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利维侯爵站在侯爵府门口,神情严峻地望着远处。他在这里等待着一个人的到来,尽管那个人可能永远也不回来。

听说佩拉洛斯是一个很重情义的人,想来她和希德尔王关系不错,若是希德尔王出面相劝,应该选择见上埃蒙那一面吧。想到这里,利维侯爵叹了一口气。

他的内心多少有些复杂,埃蒙那是他的妻子,佩拉洛斯是埃蒙那和她的前夫所生的女儿,利维侯爵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以一个什么样的心态去面对。埃蒙那以前有很深的心理创伤,儿子的夭折其实带给了埃蒙那巨大的痛苦,以致于迁怒于女儿,在利维侯爵的身边,埃蒙那的病情得到了好转,也一点点地感到了对佩拉有所亏欠。只是这些年来佩拉一直活在伯兰特将军的保护之下,将军有意地不让埃蒙那和佩拉洛斯见面。

不知道佩拉洛斯今天能不能原谅自己的母亲呢?

但就算是母女相认了,又能怎样?利维侯爵心想,那样对自己倒是没有什么亏欠,毕竟佩拉洛斯现在是希德尔王看好的人,又在埃克苏的亲王身边,多了这样一层裙带关系对一个政治家来说绝对是一笔划算的买卖。不知道埃蒙那是不是也这样想。

就在这时,一辆马车从远处疾驰而来。不是印着埃克苏王室盘龙家徽的马车,而是在大街上随处可见的、用来搭载平民的马车。这样的马车按理说来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但既然它出现了,也就只能说明一个问题。

果不其然,马车停在了侯爵府的面前。

利维侯爵的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可能不懂得贵族礼数的人不能够体会到其中微妙的语言,但利维侯爵能读懂。普通的马车意味着佩拉此次是不带着任何身份前来的,换而言之就是,她在警告利维一家不要想从自己的身上得到任何东西,又或者说,这是一种蔑视,在她眼里,母亲不过是为了权利而与自己相认的。

佩拉洛斯下了车,紧随其后的是诺兰亲王。他们今日看起来不像以往的主从那样,以往佩拉会站在车门的一侧等待着诺兰下车,今日却径直走向了利维侯爵,而诺兰则默默地站在她的身后。

“初次见面,侯爵。”说出初次见面的时候,佩拉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无奈的表情,她伸出了手,“我是佩拉洛斯·伯兰特,突然登门拜访,实在是打扰了。”

“哪里的事,你能来是我们的荣幸——这位是诺兰亲王吧?”利维侯爵象征性地和佩拉握了手,彼此之间洋溢着一种难以言说的尴尬之感。

“在下是诺兰·埃克苏佩里。”诺兰握住了利维侯爵伸出的手,抬头看着利维侯爵。对上那双眼睛的时候,利维侯爵的心猛地一惊。虽然在他眼里诺兰和佩拉都还是孩子,但诺兰的眼睛却格外清澈,同时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他看起来是有什么想要守护的东西,才会拥有那样的目光。

“内人已经在家中等候多时了,二位且随我来。”利维侯爵亲自为佩拉二人引路。佩拉走进侯爵府,眉毛微微皱起:“侯爵家中没有佣人吗?”

不愧是伯兰特家的孩子,在各种地方都敏感至极,就像是荒原上的孤狼一般,时刻绷紧自己的神经和利爪,聆听着周围的风吹草动。利维侯爵轻轻笑了:“佩拉洛斯还挺敏感的,是的,因为今天你们要来,我让佣人们都回家休息了,今天这个宅子里只有我们一家,由我亲自服务。”

“……”佩拉意外地沉默了,在面对利维侯爵的时候,她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些什么,倒是诺兰礼貌又客气地接上了一句:“那就辛苦侯爵了。”

侯爵微笑着说:“没事,毕竟佩拉洛斯是埃蒙那的女儿,也就是我的女儿了,这点小事都是应该的。”

佩拉继续保持沉默,走在利维侯爵的身后,轻轻抓住了诺兰的袖口。这个动作没能逃过利维侯爵的眼睛,他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眼角滑过一丝兴味。

难怪她方才下车的时候直接向自己走来了,原来是因为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就越过了主从的那条线,诺兰不是以主人的身份来到这里的,而是佩拉洛斯的恋人的身份。利维侯爵带领佩拉洛斯二人来到了会客厅,在会客厅的门口,利维侯爵停下了脚步,转头看着佩拉洛斯:“佩拉洛斯,我担心埃蒙那的精神状况,所以在这里我先替埃蒙那……”

