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王府会客厅内。

锦衣卫与宁王府间不愉快的气氛,呈持续发酵的状态。

造成这一僵持局面的缘由,还得归根于昨晚那场不期而遇的恶战。

对此,就算是早已遁入空门的朱权,也不可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且不谈以沐梓君为代表的锦衣卫一行人罔顾君臣之礼,将堂堂王府当作随意进出的街市,光是事前这种不请自来、咄咄逼人的态势,就已经让朱权大为恼火。

更令人没想到的是,这群人居然还公然参与跟失踪案件无关的市井械斗,甚至为此动用神机,简直视自己这个朱姓藩王为无物。

若再不加以约束,放任自流,过多两天,这群鹰犬岂不是要上房揭瓦了?

一怒之下,朱权干脆是闭门不见,委托世子朱盘炽全权负责与锦衣卫的沟通事宜。

“本世子听闻沐千户在昨夜一战中大显神通,贼人闻风丧胆啊。”

如果放在平时,面对这番称赞,沐梓君多半会欣然笑纳,但如今听来,这无疑是在嘲讽自己昨晚糟糕的表现罢了——

让贼人全身而退、掳走了两名人质不说,自己还要被那杀千刀的恶贼给耍得团团转,就连最重要的兵器都弄丢了,背后白白挨了这么一掌,“绣春刀”也不知道出了什么故障,非要送到神机工坊检修不可……

短短一夜之间,竟蒙受如此之多的羞辱,难怪沐梓君会气得暴跳如雷。

然而,以上这些,只是私人情感方面的问题。

眼下,自己所面对的,正是与大明命运息息相关的朱姓藩王世子,虽说当年“气吞万里如虎”的风光不再,但其地位总归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可有所怠慢。

这正是沐梓君自父亲黔国公那里继承的帝王学——

无论做什么事,都应以大局大义为重,决不能因个人喜好而去动摇君父朝纲。

“殿下言重了,毕竟微臣为官,正是为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这一志愿贡献些许绵力罢了。”

“……”

倒是朱盘炽这边,完全没料到这个小丫头居然这么能言善辩,非但脸上没见丝毫愧疚之色,还反将一军——话中有话,无非是暗讽王府这边在失踪案件上虚与委蛇。

不过,好歹为藩王世子,朱盘炽没打算在这种细枝末节的问题上与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计较这么多,反而还有点佩服她巾帼不让须眉的气概。

——不愧是黔国公家的千金呀。

当然。

该说清楚的话,还是得说清楚。

轻抿一口茶水后,朱盘炽继续说道:

“昨晚的火势,多亏有尔等鼎力相助,才不至于蔓延酿成惨剧。”

在得到宁王世子的肯定后,沐梓君也没有放松神经。

至少通过他的语气,沐梓君几乎可以断定,这句话的后面,还有一个“不过”。

“不过,本世子听闻,当时昨夜的那场大火以及勾栏阁血案,乃七具神机所为,可有此事?”

“正是。”

在这一点上,锦衣卫与王府取得了一致的意见。

“私藏神机,阴蓄机士,理应为欺君犯上之重罪,轻者发配充军、戍屯边疆;重者满门抄斩、株连九族……但问题是,罪重已至此,为何尚有狂徒驾驶神机于本藩作乱?而对本藩而言,无论是锻造神机,还是训练机士,却均受到朝廷的严密监控——仅仅是昨夜一战,王府便损失了十多具神机,倘若贼人有心攻打王府,本藩岂不是自身难保?敢问沐千户,本藩又何德何能敢忤逆当今圣上?”

“……”

要是有御史在场的话,朱盘炽这一番话,绝对会被那群光知道耍嘴皮子的腐儒抓住小辫子,狠狠批判一顿,然后再一笔划到“跋扈”乃至“欺君”的范围内请求圣上发落,但面对这番质问,沐梓君感到的,更多是黯然与无奈——

朱盘炽并非故意出言不逊,换做沐梓君在他的位置上,她也会为此气得不打一处来。

“本世子自是不敢妄议圣律,但由现在的情况来看,欲求天下太平,恐怕不是刀剑入库、马放南山这么简单就能做到的吧……生于忧患,死于安乐,武备废弛之始,绝非社稷之幸、百姓之福。”

话到此处,朱盘炽不禁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

“殿下明鉴……确实,私造神机大有屡禁不止之势。”

沐梓君放缓语速,轻声继续说道:

“但另一方面,私藏神机、阴蓄机士乃重罪,这点是毋庸置疑的,收缴神机一事,刻不容缓,微臣相信两京一十三省文武百官定不敢在此事上有所怠慢。”

“那敢问沐千户,尔等打算以什么方式收缴神机?”

