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的绘画培训一如往常，枯燥而忙碌。
在沉默笼罩的教室内，炭条与素描纸的沙沙声交织出众多梦想者的脚印。
这其中也包括华鑫的。
短暂的休息时间里，少年并没有像平常一样起身活动，而是从随身携带的工具包中抽出一本淡黄色的笔记本，表情认真地读着里面歪歪斜斜的汉字。
这一天很快过去，笔记本上的汉字在第67页戛然而止，但是，故事却并未完结。
怀揣着被激发的对实现梦想的强烈冲动，意犹未尽之下，华鑫再次提笔作画至深夜。
脑中无法平息的亢奋让他完全丧失了睡意。
在一切都静止的房间内眯眼瞄了一下床头的闹钟，带有夜光功能的指针清晰地显示现在才5点半而已。
“为什么这么慢……”
窗帘缝隙间透进地板的光线让带着些微困乏之意的少年感到心焦。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如同小说情节般奇妙的现实体验，他还是第一次经历。
若是有可能，他恨不得现在就飞到学校，用自己今生最诚挚的话语去说服那位外国同桌——李雪莉。
或许Sunny就是那位有些古怪的华裔女生吧，又或许不是。
但不管怎样，叫Sunny的人一定和那位总和自己相性不和的少女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只要她愿意帮助自己，梦想之路上的同行者就会增加。
——渴望着创造出让梦想成真的感动时刻。
让文字成为画面，让画面感动所有人。
这就是华鑫儿时的梦想，虽然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越来越怀疑是否真能实现，但他的确还未曾放弃。
或许，他不该有这种别人也会为了自己的梦想而理所当然会努力的想法，但少年还是忍不住想要一试，忍不住满心期待。
这种没来由的想法，的确第一次让华鑫有一种自己会触碰到那个令人癫狂瞬间的真实感。
所以，这一次，半吊子少年下定了决心。
无论如何，不能再半途而废了。
——不能因为害臊、难以启齿或是害怕遭遇拒绝而打退堂鼓。
——如若是那样，就真的对不起暑假里那一段仓促的邂逅，也更对不起那场还未开始就已结束的爱恋之情。
想要堂堂正正地与现实较量一次，紧紧攫住眼前屡屡被自己错过的名为可能的希望，然后，响应这份埋藏已久的觉悟，真正的做出改变。
几乎最早一批抵达教室，等候在座位前，当入口处身穿白色衬衣搭配红色开襟制服，下着浅灰短裙套住红黑格子底裙的短发少女一踏入教室，少年瞬间眼前一亮。
——果然对于高挑的李雪莉来说，夏季校服太显身材了。
尤其是那双穿着黑色丝袜的大长腿，真是叫人有些移不开眼睛呢！
不过，视线内少女的窈窕身影并不会使华鑫的想法有所动摇。
“李雪莉！”
他就那样毫无迟疑地喊道。
“嗯？”
察觉到异常，Shirley的视线从地面转移到正前方。
映入眼帘的男生神情严肃，给人哪里不对劲的印象。
然后，她突然意识到这个男生正是自己千方百计想要远离的那个人。
“华、华鑫？！”
瞬间顿住脚步，Shirley僵住脸颊虚弱一笑。
“抱歉，吓着你了吗？”
“没、没有……”
以为是自己的贸然之举让正低头走路的Shirley出现了胆怯，少年有些自责地道歉。
然而，他并没能读懂少女晶莹双眸中所暗含的绝望与哀怨。
——天底下最糟糕的处境莫过此。
本以为自己已幸运地逃过了此劫，那个知晓自己秘密的男生第二天并没有来上课。
Shirley庆幸地以为一切都是上帝对自己的眷顾。
然而，连二十四小时都没能撑过，她就被这个男生不留余地的堵在了教室门口。
这一次，又会是怎样的结果？
“那个……你有什么事吗？”
“我想找你聊聊。”
直截了当地回答让Shirley嗅到一股山雨欲来的不详气息。
轻咬樱唇，视线微不可查地偷瞄了一圈教室。
——此刻的教室里仅有寥寥数人。
正在埋头用功的其他同学们几乎完全未意识到教室后排会发生某些异变。
——这让Shirley多少有些欣慰。
要是让更多的人参与其中，那自己的秘密很快就会传得满城风雨吧。
那样的结果绝不是她曾憧憬的未来该有的。
