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

那里有红——

鲜红、漆红、血红。

那里有白——

纯白、苍白、惨白。

有着复合的、各种颜色。

还有印象。

权书玲对那个外形还有印象。

虽然不能称之为“完整”……但她能清楚地看到“他”原本的样子。

因此,权书玲明白了。

那是——

人。

血肉模糊的男人,就这样躺在了自己身边

象征着男女新婚圆房的大红被褥,也在血色下淡薄起来。

视线不由得转移到了地面。

在那里,则是像从被打翻的水桶中溢出的秽物所汇集而成的海洋。

那已经不能说是人了——

用这样不像人的死法死去之后,剩下的只有“残骸”而已。

先前尚未察觉到的汹涌恶臭,随之而来。

过于浓烈的腥臭,甚至让她的反应足足慢了半拍……就像是无意间碰到了烧开的热水壶那样的感觉。

纵然是屏住呼吸,用被褥掩面都好,那弥散在空气中的腐败气息,都在撼动着大脑每一条神经。

视野倾斜、脚底踩空。

一时间,权书玲失去了平衡,跌倒在血泊之中。

被粗糙地面磨损的皮肤,微微地疼痛起来。

直到现在为止,她才发现——

这不是梦。

跌倒以后会疼痛、会流血的梦,是不存在的。

眼前的,毫无疑问就是真真正正的“现实”。

所以说——

“救命啊!杀人了啊啊啊啊啊!”

一进房门,老鸨不禁失声尖叫,仓皇无措地冲出门外。

片晌后,一个胖壮的男人领着一队家丁赶至房间,也不禁为这一幕感到哑然。

“红豆,你昨晚不是已经喝过酒才为钱老爷侍寝的么?”

“……我不知道。”

回想起来,昨晚仅仅是喝了一小杯酒而已,后来脑袋就变得昏昏沉沉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上床睡着了。

结果,醒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这样了——

衣冠不整、几近一丝不挂的自己,以及化为一滩脓血的男人。

权书玲也想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惨剧,她向在场所有人投去求助的目光。

然而,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们虽然极力想要保持表面上的镇静,但游走不定的惶恐目光,却已经出卖了他们。

权书玲知道,他们就像是看怪物一样看着自己。

他们,害怕自己。

自己,是大家避之不及的“怪物”。

明明应该是这样子——

但,那个红发少年却救了自己。

他身上还有与自己一模一样的玉坠,只是其上多出了两根金色的羽毛。

至今为止,权书玲都没有忘记,母亲曾经交代的话语:

“你还有一个与你一样身怀鱼形玉坠、同父异母的哥哥。”

他是世间自己最后的血亲。

本以为自己这种被囚禁的“夜莺”,此生都无法逃离牢笼的束缚,孰料那个理应不可能相会的至亲,却又忽然出现在自己眼前。

所以,他才会在那时候出手相救吧?

只是,权书玲无法理解明明是至亲的哥哥为什么对自己如此凶暴。

越是转动脑筋,越是难以入眠。这样毫无意义的消耗行为,还让肚子不安分地咕咕叫了起来。

终是按捺不住内心久违的烦闷,权书玲离开了床铺。

虚空中传来了细微而平稳的呼吸声。不远处还睡着另一个人。

那正是刚才还对自己咬牙切齿的兄长,如今却已怀刀入眠。

“您肚子饿了吗?刚好主公之前外出打猎,打多了一只兔子,要妾身烤给您吃吗?”

没料到有人会在这种夜深人静时分叫自己,权书玲不由得吃了一惊。

“你还没睡吗……”

“妾身是‘机灵’,一般情况下,是不用休眠的。况且,要是连妾身都睡了,有敌人来袭的话,可就麻烦了。”

“也对……话说,你好像是叫——”

“您叫妾身‘破军’就可以了。”

说话人正是坐在篝火旁的蓝衣小女孩,扎着两束垂在胸前的辫子,笑容可掬,露出少许洁白的兔子门牙。

“哦、哦……”

“那妾身可以叫您小玲姐姐吗?”

“嗯……”

如此亲昵的爱称,权书玲倒是头一回听到。

毕竟在此之前,大多数认识她的人,都会唤她作“红豆”,久而久之,像是“权书玲”这个本名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我家主公是一介武夫,明明是被小玲姐姐救了一命却还对姐姐说出这么多粗鄙之语,还望姐姐见谅。”

“破军”一边这么说,一边用树枝串住预先剥好皮的兔子,放在尚未熄灭的篝火上炙烤。

“不必多礼,你我不过是萍水相逢罢了……我至今都还没好好感谢哥哥的救命之恩。”

“听小玲姐姐的谴词用句,倒不像一般优伶,敢问是姐姐曾是哪家小姐吗?”

