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尔柏塔目睹了一切。
不知为何，从早上睁眼开始，胸中便充满了不安与心悸。这份难以忽视的感情让她更早地起床，从帐篷里探出脸的同时，目睹了撒旦与水杉步入深林的背影。
“那是……”
平时几乎没有交流的两人走在一起。
察觉到有什么不自然，还未来得及装点自己，爱尔柏塔就匆匆跟在两人身后。
屏住呼吸，轻点脚步，拢起蜂蜜色的秀发，藏身于高大杉树的阴影。
两人似乎在交谈什么东西，爱尔柏塔认真竖起耳朵，侧耳倾听。
内容是关于撒旦家族的事，撒旦所厌恶的，同时也是自己所厌恶的东西。
爱尔柏塔厌恶大贵族，自己最爱的姐姐因为王室与大贵族世代的联姻传统不得不离开王宫，而自己也即将走上这条笼中鸟的道路。这也正是爱尔柏塔不断挖苦撒旦的原因。
当水杉提出要和撒旦交朋友的时候，爱尔柏塔的头摇得和拨浪鼓一样，但最后还是轻咬樱唇，决定继续听下去。
“你对爱尔柏塔怎么想？”
突如其来，无比意外的提问。
听到撒旦向水杉说出这句话，少女顿时呆滞，双颊染上绯红。随后悄悄探出头，迫不及待地想知道水杉口中的答案。
想知道那个在故乡巴尔莫拉教会学院里帮助过自己，并一路陪伴自己的天才少年，究竟对自己怀抱着怎样的感情。
“……我喜欢她。”
虽然有所犹豫，但是少年说出了少女期待的话语。
如同阳光破除重重厚茧，普照在少女心间的花田。所有太阳花沐浴着光幕，舒展起娇嫩的花瓣，波浪一般竞相开放。
就在爱尔柏塔还未来得及现身表达自己的喜悦，紧接着看到惊人的一幕——
撒旦把水杉击飞，逃入密林深处……的事实。
爱尔柏塔捂着嘴坐倒在地上，裙角沾染泥污。
但事情并没有结束，阴霾天空回响雷鸣，水杉很快紧随撒旦的步伐，浸身丛林最黑暗的角落。
“杉……！”
爱尔柏塔很快反应过来，起身后捡起地上的捕虫盒，也开始追觅少年们消失的方向。
※ ※ ※
“在哪里……！？”
黑森林内部和被铺设好道路的山道完全不同，就像真正“活着”的生物。
时不时恶作剧似的在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伸出树根与丫杈，拉住柏塔的裙角，划破柏塔的披肩。
密集的枝叶如同蛛网般交错，遮蔽光线，阻碍视野，怪风回卷过叶片，头顶传来鬼魂的悲鸣。
无论多少次都会迷惑在相同的场景，旅人凭借片刻经验认为是缓坡的所在，恰恰出现断层——
“啊！”
断层出现了。
草地后突如其来的断层，让爱尔柏塔失足跌落，捕虫盒受到惯性被向后抛出。
在半空中，孤单的双臂越过头顶，软绵而无力，就像随风雨飘摇的枯草。
失重的恐惧直达内心，甚至忘记抓取手边的一切。
（发生了什么!）
就在少女因为急坠感与绝望而闭眼的一瞬间，什么东西拉紧了自己伸出的手腕。
感受到身体悬在空中的同时睁眼，瞳孔紧缩，蓬松柔软的黑发和焦急的柔和面庞出现在面前。
“……杉！”
是自己喜欢的少年。
“唔啊啊啊啊啊——”
少年并没有回应，而是拼劲全力拉着少女。他的胳膊并不粗壮，甚至可以说细，因而暴起的青筋清晰可见。
不少泥块因为着力而从悬崖剥离滚落，混杂着少女的眼泪和少年的冷汗。
汗水流到眼睛里，顾不了。柏塔的指甲陷入皮肉，顾不了!现在脑中只有全力以赴，一点一点地往上拉，看着少女上升一厘米，两厘米……
就在拼命的期间，现实宣告绝望的来临。
少年膝前的地面突然出现龟裂，如同点燃的火药引信一般，裂纹迅速闪过视野，在来不及反应的瞬间，轰然断裂。
近乎完整的崖面土块从高处坠落，一路碰撞翻滚，碎成惨烈数瓣，最终石沉森林汪洋之中。
与之相伴的少女尸骸——
“啊啊啊啊啊啊……哈啊!”
并不存在。
就像钓起体格数倍于自己的鲨鱼。
少年水杉用尽全身力气，终于在最后一刻把爱尔柏塔拉拽上来，紧紧抱入怀中，然后力尽倒地。
此时两人正双双躺倒在离断崖不过咫尺的距离。
“为，为什么…呼…你，会在这里，柏塔？”
衣服已经湿透，水杉喘着粗气，侧头看向泪眼汪汪的少女。
“杉……”
爱尔柏塔把头深深地埋进水杉的怀中。
※ ※ ※
片刻过后，两人躲在枝叶繁茂的杉树下背靠而坐。
爱尔柏塔抱着捕虫盒，水杉则脱下衬衣，举起遮挡两人头顶的雨滴。雨水还未浓密，仅仅连成藕断丝连的线。
水杉是在追逐撒旦的时候看到爱尔柏塔的，虽然柏塔并不认识路，却好巧不巧地走在了水杉前面，这才使得少女初露一样的生命得以挽回。
“我们必须要，找回撒旦。”
说明事情经过后的水杉低着头，表情异常坚毅。
“还是先联络怀特先生……”
爱尔柏塔嘟着嘴，小声说着。
“来不及了，如果现在离开，肯定连唯一的线索，都会消失。”
水杉转头看着爱尔柏塔矢车菊般的湛蓝瞳孔，腾出一只手指向不远处地面上隐隐约约的血迹。
那是水杉一路追迹的，撒旦的血。
刚才撒旦击打水杉时，被捕虫盒划破皮肤，血液一路滴落，打在草间叶片，沿着叶脉形成诡异的纹路。
“而且找不到回去的路，我们现在，都很危险，不能待在这里，在前往山顶的路上，寻找山洞，撒旦一定也这么想。”
树下可能会被雷劈到，淋雨则会导致体温骤降而感冒，雨天除了躲在山洞以外毫无办法，这是常识。
面对水杉的提议，爱尔柏塔沉默，像雨中莲华般一动不动。
“柏塔——”
“我不要!”