“能去外面聊吗？这里……”
“啊！也是，这里的确不太合适。”
并未意识到Shirley的迟疑另有隐情，少年只是简单地认为眼前的同班女生是因为笔记本涉及个人隐私而想要避人耳目而已。
顺着Shirley的口风，华鑫朝走廊外正沐浴在晨曦下的操场昂了昂下巴。
“走，我们去操场看台那边吧，跟我来。”
这样说着，少年径直走出教室。
教学楼到看台不过百米，但跟在华鑫身后的Shirley却走得异常煎熬。
无法预测前方那名知晓自己秘密的少年究竟会怎样开口，所以忐忑难安。
——提醒吊胆地虽然早已准备，但她没想到会是这开学的第三天。
——害怕又会像从前那样被迫接受过分的要求。
再次被嘲笑、被孤立，甚至被欺凌……
如若果真如此，那么自己才刚刚开始的崭新生活将会再次破灭，化为泡影。
向往着的美好未来、期待着的全新展开，也会因此转瞬淹没在茫茫无边的黑暗之中。
难道迎接自己的终将是惶惶不可终日的末世吗？
曾经宛若地狱的日常将会再次降临吗？
不要……
或许还会变得更为不堪吗？
不要那样……
——似乎已经再没有别的退路了。
一旦想到这里，Shirley的内心便痛苦不已，为此绝望。
可是……
至少这里是在学校，应该不会被要求到像“监狱里会遇到的那种过分的事”吧？可怜的“少女”甚至做好了最坏的准备——至少希望不会很痛……
“好了，就在这里说吧。”
“啊？这里……”
刚进入操场看台，华鑫便迫不及待地转身，想要将心中的想法付诸于言语。
然而，他的突然开腔却让思绪远离现实的Shirley感到措手不及。
“对啊，这里不好吗？不会有其他人听见的。”
尽管从字面意思来理解的确是Shirley所最想要的结果，但显然眼前这名少年看似真诚的笑意只会让她感到更加惴惴不安。
一定有什么大阴谋在前方等待着我吧！这样的家伙，已经见过太多太多了。
——仿佛恶魔睨视祭品，欢愉而得意的样子，真是令人恶心！
“那么……那个，你——你都看到了吗？”
知道终究逃不过此劫，沉浸在无法自拔的哀怨之中，Shirley认命地微微低下头，卑微地凝视着自己的脚尖。
“嗯！看了。”
毫不犹豫的干脆回答令少女心中最后的一丝寄望破灭。
现在，她几乎可以肯定，眼前的这个同班男生已经知道了自己的秘密——知道了自己身为男儿身的秘密。
然而，她还是心有不甘，想做最后的一丝挣扎。
因为，这可是她苦等了18年才好不容易抓住的机会，怎能如此轻易地放弃呢？
——以真正的女性身份生活一年的“考验”。
若是就这么三言两语地被现实击败，在可以预见的未来，她知道自己一定会后悔，后悔没能再多挣扎一番，直到最后一刻。
——如果未来一定要徘徊在痛苦的泥沼中寸步难行、自怨自艾，那她宁可现在豁出一切去争取改变的可能。
“那……能请你帮我保守这个秘密吗？”
“秘密？”
命途多舛的少女神色黯淡，一脸决然。这让少年感到困惑，蹙眉尴尬的表情无疑出卖了他的内心。
——华鑫并不知道此刻Shirley的担忧与自己所想的并非同一件事。
可尽管如此，在短暂的迟疑后，他还是释然地展露亲切的笑容。
“喔，也是呢……的确该称之为一种秘密能力吧。”
自以为是地认为理解了少女那句话的真正含义，然而，一脸幡然醒悟的模样在Shirley看来无疑是种表演。
——为了达成某些下流目的才特意表现出来的无害表情。
假惺惺！
伪君子！
明明只是想要占据更为主动的谈判权而已！
这样的家伙！最讨厌了！
“说吧，你想要怎样才愿意帮我保守秘密？”
知道前路艰辛，但早已义无反顾的少女决计忍受“试炼”所带来的种种不堪。
——如果可以撑到梦想成真的那一天，所有的付出都会变得有意义、有价值。
这一点，她清晰而明白地理解着。
——比起在家乡时忍受几乎所有人的欺凌，至少现在，她只需要忍受眼前这名少年一个人的欺辱而已。
然而，并未如想象中那样听到诡计得逞后自鸣得意的笑声。
替代的则是一声惊叹。
“啊？”
有些不可思议地张大嘴巴，少年在短暂地露出惊异表情后冷静下来。
原本还在为如何使Shirley帮助自己而苦恼，但却没想到一切来得如此突然，却又如此的顺利。
在一瞬间，华鑫之前苦恼着的难题迎刃而解了。
但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这个破局的人竟会是眼前这位令人难以捉摸的短发少女自己。
