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莫罗再度醒来时已到黄昏,天空染上了橙黄带红的色彩,那是任何一位画师都无法完全调配出来,属于自然的颜色。

他坐直身子,发现房内装潢和平时不一样,并不是他所住的房间,而是同层的客房。

「你醒来了。」从右边传温煦的嗓音,紫纫走近床边,额头缠上了绷带。

「你的伤?」

「只是擦伤而己,身体状况如何?」

「没事……」莫罗咬唇,虽然有很多问题要问,但不知从何问起,彷佛感应到他的为难,紫纫主动解释。

「神职长带同其他奉献者消灭了所有空,各部长平安无事,亦顺利疏导人民,受伤的巫女正接受治疗,飞儿已被送到隔壁房间,一切情况良好。」

紫纫没提到紫兰的伤势,为免莫罗担忧。

「那就好――」

砰地一声,房门被粗鲁推开,怒气冲冲的艾伦打断了莫罗的话。

「一点都不好!」他咆哮,莫罗从没见过艾伦如此忿怒,「这次事件死者有二十二人,伤者超过千人!」

他大步踏向莫罗,用手扯起莫罗。

「其中一名死者就是碧丝.罗特,为了保护你而被空吞咽,最后被流色成为空的一部份。」

「我……」

「这是你忠心的护卫道出的事实,虽然他没有说出口,但默认了你只是眼白白看着碧被流色。身为救世者一族的莫罗.甘迪·拉普拉斯,连执起武器保护同伴的勇气都没有,你不觉得可耻吗?」

「艾伦!够了!这不是莫罗的错!」

「对,我明白,就因为明白不是他的错,我才没有杀了他!」艾伦怒不可遏,因为明白,所以没法宣泄的怒意才更加旺盛。

「但我看不过眼!就连没有画具的紫纫都能勇敢面对空,而能反击的你却眼白白看着碧被空消化掉!你究竟要多懦弱?」

「……对不起。」被艾伦的怒火吓倒,莫罗的脸色变得苍白,只能吐出这句话。

「够了,这不是莫罗的错。」

艾伦想继续说什么,紫纫却伸手按住他,严肃地重申,艾伦犹豫半响,不愤地咂舌,颓然松开手,宣泄过后似乎使他变得冷静起来,不再咆哮,语调却冷漠如冰。

「我很庆幸跟随的并不是你,莫罗。」

抛下这句后,艾伦转身离开,背影在莫罗眼中带着全然的拒绝。

「莫罗,艾伦一时间没法接受碧的消失而失控,请不要责怪他。」

「不……要怪的人是我,我――」「对,你没有尽力救出碧,那时你应该奋力和空战斗,用尽你的智慧和能力去打败空,不害怕死亡、不害怕变成空,你是这样想吗?」

「不,但假如是爸爸的话,他一定能救出碧的。」

「我问的是你,你想怎样?」紫纫提高语调问,似乎碧的消失令他也失去平时的耐性,察觉到自己的失控。他摇头,感到疲惫得很,这次事件引来很多急切的问题,现在并不是执着的时候,他决定先让自己和莫罗冷静一下。

「今天发生太多事,需要时间沉淀,你先休息吧。」

离开时关上房门,留下莫罗一人,思绪一片混乱。

――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应该做的,什么是不应该做的,找不到答案,他陷入了迷宫中。