“……”

虽然明知这个问题的答案再简单不过,但事到如今,沐梓君却唯有哑然以对。

众所周知,自古以来,神机乃天下间最强之兵器。

不存在神机不能打倒的兵器,也不存在能打倒神机的兵器。

要对付神机的话,最有效的办法,便是准备另一具更强的神机。

若以血肉之躯与神机争斗,无异于以卵击石、蚍蜉撼树。

如今,自己口口声声说要收缴神机,到底还是走不出“驾驭神机作战”这条老路。

更现实的说法……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吧——

好比说,好人与坏人手中都有一把刀,这时双方都处于势均力敌的境地。

可一旦好人乖乖上交了他的刀,而坏人却把刀藏起来的话,过去的平衡就会被打破了,到头来吃亏的还是好人。

神机,亦是如此。

由此可见,叫地方军镇、藩王不分青红皂白一律上缴神机自废武功,这是一个多么荒唐的举措。

而沐梓君心里也十分清楚,昨夜一战,若不是得到藩属神机的支援,光凭自己和贺飞虹的力量,绝不可能这么快就控制火势。

“……也罢,还是言归正传吧——有关追剿贼人神机一事,就无需劳烦各位了,本世子自会替枉死于勾栏阁的八十六人讨回公道。”

朱盘炽干脆直截了当地作了一回“一言堂堂主”。

对于这一决定,身为锦衣卫首领的沐梓君没有异议。

虽说前来此处调查是秉公办事,但始终改变不了己方“独在异乡为异客”的处境,最理想的状况,便是顺利缉拿到失踪案件的幕后黑手押送京师受审。能不节外生枝,固然是最好了。

再说,像是追缴非法神机这种工作,本应交由当地官府处理。但问题是——

“殿下明鉴,不过据微臣所知,那七具神机并非寻常亡命之徒,只怕——”

回想起昨夜的战斗经历,撇开与那具蓝色神机的私人恩怨不谈,也无碍于“他是异常棘手的敌人”这一事实的成立。

“沐千户,你该不会以为本藩连区区几个蚁贼都抓不到吧?”

“微臣绝无此意!”

沐梓君不禁在心中暗暗叫苦,也总算有点明白贺飞虹为什么一直要她顺着朱权的意思了。

其余六具神机是什么情况,她不清楚;但有关那具蓝色神机,沐梓君却能一口咬定,绝非易与之辈。

而宁王世子对于神机战斗的观念却仍停留在“以多胜少”这个层面上,不曾设想这种战术对蓝色神机倘若不奏效,会出现什么情况。

然而缉拿蓝色神机一事终究不在自己的职权范围之内,随意插手,恐有瓜田李下之嫌。

事到如今,虽觉不妥,但也唯有点头同意。

“微臣明白。不过就目前证据来看,勾栏阁血案与渔民失踪案有无联系,还不好说……若殿下发现这两起案件有何关联,还望能及时告知吾等。”

“如有蛛丝马迹,本世子定在第一时间通知各位。”

说到这里,意见达成一致的双方才勉强露出多少笑容,朱盘炽也不忘多加一句客套话:

“沐千户,年纪轻轻,却爱民如子,公忠体国,唯贼是讨,不愧为将门之后,实乃我大明之栋梁。”

只见沐梓君鞠躬,连声说“殿下谬赞”后,又追问起了另一件事。

“有关昨夜被贼人掳走的二人的身份,不知殿下这边是否有眉目?”

“关于这件事的话——”

没料到“地头蛇”朱盘炽会在这种看似微不足道的琐事上突然绷起脸来,有些不自然地转过身去,仿佛不愿意被人看见他的表情一样。

“一者是洪都巨贾戴天雄,他曾为朝廷效力的一方良将,不过已告老还乡十余载,那间勾栏阁正是他开的;至于另一人的话——”

“似乎就是有名气的花魁罢了,终究不过是一介流莺,何足挂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