眼下，Shirley的意思也非常明了了。
那就是——她并不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关于那本笔记本的事。
也即是说，为了能让自己保守秘密，她或许会接受他所提出的任何条件。
“那我可说了噢。”
尽管已经下定了决心，但华鑫还是忐忑难安。
毕竟，之前的几天，自己留给李雪莉的印象的确很糟！
——可千万不要再出什么差错了，这一次！一定不要留下误会或者遗憾什么的！
“嗯……说吧。”
“Sunny是你吗？李雪莉，还是说……是别的什么人？”
“嗯？”
“我捡到了你掉落的笔记本，嗯，大概是你的吧，还……还看了里面的小说，个人觉得真是特别的棒！我很喜欢那个故事，然后……然后就想和——那个叫Sunny的人一起创作漫画——”
僵直表情，眼神惊讶，因为华鑫所述的内容与自己料想中的竟完全是两个毫不相干的事情，Shirley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可思议地瞪视着华鑫，她艰涩地嚅动双唇，
“你……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我想和写《仲夏夜之约》这个故事的名叫Sunny的人创作漫画，他是你，对吗？”
“不、不不，怎么、怎么可能会是我——”
下意识地断然否认，却在觉察到既成事实的瞬间，脸颊微红的高挑少女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这无疑是个弥天大谎，是一个一旦撒下了后，就不得不用更多谎言来掩盖真相的痛苦开始。
“他应该和李雪莉你很要好吧，要不然也不会把东西放在你那里？嗯？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吗？”
“没、没有……是很要好的……”
“该不会是你、你你男朋友之类的——”
顺着Shirley转瞬就否决了的选项，已然误会的处男少年结结巴巴地在歧途上将话题越带越偏。
“不不不！啊……不是的啦！他、他他他他是……他是……是我——是我——哥哥……对！哥哥！”
飞速运转的大脑到底没有让焦急到无望的少女失望，编织出来的谎言就像是及时雨般顷刻间一吐而尽。
“唔——原来是你哥哥啊！怪不得……”
“怎、怎么？”
“嗯！没什么啦！想想也是当然的吧，所以你才要我帮你保守秘密吧！”
面对手抚贫瘠胸部似乎是舒了一口气的短发少女，华鑫瞬间一脸得救般的表情这样说道。
“那既然是李雪莉的哥哥的话，就好办了！在还给你笔记本之前，首先我要诚挚地对你和你哥哥道个歉……”
弯下腰，顿时做出鞠躬动作的少年让刚刚镇定下来的少女再次陡然一惊。
“不管怎么说，我是不该偷看那个笔记本上的内容的，但我现在好像已经被你哥哥的小说圈粉了呢！嗯！所以，在还上这本笔记本的同时，我想你能帮帮我，让我见一见你那位哥哥……我想邀请他和我一起做漫画！”
再次令人难以想象的展开瞬间扰乱了思绪， Shirley瞠目结舌地怔在原地。
缓过神来后，她才注意到华鑫腋下所夹的历史课本鼓胀得有些过了头。
——用教科书打掩护，而属于她的那个笔记本就夹藏在这本历史书中。
“啊！光顾说话了，应该先还给你才是！”
抬起头，顺势将淡黄色的笔记本从历史课本中抽出，做着递送动作的少年脸上立刻呈现既尴尬又真诚的浅笑。
“其实，前天晚上你掉落的时候，我就已经第一时间捡起来去还你啦！只是、只是你跑太快了……没能追上，不过，现在总算可以物归原主了。”
眼前的笔记本看起来似乎有被翻折过的痕迹，但的确完好无损。
果然一切的一切从最开始的时候就是个错误吗？
——生活似乎对Shirley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终于意识到，自己干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
——原来这位名叫华鑫的少年从来就没有裹藏任何恶意，所有的恶意原来都只是自己在单方面胡思乱想而已。
