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的时间,M14醒了。

她睁开眼睛的一瞬间,眼神里是恐惧演化到极致时的疲惫,这种疲惫在艳阳般的金色瞳孔中滞留了足足十秒的时间,随后才缓缓转化成一种错愕。

自己的身下是柔软的凝胶,温度刚刚到不让人感觉到冷的程度。她的中枢开始迅速的处理起以往的信息,勉强想起了这是格里芬的人形精密修复台,自己很久以前躺过一次,是在看守施工队伍的过程中被铁血突袭导致的重伤,是她的队友把她从战场上拖了回来。

队友……

这两个字让M14瞬间清醒了过来,她努力支起身子,刚刚修复完成的身体还不能适应快速运动,她只能把身体靠在修复台的支架上,睁大眼睛环视四周。自己身处一个略有些空旷的白色房间之中,自己正躺在在四个并排着的修复台之一上,雪白的墙面上印着格里芬的黑色纹章。在这个时候她才有眨一下眼的勇气,自己应当是得救了。

她依稀能记起自己是被友军的人形抱着送离战场的,在中途她曾有极其短暂的醒转,那时她感觉自己正在空中漂浮,而目光所及之处便是一个正在举枪瞄准自己的大方向的铁血人形,她本能的射出了步枪中最后一颗子弹,在枪声的回响中再度陷入了黑暗。而下一次能记住的睁眼,便是现在在这个格里芬的人形修复室之中了。

M14的呼吸颤抖着,眼角开始渗出下滑的泪珠,她觉得脸颊有些痒,伸出僵硬的手想要拭去溢出的泪水,却是越擦越多,怎么样都擦不干净。

接着她缓缓抽泣起来,直至眼泪从渗出变为决堤,她的双手捂住了湿润的脸,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自己活下来了,只有自己活下来了。

大家……大家都不在了。

修复室的隔音并不好,在修复室外的年轻男子倚着冰冷的墙面,耳朵接受着少女毫无节奏的哭声,他忽然觉得这个女孩的哭声很悦耳,因此为了多听一会,更为了让她的心情有平复的空间,他松开了要拉下门把的右手,在门外如同雕塑一般等待着。这一等就是十分钟的凝固。待M14的哭声重新变成时不时的抽泣后,他方才打开了门。

M14在门被打开的瞬间颤抖了一下,当看见来人身上的格里芬肩章时才放下了心,男子开门之后,站在门外向她点头致意,接下来才迈开步子走进了房间之中,M14在揉眼睛的间隙偷偷打量着这个年轻的男人,第一印象就是那耀眼的金发与湖蓝色瞳孔,接着便是那脸上的表情,与其说是表情,不如说是没有表情,但也并非那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就像是一个摆在路边的自助小摊,安静之中透着些许能隐约感觉的温暖。

男子从房间里拖了一把椅子坐了下来,位子就在M14床位的左侧,他脱下了自己的外套,也就是这时M14才注意到他穿着的并非是单纯的格里芬员工制服,而是红黑相间的指挥官专用大衣。这个发现让她的心提了起来,忐忑不安的看着他将自己的衣服挂在椅背上。

“房间的暖气应该够足了,如果还觉得冷就说一声。”M14没想到这个男人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种家常,错愕之中也减轻了些方才的紧张。她轻点下头以示无碍,双手抓着盖在身上的纯白被子,等着这个人介绍自己。

男子“嗯”了一声以示了解,将靠在椅子上的身子前倾:“伊恩·洛尔尼亚,S29区指挥官之一,与你的上司同级,请多指教。”

“您……您好……”M14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得说一句问候语表示尊敬。

“没必要紧张,你现在回家了。”伊恩似乎是感觉到了M14的拘谨,原本就轻缓的语调更软了些,“我来只是做调差报告,例行公事,给我的上级一张表就行。”

M14觉得对方都这个样子了,自己还如此胆怯未免不够意思,悬着的心也放了一半,“那您……问吧?”

