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序稍为回到较早时,莫罗离开费特家到海岸散步不久,飞儿自床上醒过来,嗅到厨房传来食物的味道,她走下床,赤裸的双足接触到冰凉的地板,降低逐渐增加的暑气。

沿着木造的楼梯转入小廊下,隐约听到黛丽丝低哼唱歌声,她顺着歌声拐进右边的房间,看到黛丽丝挺起圆滚滚的肚子烹煮浓汤,阳光从正面的窗户射进来,飞儿感到刺目瞇起双眼,画面变得模糊不清,黛丽丝的身影被雾气的框架镶住,扭曲起来。

「飞儿。」

陌生但贴近心灵最深处的柔和女声,低唤那个鲜少有人知道的乳名。

「我的飞儿啊。」

接近黑的紫色长发、浓烈的蜜糖金眼眸,还有温暖的笑容……飞儿呆愣地凝望黑影,直到──

「飞儿,飞儿!」

「啊!」飞儿被眼前贴近的脸孔吓倒,连忙跳后,定神一看,原来黛丽丝在不知不觉间走到她的面前。

「妳差点把我吓死啦!」

「对不起,喊了妳好几次都没反应,还以为发生什么事……妳刚才怎么了﹖」

「……没事。」飞儿无法说明刚才的画面,撇头敷衍过去,黛丽丝没再追问,回到炉灶,为飞儿准备早餐用的面包和浓汤。

「谢谢。」

「不用客气。」黛丽丝笑着回应,尽管飞儿脾气不好,但没有遗忘应有的礼节,让黛丽丝对她生好感。

怀孕使黛丽丝无法长时间站立,索性坐在飞儿对面,捧颊看着飞儿的食相,像是想到什么,露出别有深意的笑容﹕「对了,莫罗说要到海岸广场走走,假如妳想找他可以到那边去。」

「谁说要找他!我,我喜欢自己一个人。」

「是是。」

飞儿感到尴尬,埋首吃起早餐,黛丽丝坐在对面打起盹来,飞儿执匙的手停住,凝望对方因怀孕而变得拥肿的身形,疑惑日渐增加。

她无法理解黛丽丝和费特毫无芥蒂接纳来历不明的自己和莫罗,飞儿以一贯率直的作风询问:「为什么收留我们﹖」

「对耶~为什么呢﹖」

「……妳给我认真点!」

「哎唷唷,被骂啦~」黛丽丝的态度惹来飞儿的厉视,她收敛微笑,轻抚着圆润的肚子。

「对呢,是因为一様吧。」

「一样?」

「你和我,还有费特和莫罗。」黛丽丝的眼睫颤动,像蝴蝶舞动脆弱的步曲,抖散着某种恐惧:「曾经,我和艾莉一样是沦为被歧视的街童。」

「……不可能的……」

「那是被我的爷爷捡回去前,为了生活,各种不堪入目的事情我都得去做,直到偷东西时被爷爷捉到、被领养后才过着安稳的日子。」

黛丽丝彷佛回想起那艰苦的日子,焦点模糊,往遥方眺望。

「假如那时候爷爷没有把我带回去,我或许会变成妳,又可能成为了另一名艾莉,或者是其中一名只能卑劣活在世上的人,怀抱憎恨徘徊于世上,最后淹没于某地的尘土中,那时的我一直都惧怕这件事。」

听到这里时,飞儿屏息,紧握拳头,黛丽丝所说的心情和她遇到莫罗前一模一样。

「甚至直到现在,我也无法完完全全排除这种惶恐,担心他……」黛丽丝抚上胀起来的圆滚,「在这个脆弱的世界里,幸福并不能永远持续,或者有天我和费特会遭到流色,那被遗落下来的他会否遭遇到和我相同的命运?」

「那……」飞儿开口却发现声线沙哑得不象样,吞咽口水才说下去:「为什么妳还决定要生下来?」

「因为费特告诉我――谁都没法读出未来,没有人能道出那人的出生是不幸还是幸运,可能这一刻身处于巨大的痛苦中,但请不要放弃啊,妳和艾莉所代表的是我另一个未来,只要妳们继续相信的话,我确信属于妳们的幸福和梦想将会来临的。」

