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泥封不久的洞穴入口开着一道拳头大小的缝隙,水流在那里汇集,成股流下,流经满是沙砾的岩壁,途中再次汇集了一次,然后敲击地面的凹槽,淅淅沥沥的水声不间断地打搅着耳朵。
粗糙不平的岩壁被简易火把的光线照亮,大致可以判断周遭的环境,不宽不窄,甚至还有杂草,阴影被拉了很长的距离,延伸向更加深邃的地方。
“你是说,我们现在就在那个山洞里?”
蹲坐在昏迷的怀特身边,撒旦边制作着第三个火把,边认真听化身“水杉子”的水杉说明一切。
“而且在那之后怀特先生及时赶到救了我们?”
“没错,多亏师父,我们才没被活埋。”
“但是先生他……”
爱尔柏塔也抱腿坐在岩地,把脸埋进怀里。
低垂的眉眼偷偷看向怀特,平时总是一脸温柔的老师此刻正安静地躺在野餐布上,呼吸并不均匀,仔细看的话,脸上有痛苦的神色,额头渗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怀特救了众人——但是背腹受了重伤,目前还处在昏迷状态。
“师父的背包里,装着一天份的食物和水,水处理你们三人的伤口,用了三分之二,医疗包也只剩下绷带,虽然有小型电报机,但是已经损毁,想要修复它,和外界取得联系,需要零件。”
“零件,什么种类?”
“电池玻璃管没问题,线圈散架,灯泡破损,还需要固定木板,自攻螺丝和电键之类的金属零件,不过现在,没法找到这些。”
“这种小事交给我。”撒旦在牙齿的协力下将蘸了酒精的油布在木条上绑紧后,把手探入口袋里。
“撒旦,你有办法吗!?”“水杉子”一脸惊喜地抓紧撒旦的双肩,就连爱尔柏塔也猛地抬起头。
“不知道,费点事也许做得到。”
从口袋中取出的东西有三样,一是木块,二是刻刀,三是怀表。作为雕刻原木的木块在撒旦这里很常见,刻刀的出镜率也不低,但怀表倒是第一次拿出来,上面烫着精致的金色纹路,中央还有贵族特有的纹章,不过并非布莱特家的雄鹰,而是白鸽的图样。单单怀表便不是一般人能够拥有的东西,这种糅合了艺术的珍品价值更是一眼就看得出来。
“零件我有自信按照你的要求一比一刻出来,金属制品不够的话就从这里面拆。”
“但你的手,不是受伤了吗?”
“有一只能用就够了,而且我还有牙齿,哪怕用脚也要比你们灵活得多。”
说着撒旦拾起刻刀,让它在指尖灵活地打转。
“等等撒旦,这个怀表上有斯皮尔家族的纹章,不应该是你母亲的遗物吗!?”认出怀表来历的爱尔柏塔,瞳孔因为吃惊放得很大。
“无所谓。”
“怎么会!你不是一直——”
“物尽其用,能用在该用的地方,那个人一定也会很高兴,更何况你们救了我的命,这个情我不会拖欠。对了,还有一件事。”
紧接着撒旦在“水杉子”面前正坐,微微欠下身,坚定认真地把话语说出口。
“对您出手,撒旦·布莱特感到抱歉,希望能够得到宽恕。”
简单地寥寥数语,放在过去,撒旦可能永远都不会说出这样的话,但已经有什么改变了,撒旦赌上了自己的的勇气和尊严。并非那份把自己保护在壳中的无谓自尊,而是摆脱那似人非人状态后,鼓起勇气面对自己的尊严。
“水杉子”说不出话,只是拼命点着头,眼睛里流动异光。
“虽说百闻不如一见,但亲眼看到神迹的时候也怪可怕的。”爱尔柏塔就像看到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一样喃喃自语。“不过怀表真的要拆吗?”
“我说。”撒旦耸耸肩,嘴角翘起嗤笑的角度。“要是真觉得过意不去,黑考拉早些把肚子里那些干货给我,而柏塔嘴巴不要整天像吃了毒蜘蛛一样毒,对我而言就足够了。”
“知无不言!”“水杉子”扑过去抱紧了撒旦,力道让撒旦的嗤笑变得苦不堪言。
“还真敢说,明明只是区区撒旦。”爱尔柏塔则有些嫉妒地撅起嘴。
不知不觉,笑容弥漫在三人之间,夹杂着流水声,驱散刚刚还缠绕头顶的死亡的阴霾。
※ ※ ※
“只要把这些零件拼在一起,机器就能用了。”
撒旦松开牙齿,用袖口擦擦汗水,刻刀与地面发出磕碰的金属音。距离开始动工已经过了三个小时,需要的零件总算准备就绪。把零件一个一个地安在电报机的残骸里,顺利地完成了工作,撒旦表情稍稍轻松了一点,但很快又再次认真起来。
“怀特先生那边怎么样?”
