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深邃的空间,如同海底一般,却并不波光粼粼。

无论象牙白的大理石瓷砖,还是如被浆洗过的墙壁,都染上了有色灯光带来的冷与硬。

凝滞而平静。

然而平静打破得十分突然——

伴随着隐隐约约的韵律,鞋跟与光滑地面碰触的清脆声愈发明显。

很快,拳握宝石锡杖的红发老人的身影映入眼帘。他迈着稳健步伐,和身后数人走在这条弯度不很明显的环形甬道上。

看似漫长不着尽头的甬道,左边每隔数米就会出现一道形似会议室的大门,而右边则装设水族馆一样的凸型球面玻璃。

可惜透过玻璃并不能看到观赏用的热带鱼类,玻璃外界只有深邃不见底,令人为之战栗,冲击着眼球的深海之蓝。

或许会被误以为是浪花之下的世界,但这里实为三百六十多米的高空,某个建筑的内景。

或者——

只是一片毫无作用的中空区域罢了。

红发老人甚至不愿意为这没有意义的奇景侧目。

“布莱特先生,我们到了。”

本来应该领头的侍者用缺乏感情的声音提醒,由脚步交织的鼓点也总算进入尾声。

两位保镖上前,推开面前明显比其他房间大很多的雕花木门。

红发老人并未立刻进入,相反,在门前低头陷入长考。

究竟该露出怎样的表情——

如果是恩人,热泪盈眶地张开怀抱,迎向房间的红地毯。

如果是仇人,面露凶色地拔出藏在锡杖中的细剑,指着对方鼻子逼近。

如果是绅士,挺直腰板,谦逊庄重,不失礼节地再敲三下门板。

如果是小人,嘲笑与不屑不形于言表,但眼睛也不会容下一粒灰尘,就此径直走入。

可无论哪种都不合适,因为无论哪种都合适。

很多时候,矛盾点不在于做出是非的选择,而是做出最为适宜的选择,而这种选择往往不会简单。

“窗外春色宜人,窗内风情更佳,布莱特先生。”

宛如重锤一般,房间内传来令人怀念却又不禁令人咬牙切齿的声音。

老人迟疑一下,随后干脆地走进房间。

因为那个人已经帮他做出选择。

布莱特先生——

这意味着陌生人,毫无联系的人,初次见面的人。

以及断绝关系,不必施与感情的人。

“您好先生,当然,我想我说『你好』你也不会介意对吗,布莱特?”

半月形的办公长桌后面坐著一位戴着月牙眼镜的白发老人,面庞隐藏在阴影里。

被称作布莱特的红发老人并没有回答,而是打量着四周的空间。

美轮美奂的壁画,描绘的却不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希雅克里斯《开拓录》,而是焦黑的海岸,阴云密布电闪雷鸣的天空,白森的枯骨和熊熊燃烧的森林——地狱般的景象。

与之映衬下,无论鎏有金丝的花瓶,还是摆放世界名酒的橡木橱柜都显得乏味了。

不过除此之外依然有东西吸引了布莱特老人的注意。

房间的角落里,摆放着四方形的小型台柜,一件看上去年头已久的木雕艺术品沉睡其中,或者说被用玻璃展示起来。

何等无耻,何等恶趣味。

“喜欢吗?”

白发老人再次发话,声音充满了磁铁般的魔性,使人不由得侧耳倾听。

“我很喜欢,这是我的宝物。”

仿佛知道布莱特不会回答,白发老人愉快地自问自答了。

布莱特绕着房间走了一圈,最后坐在房间左侧待客用的沙发上,把锡杖搁置在大腿。

“我说——”

“已经第三次了,够了,所以我来打招呼。”

布莱特打断了白发老人的话语,语气并不急躁,也不强硬,反而非常冷静,就像瀑布都难以震撼的巨石。

“好久不见,拜斯特曼。”

“好久不见?好久不见……我还以为你要说『初次见面』来着。”

“是啊,好久不见,你的气色看起来不错——我在那边等你的葬礼都快等疯了。”

“这还真是不胜荣幸。”

被出言不逊的对象似乎并不在意,还抛回来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话说回来布莱特,既然说到好久不见,那么你觉得距离我们上次见面已经过了多久?”

不知从房间哪里传来蜂鸣的提示音,白发老人拜斯特曼拿钢笔戳戳桌面,虚拟屏幕被投影出来。

“五十一年六个月零十二天,需要的话再加上八个小时——你肯定不会记得那场让你领会天堂的圣歌,而让我坠入无间地狱的绝妙婚礼。”

布莱特边说着边看向对面的沙发,然后慢慢回过头来看看自己的身旁。

仿佛房间里还坐着其他人一样。

或许他们确确实实地坐着,绽放欢声笑语,端起红茶和咖啡,把奶酪往对方脸上涂抹……确确实实地,坐着。

“嗯?……我这里的时间可是四十二年六个月零十二天,你那天凌晨不请自来,我记得很清楚,对,还挑了个值得纪念的日子。”

拜斯特曼轻描淡写地回答,镜片下目光一直追及某样东西。屏幕显示的路线图中,一个光点在迅速跳动,沿着某种轨迹。

有人入侵了地下水路。

“我们的记忆不太一样。”

“不太一样。”

“那么这中间的十年到哪里去了?被《人偶故事屋》的人偶小姐装进了小匣子里?”