黛丽丝捉住飞儿放在桌面的手,抵在额前,像要向神明祈祷般,虔诚地呢喃。

飞儿低首,凝望手臂上的每一道伤痕,这些伤痕不止刻印在她的身体上,同时烙印于她的心脏和思想,深深地沾污,放肆地占据她,她害怕终有一天会被完全侵占,终日胆颤心惊。

可是他出现了,告诉她他会连那些伤痕一起喜欢上,甚至会找到不再使她受伤的方法。

幸福得置身于最绮丽画之世界般,被浓重的色彩轻柔包裹住的充实感填满了飞儿的世界,即便是要面对成为盛世者的命运,对飞儿而言却甘之如饴。

「……不,」飞儿抬首,清丽的脸蛋挂上一抺甜美的笑意,清澄的双眸倒影黛丽丝愕然的脸庞,「幸福已经来到我的身边了。」

「啊……」黛丽丝忡怔一会后,笑开来,「对呢。」

然而,神像不容许她们沉浸于幸福里,一阵剧烈的震动打断了她们间的对话。

东西因震动喀落喀落作响,客厅顷刻间被各种声响占据,形成不安的丝线钻进飞儿和黛丽丝的内心。

「啊!」

蓦地,震动尤如脱强的野马舨疯狂地舞动,飞儿和黛丽丝慌惶蹲下,双手抓住桌角,无助伏在地上。

「啊啊──!」

「艾莉!」

来自远处的尖叫惊动她们,黛丽丝认得出那是在房内休息的艾莉的声音,反射性站起来走过去,却被一下猛烈的摇动夺去了平衡,整个人栽后,狠狠地撞到后方的杯柜。

「黛丽丝!」飞儿大喊,倒在地上的黛丽丝却无回应,焦急的她想站起来却被震动阻绕,只得用双手双脚缓慢爬向黛丽丝。

同时间尖锐的轰隆声在后方响起,那是由玻璃破碎和木块崩裂交织而成,那声量之大使飞儿禁不住掩耳,侧头以眼角瞄向后方,摆放在门口的大柜承受不住震动的拆磨而倾倒,撞向红木的门扉,遮挡大个入口,而柜内的碗盘杯碟倾散一地,成为随时能伤人的武器。

见状飞儿不悦地咂舌,唯一的出口被封住,而且──

她望向躺在地上的黛丽丝。

撼动世界的震动终于停止,飞儿有已过了一辈子的感觉,压下内心的慌惶站起来走到黛丽丝旁,扶起她,她脸孔发白,嘴像梦呓似地蠕动,意识还在,但手底传来的湿意让飞儿再度陷入恐慌,撞击使黛丽丝破掉羊水,她发出痛苦而急促的喘息,已来到间不容发的地步。

看着辗转痛呼的黛丽丝,飞儿脑袋一片混乱,对分娩毫无认知,她根本束手无策。

「啊!呼呼……痛!」

一阵急窜的痛楚袭来,黛丽丝的手不自觉地拧住飞儿的衣袖,嘴巴尤如缺水的鱼儿大口大口抽搐。

必须尽快带她去治疗,可是――

飞儿视线移往唯一的出口,强行以身体撞击歪倒的柜子,或许能逃脱,但尖锐的玻璃会毫不留情扎入她的体内……

她俯首,凝望黛丽丝,假如是以前的她,或者会就这样放弃,现在无论如何她都不想放手。

「莫罗……莫罗……」

飞儿听到一阵微弱的呼喊,是幼童独有高而尖的语调,连忙高声呼喊:「艾莉!」

「……是飞儿吗?」

「对,妳在哪里?」

「……」

「艾莉!艾莉!妳还在吗?」

「我……在走廊。」

飞儿没有忽略艾莉语调中的颤音,她似乎陷入恐惧中。

「艾莉,妳有否受伤了?」

「没有。」

「那就好。」飞儿语声一顿,「妳听清楚,我和黛丽丝在厨房,但门口被柜挡住了,黛丽丝受伤了,肚里的小孩快要出来。」

「小孩……黛丽丝要生吗?」

「对,她的状况很危急,艾莉,市内应该陷入一遍混乱,到外面可能会有危险,但再拖下去,黛丽丝会有危险的……」飞儿深吸一口气说:「拜托妳,到外面找人来。」

「我吗?」

「对啊,假如光在这等,不知会几时才有人来,黛丽丝和孩子未必能等到这么久,必须尽快找人来。」

「……不行。」

「艾莉!为什么――」

「刚才的震动是因为发生了流色的侵蚀,这两年来发生过无数次的流色,我知道的!这次的震动比以往强烈得多,现在成群的空已从流色区域走过来吧……」艾莉咬紧下唇,交握于胸前的双手拧紧,身躯微颤起来,「假如现在出去的话可能会遇到空的……我才不要!我不要被流色!」

「那妳就眼白白看着黛丽丝和她的孩子牺牲吗?」飞儿冷冷地驳道:「说不定妳待在这里,空也会来袭击。」

「没关系……因为妳和黛丽丝会陪我……」

「妳!」飞儿被艾莉近乎残酷的说话激怒,胸腔被一团炽热的火焰烧灼:「不要再任性了!」

「啊!妳……这么大声干什么……」

「我看不顺眼!说着憎恨世界,不过是小孩子在撒娇!妳只是感到寂寞!尽是狂妄地渴求别人怜爱却从没付出过!」

「我才不是!」

「妳是啊!妳有否为了使某人高兴而想尽办法?有否为了要保护谁而拚命过?」飞儿嘴里吐出连自己都不解的说话,这些话不仅是说给艾莉同时说给自己听,她没法停下来,「妳憎恨世界的自私,但最自私的人就是妳自身啊!」

「不是啊……我才不是啊……呜……」

艾莉被飞儿逼迫到最高点,承受不住指责整个人崩溃,斗大的泪珠滑下,抽噎起来,「我好怕啊……」

「我也好怕啊。」

「咦?」

「不论肉体还是心灵,我都怕受到伤害、感到恐惧,但为了重要的人、为了实现梦想,即便再可怕也要向前望,否则最后就只会变成连自己都讨厌的自己,把所有的错怪责于世界的胆小鬼。」

艾莉被飞儿那罕有的温柔话语吸引,停下哭泣,敛起红眸,小小的脑袋在运转。虽然她并不是完全明白飞儿所说话,但感受到话语中想传递的想念。

――假如努力的话,是否有人会为自己的存在而感到高兴吗?

她伸出两只手,小小的手正在颤动,她仍惧怕不己,但――两手交握,稍为止住了震动,挺起小小的背脊。

「我,我去找人过来!」

随着啪哒啪哒的脚步声,飞儿知道艾莉己经远去,视线放到疼痛地翻滚的黛丽丝,即便是从不相信神的她也禁不住祈祷。

――请赐予她奇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