不过武人固有的气质与步法,却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东西。

易水寒一眼就看出,这对年轻男女其实是官差。

女方还好说,男方的话……明显就是鞑魔族人,看上去年纪尚轻,虽不知他的底细,但也能察觉出来,他的气概和气质,跟浮于表面的和颜悦色很不相符,让易水寒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等等,他该不会就是前夜遇到的那具神机“怯薛”的主人吧?

要想得知答案,自然不可能上前询问,不过光是存在这种可能性,就足以成为易水寒绷紧神经的理由。

“真是冤家路窄,居然在这里遇到官兵……”

“哥哥……很害怕官兵吗?”

看了两眼那对年轻男女,权书玲又捧着布娃娃凝视易水寒。

“只是觉得很麻烦罢了。”

“很麻烦……吗?哥哥是罪犯吗?”

“你倒是挺会打算盘的嘛?我问你什么你都说不知道,现在反而想套我的话?”

易水寒半是嘲弄半是讥讽地这么回答道。

或许是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引起对方不快,权书玲不再多言。

“当然,想让我老实回答你,也不是不可以,前提是——如果你愿意拿道衍宗的情报和我交换的话。”

“我真的不知道……”

“你尽管继续装疯卖傻好了,反正我迟早会把你跟道衍宗全部杀掉的。”

易水寒夹起桌子中央的一块鸡肉,送进嘴里,一边说道。

“……为什么哥哥要杀道衍宗呢?”

“因为他们该死。”

“哥哥和他们有仇吗?”

“是又如何。”

令权书玲感到意外的是,易水寒说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咬牙切除……不,脸上就连一丝怒意都看不见,但此时此刻,他的内心却被怒意卷起的层层巨浪淹没——

像是“道衍宗为什么要血洗陆家庄”、“道衍宗究竟是什么”,这些问题都不再重要,易水寒只知道这群人对陆家庄进行了惨无人道的屠杀,就连他最为珍视的亲人都无法幸免。

一想到事后这群泯灭人性的刽子手,非但未受到任何惩罚,像是叶志英、马四、戴天雄这些鼠辈居然还以此为契机一路飞黄腾达,在神州大地某处逍遥快活,叫易水寒怎么可能咽得下这口恶气。

从那天开始,他就立下了誓言——

除非身魂俱灭,否则哪怕只有一丝血肉尚存,都要把这群混账杀得片甲不留。

一时涌出的杀意,让易水寒几近捏碎手中的茶杯。

“所以,我才叫你识相一点,要是你愿意告诉我你的同党在哪里,我还能给你个痛快。”

“然后呢?杀光了道衍宗……哥哥打算干什么?”

“……”

易水寒不禁陷入语塞。他从来都没考虑过这种问题。

“就算杀光了他们……哥哥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对呀。

什么好处都没有。

逝去的光阴不可能回流;

死去的人们不可能复活。

但是,这就能成为自己放下屠刀的理由吗?

更何况,如果只是动动嘴皮子就能让人都放下所有的恩怨情仇的话,那世间又何来这么多的争斗呢?

所以说——

“这是我的私事,与你无关。”

就在易水寒刚想这么说的时候,却发觉自己的衣襟被人猛地扯了一下。

拉人者,不是别人,正是之前还在饭桌上埋头苦干的“破军”,只见她一脸严肃地细声道:

“主公,侦测到正北方向神机反应,总共一骑——是戴天雄!”

“什么!?”

易水寒蓦然一惊,可转念一想,一切似乎又在情理之中——

当初射入戴天雄的“狼牙透骨钉”,是“炬子门”的独门暗器,其设计本意不仅仅是杀伤敌人这么简单,其中也包含“追踪残敌”这一目的。

原本还料定戴天雄被锷众救走之后多半会逃之夭夭,易水寒甚至为此做好了多下一番功夫的心理准备,却万万没想到,这家伙不但没抱头鼠窜,居然还自投罗网。

对于这份意料之外的“厚礼”,易水寒又岂有不笑纳之理?

就在这时——

砰!

耳边传来犹如炸雷般的巨响,撼动着整间“栖凤楼。

不绝于耳的尖叫、哀嚎随后而至,原本食肆中热火朝天的气氛为之一变,不仅是客人……就连店家小二、掌柜都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惊惶之色,争先恐后地逃出餐馆。

“识趣的话,这次就别给我乱跑!”

此刻,比起眼前这个来历不明的流莺,斩杀戴天雄一事,显然要重要得多。

暗下决心决不允许自己失败第二次,易水寒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二层露天阁楼,向北方望去,只见从湖水中冒出一物——

“喂……破军,这是什么……东西?”

“回主公,那是神机。”

“神、机?”

如果此话不是出自“破军”之口,易水寒当真会劈头盖脸地回骂一句“开什么玩笑”,不……就是用“荒诞不经”、“滑稽至极”来形容“破军”的答案,似乎也没什么不妥。

但是,这不是神机的话,又会是什么呢?

闪耀着金属光辉的赤色装甲、将人体极度夸张化的外观……这些还是其次的,最重要的是——

巨大。

足以与吞舟鱼龙相媲美的体格。

光是露出水面的上半身,恐怕就超过了二十丈。

这个巨型兵器,居然动得起来!

哪怕是初出茅庐的匠人或者机士都知道,神机难以巨型化的首要原因,就是一旦超过特定的体积,其本体重量就会轻而易举地压垮自己,连站立都尚且成问题,就更不要谈投入高效运转的战争机器当中了。

虽然巨型神机设计概念在历朝历代被反复提起,可从古至今却也没有一个匠人成功克服结构强度上的短板。

因此,“巨型神机”看来是无论如何都无法逃离“沦为笑柄”的结局了。

然而,眼前这一幕光景,又该如何解释呢?

无法解释,也不知该作何观想。

与此同时,街上乱作一团——

前一秒分明还热闹不已的街道,顿时被数重熊熊烈焰所包围、燃烧、吞噬殆尽。

象征着毁灭的火星,在热风的煽动下,翩翩起舞……远比炎热的天气来得可怕。

恰似潮水一般,又如被猎人追逐的野兔一样,来自街道那头的人们,惶恐不已地往易水寒这边冲来。

人群相互挤压着,推搡着,然后倒下……被践踏,连惨叫都来不及,就已然被这“洪水”无情地淹没。

这不是战争地带的景象——

恰恰是大明这个和平国度。

在不足于一盏茶的时间……这个小镇俨然化作人间地狱。

这样方向固定的虐杀关系,仅仅是赤色神机的作乐罢了。

狂暴的风,无情地吞噬着这座昔日安详的小镇。

简直与过去陆家庄发生的那一幕——

一·模·一·样。

现在……又怎么可能是为之错愕不已、傻站在这里的时候!

“戴天雄!”

少年发出仿若野兽般的咆哮,纵身一跃,化作湛蓝的霹雳,犹如一柄锐不可当的短剑,刺向赤色的“魔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