而更可笑的是，前天晚上，这名被误以为是要对自己行不轨之事的少年原来只是想要送还东西？。
噢！
糟透了！
可是……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那天，在那座石桥下，难道他什么都没看到吗？
原来什么都不曾察觉到吗？
还有第一天在男厕撞见他，到头来仅仅是个巧合？！
那、那第二天在体育馆的办公室时，他也是真的被绊倒了，却还想着要保护我……
原来……他根本就只是一个眼神不好，并且迟钝到无可救药的笨蛋而已吗？
噢噢噢噢噢……
我究竟都做了些什么啊！
那……那我之前的所作所为岂不是——
啊！丢死人了！
脸颊如同被架在篝火上炙烤般，霎时传来无法言喻的燥热感，呼吸也因此变得紊乱不堪。
神经在抽搐，心脏在颤抖。
不敢再多想哪怕一秒，Shirley羞愧地垂下眼帘，飞快地从华鑫手中夺回笔记本。
用双臂环住胸口，将那本淡黄色的笔记本紧紧拥在怀中。
立刻就蹲在地上的少女，发红的脸颊被严严实实地深埋在双臂之下。
感到羞愧难当，Shirley再也不敢与华鑫对视了。
“你没事吧？李雪莉！”
“没、没事……”
“肚子疼吗？”
误以为瞬间下蹲的少女只是肚子不舒服什么的，少年有些担忧地问道。
“不、不是！嗯……不过……有点……”
“我看你还是去医务室比较好，要不我带你去吧，能站得了起来吗？”
“能，大概……不过……不要紧，我就这样蹲一会儿就好了……”
“好吧。”
面对始终将整个脸庞埋在臂弯里，几乎一动不动保持着蹲伏姿势的Shirley，华鑫有些哑然地撇了撇嘴。
五分钟过后……
“呀！你、你你你你怎么还在！”
“我、我我我我就是在啊……”
面对一抬起头来就像是见了鬼般显现惊恐表情的短发少女，华鑫也像被传染了“结巴症”似的口吃地回道。
“为什么……你怎么没回教室？”
“不是担心你嘛！而且……而且我还有事你没答应呢！”
“嗯？”
“就是想见一见你哥哥的事啊，这样吧，周六或者周日让我们见一面怎样？”
“周六的话——”
“果然是周六呢！”
“等等——”
“我知道我知道的！一般人大概都会选周六的吧，嗯！不过，好像我周六那天得去上画画课呢，好吧，那就请假好了！反正与培训的事比起来，果然现在的这件事比较重要呢……”
——等、等一下，让人把话说完啊！周六我还要上课的！
关键是——不要擅自就帮别人做决定啊！
——谁说过要周六见你了嘛！我是想说不管是周六还是周日都不可能来见你的啦！
——Oh, shit!
面对根本就没打算给自己插话解释的机会，只是在一旁自说自话、絮絮叨叨的激动少年，Shirley十分无语地睨视着他因为兴奋过度而有些扭曲的脸庞。
“那……就这样说定了呦！李雪莉，周六上午九点和你的Sunny哥哥在万达金街的蓝湾咖啡见！不见不散啊！”
“喂！我还没……”
“叮——”
“不好不好，都这个点了，得赶紧回教室才行！”
想要解释的话，想要回绝的邀请，想要推翻的事实，所有想要再一次用言语去改变的一切，都因为这唐突的、蛮不讲理的早读铃声瞬间被摧毁，硬生生地堵回绝望少女的肚中。
无力地张了张嘴，在意识到面前的华鑫已完全将注意力放在其他事情上时，Shirley头痛地蹙眉闭眼，深吸了一口气。
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吐沫，少女感受到喉咙里那股无比沉重的凝滞感将自己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或许，这就是囫囵吞进了一枚苦果的真正感受吧。
——一切的悔意如今只能由她自己独自品尝了。
“喂！李雪莉，你还愣着干嘛？快点走啦！早读已经开始了！一会儿黄老师要来巡查的！”
背后传来少年似乎已经跑远的呼声。
关切却刺耳。
“知道了……来了！”
从怀中掏出那本“惹祸”的笔记本，Shirley下意识地低头看了一眼，不得不苦笑着抿了抿嘴，这才起身迈开步子，朝着不远处正一脸焦急等待着自己的半吊子少年所在的方向跑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