伊恩比了个拇指,头低下看着手上的投影版,“名字和分类?”

“M14,步枪人形。”

“所属?”

“S29区‘幽影’小队,指挥官是佐久清音。”

“执行任务?”

“常规侦查扫荡。”

“觉得自己漂亮么?”

“我……诶?!”M14看向伊恩的眼神有些迷茫,在说这句话的时候,这个表情欠缺的男人突然轻笑了一下。

“不用回答这个问题,只是看你回答的很机械,调剂一下气氛。”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表情又回复到了冷漠的状态。

M14感觉自己完全搞不懂这个男人,看上去是个闷葫芦,却能在几句话之内缓解自己悲伤的情绪。就像是“不善交际却非常擅长和女性相处”这样的矛盾体一样。

接下来她看见伊恩的眉毛皱了一下,片刻后,他低声说:“接下来的问题本来还应该晚一点来问,但现在情况紧急,希望你能坚持。”他不给M14回应的空隙,继续发问:“你们小队遭遇袭击的过程,请尽可能详细的告诉我。”

真的是一个应该晚一点来问的问题呢,M14想。

她尽可能压抑自己喉头的哽咽,闭上眼睛靠在了修复台给她立起的支架枕上,时不时有泪水从她细长的睫毛下流出。半分钟之后,M14再度睁开了眼睛,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开始了陈述。

“当时……我们在旧兰尼斯城的西方片区……时间记不清了,依照常规情况进行了一次巡逻后,在高速路出口……不对,另一个公路出口准备撤离。”

“就是这个时候遇袭?”

M14颤抖着身体点了点头,“很多……很多铁血人形,从外面将我们包围了,我们突围了大概……三次?不对,两次。不知道……不知道多少次。都失败了。”

“这个时候的伤亡情况?”

“M3酱……死掉了。我们怎么都逃不出去,只能向城里面逃,但怎么逃都没有用……铁血越打越多……第七商店街的时候……G43被铁血的RF人形射死了……”M14身体的颤抖幅度越来越大,她不断更正着自己说的话,在说到队友阵亡的时候却只敢说一次。即使这样她的声音也越来越沙哑,在说完G43的死亡地点后几乎泣不成声。她之前憎恨人形过于精密的痛觉感应,现在也因性能优越的情绪系统而陷入这悲痛之中。

“行了,另外两个队友在之后大约一千米的居民区处阵亡,对么?”伊恩有些看不下去了,随即帮着M14把下一句话说了出来,问话的目的是做二次确认,由于位置并不深入,幽影小队的队员们阵亡的地方基本已经由最初到达的侦查小组勘探了大半,现在只是重复确认防止错误而已,但伊恩觉得没有这个必要了。

“嗯……最后……我没办法,只有逃进市中心,腿被击中了逃不掉,只能躲进……建筑里面,然后就晕过去了。”接下来的,伊恩都知道了。

但有一件事情伊恩不知道,原因是没有去思考的勇气。

市中心离最后两位队友的阵亡处至少有一小时左右的距离,加上M14在那时受伤,她要逃到市中心,时间花费绝对不止一个小时。

在这一个多小时内,以及随后的困守,她是在什么样的恐惧与痛苦之中,离开日夜相处战友的尸体,逃向更深的绝望,在深夜中独自瑟缩,直至昏迷的?

伊恩不敢去想这个问题,他现在只是很想减轻这个少女的痛苦。花已经凋零了四朵,他不希望这一朵如此低垂。

“谢谢你,到此为止。”伊恩放下了投影板,扭头望向门口的方向,她应该已经来了,“小姐,可以进来了。”

M14痴痴望着那从门外进来的黑发女子,那女人身着与伊恩一模一样服装,黑曜石般夺目的眼瞳之中蓄着泪滴。

“指挥官……”M14哽咽着,在醒来之后,第一次感觉到了真正的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