“说实话,不是很妙,已经有点发烧的迹象,如果还是没有消炎药品的话,可能会很危险。”“水杉子”回过头,代替正悉心照料怀特的爱尔柏塔回答。
“真见鬼。”撒旦举拳砸向地面,聚在原地的积水被砸得飞溅起来。“就没点办法吗?哪怕草药也好。”
“草药……”爱尔柏塔听到撒旦的话,突然抬起头,眼睛绽放光彩。“对了!我们可以去找草药!”
“草药?这种地方,会有草药吗?”
“草倒是有不少。”撒旦用脚掠过草丛,结果不小心踢在石块上,眉毛颤动着,然后不动声色地收回脚。
“有花的地方,就有草药。”爱尔柏塔站起身,自信地拍拍胸口,因为腿伤稍稍有些站立不稳,“水杉子”连忙伸手搀扶。“我能够认出所有的花朵和草药。”
“听上去不错,那么去哪里找?别怪我没提醒你这类自然山洞构造远比你家那小城堡复杂得多,如果想在里面打转个一辈子,不妨可以一个人尝试一下。”
“哼,总比什么都不做好,我想帮助怀特先生。现在待在这里已经做不到更多的事了,我不想就这样失去重要的人,我要努力去做自己能做到的事。”爱尔柏塔扭过头,丝毫不为所动。“女神会保佑我的。”
“水杉子。”撒旦转头问道,发觉自己不小心袒露心声后慌忙改口。“水杉,那么你又怎么想?”
“我认为,很危险,不该轻举妄动。”
“杉!”
“但不冒险,就没有转机。师父现在情况很危险,我必须要去。”“水杉子”坚定不移地看着两人的眼睛,透过可爱的留海。“撒旦就留在——”
“好的,三票通过,下注离手。”撒旦打个响指,顺手拔下插在岩壁缝隙的火把。“我当然也要去,有我那该死的『圣物』在,就绝对不可能存在迷路这两个字,女士们先生们,需要一个引路人吗?现在价格划算童叟无欺,现在只要两块干面包。”
“对了,差点忘了你的能力。”爱尔柏塔从怀特的背包里取出干面包,撕下面包边丢向撒旦。“话说你这是和谁学的一身市侩气?”
“巴尔莫拉堡城门前那个管理不当异常聒噪的集市场。”撒旦能动的那只手也灵活不到哪里,勉强接过面包边。“掉了怎么办,别浪费食物。”
“我家城堡才没有那种东西,真是胡说八道。”爱尔柏塔不满地抬高声音。
“那么,我们要一起去了?”水杉迟疑片刻才惊喜地吐出话语。
“当然。”撒旦晃了晃火把。
爱尔柏塔绕着撒旦踱着步子,像观赏艺术品一样认真打量着撒旦。
“我做梦也没想到那个自大的撒旦还会讲笑话,虽然没什么意思。”
“我也从来没想过,巴尔莫拉第一毒舌公主这么能干,虽然现在就像泥里蹦出的鸭子。”
“我也是,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就能齐心协力做一件事,虽然有点遗憾好像只有我派不上用场。”
“水杉,如果我没听错的话,你刚才那句话居然没结巴。”撒旦同时挑起火红的眉毛和嘴角,做出一副看到什么了不得东西的惊讶表情。
“杉那个才不是结巴,是失语症!”爱尔柏塔则做着厌恶的鬼脸为水杉申辩。
“总之,我们先,和师父道别吧。”水杉笑着看向两人异常滑稽的脸。“趁先生现在的状态还算稳定……我们要尽快回来。”
“没有异议。”
水杉走到怀特的身旁,撒旦和爱尔柏塔也跟着靠近相同的位置,一起欠身。
“请等着我们,怀特先生。”
※ ※ ※
火光把少年少女的脸映照得通红,三人却不由自主地抱紧了身体,山洞内部远比想象中要来得空旷,越往深处走,冷空气就会夺走身体更多的温度。
这倒也不是完全没好处,至少有风和氧气充足这一点,就可以证明所走的并不是一条死路。虽然不知道另一端的出口在哪里,但毫无疑问出口是存在的,这在无形之中给撒旦他们打了一针强心剂。
唯一有所不足的大概就是众人的行进速度,因为爱尔柏塔有轻微的腿伤,水杉不得不随时注意避免柏塔摔倒。
“往左边,右边这条路我们刚刚走过。”撒旦手持火把,走在最前面,食指指向左边那条相比之下狭窄几分的通道。
“走过?完全没有印象。”
“我也是,看不出来,撒旦的能力,真是不可思议。”
“布莱特家人手一份的玩具,得看你怎么用,光凭方向感就算那帮混蛋也会糊涂。除了在大脑画路线图,我还记了一下石壁上的纹路和凹凸痕迹。”说着撒旦继续指向头顶位置,倒挂着的红色钟乳石。“虽然这么说,不过最终参考的是那个,十七根长四根短的,作为路标再明显不过。”