他揭开被单,被暮色吸引朝露台走去,为祭典而穿上的正装被换成简朴的行装,骤眼看去,他和街上常见的少年没分别。

没着履的双脚触碰冰冻的地板,传来让人打颤的沁寒,他没有停步,继续向前,为了驱走犹如恶梦的画面――人类由肉体到灵魂丝毫不留被活生生吞噬的过程。

「怎么了?」

右边传来少女的慰问――飞儿坐在露台的围栏上,望向跑了出来的莫罗。刚才艾伦的咆哮惊醒了她,也打乱她的思绪。

「妳醒来了,身体没事吗?」

「我可是强壮得很,才不会轻易有事,反倒是你,没事吗?」

「我――」莫罗想说没事,但不知为何说不出口,「我……嗯,我……」

这时一阵劲风吹送,飞儿浓密的鬈发因吹打散开来,幼细的发丝编织着细网,把莫罗的意志捕捉住,以薄如蝉翼的白纱裙盛戴,他恍然如堕入梦中,深沉而不愿意醒来的梦境。

那里没有救世者拉普拉斯,没有掌管画廊的领导人,没有身负拯救世界命运的绘世者,只有一名十四岁的少年,懦弱、不自量力、稚拙还有很多负面的词汇,这是构成现在的他的成份,在少女面前并不需要戴上那虚假而脆弱的面具,所以他决定说出来,说出最深层的感受。

「碧流失了颜色,在我面前。」

「嗯。」隔壁的飞儿听到艾伦的咆哮,亦得知这事实,她抓住胸前,听到事实时,她的内心忍不住一阵抽痛。

「我不知道失去颜色会是怎样的感觉……这比死亡或分离更难想象,因为不了解所以愈加恐惧,惧怕得连平时不会在意的事情都在意起来。」

失去了一切装备的他看起来脆弱得很,还未成长的纤细手腕开始颤抖,和他的声音一起:「恐惧得双脚直抖,彷佛被巨大的生物吞噬般,不睁大双目便会消失无踪,伸出来的手是白色,垂下肩膀的发丝是白色,然后内心都变成白色,连恐惧都白色。过往的回忆逐渐被巨大的苍白淹没,到最后连自己的存在都不曾记起,只余下空虚的白……」他半垂下眼帘,不让对方看到眼瞳间浮起的惶惑,轻声细诉:「那就是流色的过程。我不能想象,成为『绘世者』,耗尽梦想的颜色,沦落成『空』,我好害怕……害怕,为什么会是我?」

装作毫不在意,把「只有自己才能拯救世界」这个想法灌进脑内,试图麻痹恐惧的心,可是那道强行装上的薄壁异常地脆弱。一个小契机便能打碎辛苦经营的面具,起初只是裂开一道小缝,更多的冲击袭来,整副面具很快如雪崩般剥落。

一经破坏后庞大的恐惧排山倒海地涌进来,那种感受会被无限地放大,无论如何坚强的人仍敌不过足以致命的惶惑。

「我不要,我不要……为什么我得要牺牲?为什么我得要对付那种存在?我根本就不想做廊主,好怕,我好怕。」

莫罗把头埋在瘦弱的臂膀内,细细啜泣起来,即便是得知要牺牲亦不曾在人前痛哭过的他,此刻再也无法承受恐吓,崩溃下来。

是碧的消失让他明白背负的重担是如何巨大。

飞儿静静地聆听莫罗的说话,眼内是近乎怜惜的感情,或者再加上一点心疼和不忍,形成氤氲眼神,让她散发出超越十四岁的妩媚。

内心为他而下了决定,朗声说出口:「那我们逃走吧。」

「……妳说什么?」

「既然你不想的话,那我们一起逃走、逃离画廊,逃到世界的边境,这样谁也找不到我们,那就不用成为绘世者和盛世者了。」

飞儿越说语调就提高一点点,彷佛说出来就能实现似的。

「但……画廊守卫森严,不是这么容易逃走出来的。」

「不,一定有办法。」

「但――」「属下已经准备好了。」

托雷无声无息来到莫罗露台的门口,尤如影子般落在窗帘上,莫罗愕然地转身。

「托雷!」

「少主,」托雷来到莫罗面前,单膝跪在地上,以指腹轻柔抺拭莫罗的泪痕,愧疚地看着他脸上的伤痕。

「很抱歉,属下无法保护少主。」

「不,这和托雷无关的。」

飞儿看着他们间的互动,那是旁人不能轻易打破的羁绊。

羡慕和妒嫉在她内心浮起,唯有用力压下才平息那股焦躁。

「你说准备好,这是什么意思?」「属下已经安排好让你们离开画廊的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