“破军”会这么问,不是没有道理的——

常言道,一朝天子一朝臣。

在靖难之役后,为巩固自身地位,永乐天子必然要对建文时代的旧臣遗子展开残酷的政治清洗。

据事后统计,牵连者竟达数万人之多。其中,又以方孝孺、黄子澄、齐泰三人的结局最为悲惨——不仅身死族灭,就连妻女姊妹都被收入教司坊世代为娼。

若说权书玲真是某位重臣的女儿,能活到现在的话,岁数也应该差不多这么大了吧。

“何出此言?”

面对权书玲的不解,“破军”莞尔一笑。

“是小玲姐姐的面相和牙齿告诉妾身的。”

就在对峙事件过后,权书玲跟易水寒刚开始说话,“破军”就发现她的牙齿整齐且洁白,不仅没有缺漏,也没有龅牙、“地包天”一类的怪状,完全不像一般小老百姓。

“我猜小玲姐姐从小一定是顿顿锦衣玉食,除了白面、大米不吃,至于吃肉,也是光吃肉不啃骨头的。”

估计只有达官贵人的子弟从小养尊处优,身旁有大夫和奴仆伺候,才可能拥有这样雪白的牙齿、如此精致的容貌,莫说是一般大家闺秀了,就是吉野朝[1]的公主都恐怕很难做到这点。

还有就是——

“你脖颈上的苗疆秘术,据妾身所知,这类法术只有极少数苗人懂,就算懂,也只会施加在族中身份显赫的长老子女这类人身上,但妾身看您不像是苗人,所以就想指不定是小玲姐姐的父母出于保护的目的而让苗人巫师在您身上下的法术。”

“是这样的吗……小时候的事情,我不太记得了……”

“还请小玲姐姐不要介意,这些都是妾身个人的推断罢了——哎呀呀,要是被主公听见的话,绝对会被他骂多管闲事吧。”

“你和哥哥的感情……还真好呢。”

“毕竟很早之前,我们就在一起了。”

“很早之前……吗?”

倏然间,权书玲说话的语气变得有些苦涩。

虽说对神机了解不深,但她也知道在锻造神机的过程中,便有“活祭”一环。

所谓“活祭”,就是将活人的灵魂献祭给神机,从而使得神机获得灵性,其中又以童男童女为上乘,因而才会出现恶德匠人为追求打造出性能卓越的神机,不惜把孩子推入熔炉中的惨剧……那正是神机匠人口耳相传的“妖甲”——

力量固然远远凌驾于普通神机之上,但却会将驾驶者的精神与肉体视为食物一并吞噬以获取更强大的力量。

从古至今,妖甲者,无一不是为祸人间的混世魔王,最终难以逃脱“人甲俱灭”的下场。

看着“破军”如此活灵活现的神情,与其说是兵器,还不如说更像是一个活人。

所以说,她该不会也是——

“怎么了?小玲姐姐,您的脸色不大好,是哪里不舒服吗?”

刚想把烤好的兔腿塞到权书玲的手中,却忽然见到她面无血色的模样,“破军”不禁乱了方寸。

“不,没什么……说起来,哥哥是鞑魔族人呢。”

见状,权书玲只好赶忙从中抽身,跳到下一个话题。

“确实……话说回来,从刚才妾身就很好奇,小玲姐姐为何一直叫主公哥哥呢?”

“是我娘告诉我的……她说我姨娘是一个红发鞑魔族人,而且身上有一条和我这条一模一样的玉坠,所以第一眼见到哥哥时……我就觉得他应该就是我的哥哥……”

“原来如此……”

“不过,既然有神机的话,哥哥真的不是官差吗?”

“如果是的话,主公哪会被官差追得这么惨啊……再说,在中原地区,除了跟随当今圣上举义的兀良哈三卫以外,其他鞑魔族连生存都尚且成问题,又谈何加官进爵?”

“也对……”

“好啦,闲话少说,香喷喷的烤兔肉出炉咯~”

转眼间,一整只兔子就这样凭空消失在权书玲的嘴边。

——在食量上,倒真是跟主公有得一拼。

事到如今,“破军”也总算是有点相信易水寒和权书玲之间或许真的存在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与此同时,“破军”瞄了一眼权书玲吃剩的骨头,看着那副还有不少筋肉的骨架,在内心又是不满又是惋惜地哼了一声:

“好你个败家女,居然连肉都还没吃干净,还有脸说自己不是大家闺秀,找鬼信喔!”

[1] 吉野朝:日本南北朝时期的南朝,定都吉野(今奈良),故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