在水杉再次劝说之前，爱尔柏塔突然开口。
“我才不要去找撒旦!”
少女透露出前所未有的暴躁气息，连蜂蜜色的长发都染上不安的色彩。
“他对你做了那种事，我才不管他的死活!没教养，还那么粗暴！没有马棚容得下的差劲野马!那只红毛猴子!像那种蛮不讲理的猴子——!”
语气仿佛钢琴升调般逐渐升高，又像迅速加温的烤炉，却在彻底歇斯底里之前一点一点沉下来。
愤怒被哽咽和啜泣取代。
“像那种蛮不讲理的猴子，就该被困在山林里，好好被雨水洗涤一下心灵，直到明白什么是爱，才配出来……”
泪水从爱尔柏塔眼中滴落，混杂着雨水，湿润胸口的丝带。
雷声再次划破些许嘈杂的空气。
少年闭上时常显得疲惫的双眼，深吸一口气，然后采取了行动。首先是话语。
“柏塔，听我说，撒旦是我的，不，是我们的同学。”
水杉起身，跪坐在爱尔柏塔面前，双手握紧爱尔柏塔的双肩，把额头抵在爱尔柏塔的额头上，一字一顿认真地说着。
“更是我们的朋友，我们要保护他。”
“可是他——”
“我们既然来到一个班级里，就变成了命运共同体，好不容易，才逐渐形成羁绊，好不容易，才获得了现在的缘，这是最宝贵的事物，绝对不能斩断。”
爱尔柏塔的手背紧接着被温暖包裹，瞳孔则映照着水杉如天空般纯净的眼神。
“谁都有痛苦，总有别人不能理解的东西，可能，会因此互相伤害。但是放弃思考与回避，解决不了问题。只有承担那份伤害后，才可以了解那个人的真实，掩盖在背面的部分——撒旦并非表面看上去那样，师父也说过，我相信师父，也相信自己的眼睛。”
温柔的面庞，温柔的话语，还有温柔的内心。
“我下定决心做，配得上你的绅士，而他是，绅士必不可缺的益友。”
“怎，怎么突然说，配得上我什么的……”
爱尔柏塔的脸上沾染一丝红豆酱般的艳红。
水杉把额头移开一段距离，柔软的黑色发丝贴在耳垂，本人正温和地看着爱尔柏塔。
“柏塔，请你相信我，相信撒旦。”
通透澄澈而坚定的目光，仿佛可以洞悉一切，映照灵魂。
既不炽热，也不消极，胸中仿佛包含着无尽的青空，还有纯净的云海。
如果世界上还存在没有污点的内心，它一定属于水杉。
片刻过后，爱尔柏塔改变了想法。
因为少女从少年的瞳孔中看到了自己，以及——自己的表情希望自己该怎么做。
“嗯，相信你。”
于是抬起唇角，用温柔回应了温柔。
“我们去找撒旦，一起去。”
※ ※ ※
再次启程的时候，雨水的气息比刚刚稍浓烈了一些，混杂着泥土尘封的味道。
“血迹在这里，消失了！”
爱尔柏塔指向已被雨水打散的点点殷红，在那之后除了碎花之外找不到一点鲜艳的颜色。
“没办法，只能往山顶走，只要附近有山洞，撒旦就肯定在！”
“嗯！”
雨滴渐渐汇集成细密的雨幕，树木却逐渐稀疏起来，能够看到灰暗的天空。
脚下草地也愈发湿滑，为了避免爱尔柏塔受伤，水杉拉着她的手，一步一步行走。
坡段渐陡，这里是连野兽都鲜有抵达的地方。
该怎么办。水杉的内心也在犹豫着，虽然说要往山顶走，可现在只是逐步暴露在危险之中。
如果只有自己还好说，但是身边还有爱尔柏塔，刚才的决断实在是过于武断。或许最好的选择，就是和爱尔柏塔一起寻找回去的路，到怀特师父那里求援。
怎么办，究竟该怎么办……？
水杉心情徘徊不定，步伐急促不稳。
如同心有灵犀一般，爱尔柏塔把水杉的手握紧了一点，温暖透过手心传递过来。
（不行！）
水杉拍拍面颊，抹去水珠。
那种没有把握的决定，才会让两人陷入更加危险的境地。
只要坚持下来，女神一定会庇佑我们，龙之『玉』也是，森林也是，自然也是，天空也是，这份心意也是。
只要坚持走到最后——
“那个是……！”
就在水杉下定决心的时候，一道细小的黑影掠过眼前，却并没有逃过水杉的眼睛。
“潮生蚰蜒，是潮生蚰蜒，柏塔!”
水杉回过头，兴奋地抓住爱尔柏塔的肩膀。
“怎么了吗？”
爱尔柏塔轻轻抹去自己和水杉脸上的雨珠，把自己的疑惑转化为语言。
“那个潮生蚰蜒，很重要吗？”
“嗯！”
水杉用力点点头，握紧拳头。
“既然有潮生蚰蜒，那洞穴就不会远，撒旦一定，就在附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