“侯爵,”佩拉选择了使用“侯爵”这个充满距离感的词汇来称呼利维侯爵,“很抱歉打断您的讲话,只是,无论是道歉也好,解释也罢,我一定要从她——从埃蒙那夫人口中听见。这是我今天来到这里的目的。我不希望她连这些都要假托他人之口。”

利维侯爵微微扬起了眉毛,他不知道佩拉洛斯能否和埃蒙那和解,也不知道佩拉身后的那位亲王是否想要佩拉与埃蒙那和解。佩拉直到现在都还和他保持着相当的距离感,她看起来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一个人。

“如果你这么想的话,我也只有尊重你的选择。”利维侯爵苦笑着敲响了门,“埃蒙那,佩拉洛斯来了。”

利维侯爵推开了房门,埃蒙那慌忙站了起来。明明来到这里的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埃蒙那却像是面对天神降怒一般惶恐。佩拉走进会客厅,在沙发上坐下。诺兰向埃蒙那微微欠身,在佩拉的旁边坐了下来。

“这个……”利维侯爵有些为难了,“诺兰亲王,您是否愿意和我去庭院走走?我想这里还是留给她们母女二人为好。”他看着诺兰,眼中略有歉意。

诺兰看了一眼佩拉,眼神像是在征求佩拉的意见。佩拉轻轻点了点头:“没事的,诺兰,你和侯爵去吧。”

“失礼了。”诺兰微微欠身,随着利维侯爵退出了房间。利维侯爵伸出手指向走廊,示意诺兰随他前行,诺兰点了点头,跟上了利维侯爵的脚步。

就在这时,从楼上跑下了一个小小的女孩,看见利维侯爵,开心地扑进了利维侯爵的怀里大声喊道:“爸爸!我想要去和姐姐玩!让我去和姐姐玩好不好!”

“艾莉,你怎么跑下来了。”利维侯爵赶忙抱起女孩,“没看到这边有客人吗?”

“……”诺兰看见利维侯爵的肩膀上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圆圆的眼睛眨巴眨巴,看着自己。那眉目竟和佩拉洛斯有几分相像。这时从楼上跑下来另一个孩子,是罗恩德。罗恩德和利维侯爵很像,他跑到利维侯爵面前,语气里有些急切:“父亲,对不起,我没有看好艾莉……”他说着,看见了诺兰,不由哎呀了一声,转向诺兰,语气迅速地冷静了下来,向诺兰深鞠一躬:“诺兰亲王,很抱歉打扰到您。”

这孩子看起来很早熟。诺兰微微扬起了眉毛,罗恩德抬头看着诺兰,稚嫩的脸上浮现出和年龄不符的严肃。诺兰微笑着摆了摆手:“没事的,我不会介意。”

“啊!叔叔的头发是白色的!”艾莉伸出手,一把抓住诺兰的头发。诺兰额角青筋微跳。

为什么佩拉是姐姐我就是叔叔!过分了!

“艾莉!”利维侯爵呵斥道,“太没有礼貌了!这位可是埃克苏的亲王殿下!”

艾莉嘟着嘴,松开手,可怜巴巴地望着诺兰:“我要叔叔抱!”

诺兰想死的心都有了。

我看上去有那么老吗……

“不要无理取闹!”利维侯爵把艾莉放在地上,艾莉却磕磕绊绊地跑到诺兰脚下抓住诺兰的裤脚,伸出手:“要抱抱!”

如果换作是别人,诺兰可能会对此感到冷漠。女孩子真是可怕的生物,才这么一点大就学会撒娇了。可是谁叫艾莉是佩拉洛斯的妹妹呢?她看起来就像是缩小版的佩拉一样,睁着可怜兮兮的眼睛看着诺兰,诺兰彻底被打败了。

他蹲下去抱起了艾莉,结果这个小丫头居然无比灵活,抓住诺兰的脖子就爬到了诺兰肩上,一把抓住诺兰的头发:“叔叔的头发真好看!”

“虽然你在夸奖我,但是这个方式让我感到不开心。”诺兰微笑着忍耐,他就是这样没有原则的人,仅仅因为她长得像是缩小版的佩拉,此时竟然能够得到诺兰无条件的容忍。

“为什么?”艾莉坐在诺兰的臂弯里,歪着头看着诺兰。

“因为你抓我的头发我会很痛啊。”诺兰将语气放得很柔,心里却大喊见鬼,自己没理由这么有耐心吧。

“……”艾莉嘟起了嘴,“我不知道会很痛……”

“好了,别闹了艾莉,和哥哥回房间去吧。”利维侯爵从诺兰怀里接过艾莉,将她放在地上,对着诺兰露出了充满歉意的一笑:“实在对不住,这孩子平时家里人都太惯着她了。”

“没关系的,我又不会和小孩子计较。”诺兰笑着摆手,他看着艾莉不由在想佩拉小时候是什么模样。不过很遗憾,他永远都无法参与佩拉的过去,也无从得知童年时代佩拉的全貌。当一个人真的爱上一个人的时候是会变得无比贪心的,不仅想要拥有她的现在和未来,还会痛恨过去的无法参与。

要是,佩拉也能像她的妹妹这样,得到这么多的爱就好了。

诺兰这样想着,不由叹了一口气。利维侯爵将艾莉交给罗恩德,拍了拍儿子的头:“罗恩德,带妹妹回房间好吗?”