拜斯特曼开起玩笑。

戏谑的语气,可惜终究只是模仿的伪物。

“是你自己把自己提前填进了坟墓里。”

“说实话我很喜欢那篇童话——如果能穿梭时间永远活在往昔的温柔。”

“这是我听过最有趣的笑话,比刚才那个有趣——你摧毁了过去的一切,拜斯特曼。”

布莱特猛地握紧锡杖,眨眼间又松开攥出几条青筋的拳头。

“……说起来,你的计划什么时候开始的?那场惨绝人寰的大火灾?”

“不,还要更久远一些。”

“那就是——弗尔德贝格自然公园的山洞,想说是我们自作自受吗?”

“当然不会,而且。”

拜斯特曼在桌面上再次轻触几下之后,关闭了虚拟窗口。

“非要我为这种问题做出回答,我只能说——从开始便是,两千年前阶级分化的开拓时代伊始,一切就如同沙漏里的流沙,时间一到注定发生。”

“如果你的目的仅仅是复仇的话,早就完成了。”

布莱特从口袋取出美利奴细羊毛编织的顶级丝帕,盖在锡杖的宝石之上,轻缓地擦拭。

“但你现在谋划的鬼把戏,你自己明白,你就像个傀儡和亡灵一样。”

“这没什么不好,你刚才不是也说过吗?我早就把自己埋进了坟墓里。”

两人陷入沉默。

布莱特闭上有些许皱纹爬上的眼睛,做了一次不易察觉的深呼吸。

“拜斯特曼,我需要说明我的目的。”

“这里没人阻止你畅所欲言,布莱特。”

“关于反重力引擎——你肯定知道,那只是一个幌子,我时隔数十年来到这里不是为了实验那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虽然它即将会在你想象不到的地方发挥效用。

无论目的能否实现。

“喔……”

“我就直接了当地说了,把研究资料给我。”

布莱特微微侧过头,用眼角的余光锁定拜斯特曼。

拜斯特曼依旧坐在月牙桌前写着东西,钢笔灵巧地在洁白纸卷上飞动,宛若真的百灵鸟在欢呼雀跃。

“研究资料……?”

浑然不知的轻巧语气。

“没错,研究资料,不要装不明白,不要用那种语气,你比谁都要清楚——”

布莱特猛地站起身,锡杖被用力刺向地面,发出与体积不相称的巨响。

“把你从『我们』那里偷走的研究资料,分文不少,一点不剩地全部还给『我们』!”

并非像炮弹般倾泻的愤怒,而是如同大海深处乱流的愠怒。

它们的区别,在于施与者能否控制自己。

“我当然知道……”

拜斯特曼抬了抬眉毛,把笔收起。

“Defective Ideality——也就是MRL白猿细胞,奇迹的具现体,足以改变人类的发现。想必你说的是这个,只不过问题是,为什么你会知道它在我这里?”

预想之外,拜斯特曼轻易地承认了。

“我本来不会知道的。”

布莱特眯起眼睛,如同猎鹰般尖锐,在此之上更蕴含着峡谷深渊的危险。

“是你自己露出了马脚。”

“不管怎么说,坐下来谈,布莱特。”

拜斯特曼做出邀请的手势,布莱特也毫不客气地再次坐下。

“你一直在私兵和杀手圈子通缉一个人,仅限活捉,这是线索。”

“一个人。”

“而这个人前不久在东世界『守玉理十家』总部大闹了一场,虽然封锁了消息,但不要小看我的情报网。”

布莱特从西服上衣的口袋里取出一张照片,立在耳侧,不动声色地展示一下,然后搁在桌子上。

“这还真是……”

相片之上清晰映照着怪物,或者说少女的身影。再者——两者皆是。

神社与鸟居被摧毁得体无完肤。

地面上躺着疑似猿猴的漆黑色尸骸,而如同雪花般白皙的少女正从猿猴的肚子里钻出来。

“那个实验想要继续下去,必须进行人体实验。很明显,你做了,做得很好,就是屁股没擦干净。”

布莱特压低声音。

“违背国际条例,进行惨无人道的人体实验,亏你还能安稳地坐在这里。”

阴冷的空气从排风口吹出,与挡板摩擦发出沙哑的声音。

拜斯特曼的脸依旧隐藏在阴影里。

“……就算你是对的布莱特,但也要拿出证据来,就靠那一张灵异照片份量并不够。”

“是的,不够,所以我在追讨资料。”

“所以我会给你?你的天真从未让我如此捧腹。”

“我当然有其他手段,现在这样说是看在那份如履薄冰的情面上。”

针锋相对。

两个老人并未看着对方,只是专注于眼前那一方没有深意的景色,只是单纯而激烈地阐述着。

然后现在则只是如约定好一般陷入沉寂。

“我改主意了,先不谈这些。”

相隔数秒后,拜斯特曼突然说话。

“在说正事之前,我们最好维持一个不错的气氛,就像下午茶,大家都选择更有情调的咖啡馆,而不是坐在战后遗留的壕沟里。”

“苟延残喘并没有用,拜斯特曼。你要真想耗,我就陪你耗下去。不过不得不提醒你,你没有多少时间。”

“我想不见得,简单地叙叙旧而已。毕竟我曾经也是你的老师,有很多可以说的东西。”

指节与桌面轻轻扣击,形成韵律。

“让我们回忆一下这件事的源头如何,美好的过去,在你们还是少年少女的那个仲夏夜,都发生过些什么难忘的回忆——”

拜斯特曼的眉眼挤出狡黠的形状。

“撒旦·布莱特。”

与此同时,外界掀起波澜。仅仅一天之内便出现的第二场地震,爆发,袭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