“这么说的话,我也有点印象,我好像想起来刚才怎么走了。”爱尔柏塔捂起嘴巴。
“乱吹牛可是要被教会的审判者拔舌头的,公主大人。”
“我是说真的!我的记忆力也不差。”
“那么,我来提问。”撒旦突然停下步伐,弯腰右手贴腹,左手用力向后扬,优雅地向两人做了绅士礼。
“首先说明,前前后后,我们回到这里累计三次,如你所见面前一共四条路,命名1,2,3还有4,我们一开始通过了4,4的尽头有两条分支——”
“我知道,我们走了左边那条。”
“听我说完。”撒旦眼神变得锐利,似乎谁再插嘴就要割破谁的喉咙似的。
这种认真模式,水杉和爱尔柏塔两人在怀特的相互授业课堂见过一次,那次是撒旦的主场,爱尔柏塔打断撒旦说话时,撒旦居然直接把教鞭扔了过来,好在怀特及时出手拦下。
“好……”爱尔柏塔不满地嘟起嘴。
“现在继续——左边那条命名5,右边那条命名6,我们走了左边的5,再次发现三条路7,9和10,选择了左边的10,却发现再次回到了起点,而这条10其实是2。”
“我明明没说错……话说我们回到起点了吗?”爱尔柏塔揪揪水杉的衣角,得到的是不知道的回答。
“接下来我们尝试了6,6的尽头同样有三条路11,12和13,我们走上中间的12,在尽头出现三条路,却发现是刚才的2,5,还有9,于是回到6的尽头,走上11,结果回到原点,原来11就是3。”撒旦不给爱尔柏塔喘息的机会接着说道。“第三次,我们沿着3来到6的尽头,尝试了13,那是一条死路,只有一个不大的狗洞通往对面,莽撞的爱尔柏塔硬要钻过去。”
“反正杉会陪我,不满你倒是一个人走。”爱尔柏塔吐出舌头做着鬼脸。
“我们通过洞口一路走,结果来到了2的尽头,沿着2回到原地,至此我们只剩下最后一条路1,不过在那之前我要你回答,我们有几种不重复路径回到原地的走法。”
“回到原地的走法?”爱尔柏塔低头想了一下,然后抱紧水杉的胳膊,抬起头看着水杉的脸,露出委屈的表情。“告诉我该怎么做。”
“遇到困难的问题,要画图。”
“画图?”
“没错,很简单,你自己先试试看,刚好,我们休息一下。”
三个人围坐一圈,水杉随手拔了一把杂草,摆在中间当做线条工具。而爱尔柏塔在撒旦的复述下开始摆弄,很快,得意洋洋地说出答案。
“十种!”
““不对。””撒旦和水杉异口同声地回答。
“为什么不对……不是十种吗!?”
“单纯以题目而言,可以这样解答。”水杉苦笑着解释。“但这是,建立在现实的诡论问题,我们并不知道,最后一条路通往哪里,或许还有,可以到达这里的分岔,所以就算得出结果,也可能是错误的。”
“居然耍诈,笨蛋撒旦!话说这和记忆力有什么关系!”
“谁知道,还有,被骗的人才是笨蛋。”
众人起身,振作精神继续向前走。
脚下并不像在走下坡路,道路反而始终有一种上升的趋势,而且充满了类似行走在海滩的颗粒感。
火把抖动的火光让撒旦可以辨别周围的环境,毫无疑问和刚刚有着明显的区别,到处都是散发淡红色荧光的种乳岩和石笋,岩层的形状也变得像千层松饼一样,神秘意境宛如童话世界,却让人无心欣赏。和愈发潮湿的空气相对应,岩缝和地上的草木也变多了。
“你们快看,那个!”
爱尔柏塔突然惊奇地指向一侧。
在杂草丛间,生长一束淡红色的花朵,周围还树立着直挺挺的奇怪的草,和普通杂草区别明显。
“那个是猫草!”
“猫草……我记得是药草吧?”
“没错,虽然不明显,但还是有一点点消毒和消炎的作用。”
爱尔柏塔兴冲冲地走过去,把猫草连根拔起,放入随身带着的有些许破损的捕虫盒。
水杉和撒旦紧随其后,火光也蔓延过来——
“那些……都是猫草吗?”
在视野与光线可及的上坡延伸之处,路走到了尽头,但在尽头的石壁之下,是茂密的猫草和各色鲜花,密集地团簇在一起。
“不管怎么说,我们快动手吧!”
爱尔柏塔比任何时候都要兴奋,提起裙角便冲上前,跪在花丛丛之间,小心翼翼地拔起猫草,一点一点向前移动。
就在撒旦和水杉看着爱尔柏塔开心无比的模样时,绝对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爱尔柏塔突然凭空一闪,消失在原地。
“啊啊啊啊——”
与之俱来的,还有悲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