“知道了,父亲。”罗恩德总是给人一种少年老成的感觉。他牵起艾莉走上了楼梯,回头看了一眼诺兰,微微鞠了一躬。

“这孩子一直是他的母亲在带。”利维侯爵说,“埃蒙那有的时候会有些偏执,她不喜欢看着自己的孩子舞刀弄棒,而把罗恩德压得有些死板了。但是她脾气有一些暴躁,有的时候我也不敢说她。”利维侯爵说着叹了一口气。

“夫人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呢?”诺兰问道。

“我第一次遇见她的时候觉得她很优雅,那个时候还不知道她有诸多的问题。”利维侯爵的脸上浮出了一丝怀念的神色,“怎么说呢,埃蒙那也是可怜人,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佩拉洛斯其实有一个孪生兄弟。”

“这个也是最近才有所耳闻的。”诺兰说。

“哈哈,看来你要好好了解她的过去才行呢。”利维侯爵笑道。

“……”不得不说,利维侯爵一下子戳到了诺兰的痛处,诺兰认真地反驳道,“我不会去挖掘佩拉的过去的,那样也许会让她反感,还有可能揭开她的伤疤。”

“但是你不了解她的过去,又怎么治愈她呢?”利维侯爵反问道。

“……我没有打算治愈她,我自己心里清楚自己的能力有多大。”诺兰轻轻叹了一口气,“我不想做她的救世主,那样太自大了。”

“也罢,每个人的方式都不一样。”利维侯爵的话题转回了埃蒙那,“埃蒙那她喜欢儿子胜过女儿,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我想没有哪个父母能够做到对每个孩子都一视同仁。埃蒙那她一心想要将儿子培养成伯兰特家的继承人,就像她现在培养罗恩德那样。但是婴儿是很脆弱的,在埃蒙那一门心思地去规划儿子的未来的时候,佩拉洛斯病了。”

“佩拉?”

“是的,那是伯兰特家的遗传,是一种眼病。一直到三个月的时候佩拉洛斯都没有睁眼,而且眼睛不能见光。埃蒙那抱着她去诊所治病,却染上了感冒。佩拉因为生病的原因被悉心照顾着,而她的兄弟却不幸被母亲的感冒传染,当天晚上就因为高烧而死去了。”

“……怎么会……”

“诺兰亲王,”利维侯爵摇了摇头,“人的生命真的很脆弱的,能杀死一个人的不只有刀枪。事实上,在过去,在罗曼时代,死于战争后瘟疫的人往往比死于战争的人还多,这一点,生活在太平盛世的您是无法了解到的。”

“可是,就因为这样就厌恶佩拉也……”诺兰的脸上浮现出焦躁的神色,“太荒唐了。”

“一个母亲失去孩子的痛苦和一个孩子失去母亲的痛苦相比,哪个更大一些?”利维侯爵反问到,“我想无论是哪个,都会让人感到痛不欲生吧。埃蒙那因此受了很大的刺激,她得了心病。人一旦得了心病就很难医好。佩拉洛斯后来一点点长大了,到三岁以前她不能看任何东西,一睁开眼睛就会流泪,直到三岁以后才逐渐好转。等到她痊愈的那一天,埃蒙那说她看见女儿红色的眼瞳,突然觉得很恐惧。所以,别人说伯兰特的眼睛是死神的眼睛,这样的说法并不是没有来由的。但那时的佩拉还小,她自己根本无从知晓其中的缘由,甚至连自己的病也一无所知。”

“佩拉痊愈了,但埃蒙那的儿子死了。埃蒙那花了三个月的时间做了一个很长的美梦,结果美梦破灭了。埃蒙那她因此归咎于佩拉洛斯的病,归咎于她受诅咒的眼睛。但她还是努力地想要做一个母亲,却始终无法去爱这个女儿。”

“然后,事情最终的导火索是亨利的死。”

诺兰沉默了,他不知道该作何评价,也无法还原事情的全貌。他知道这个时候“听”永远比“说”要明智。

“我知道,旁人很难理解埃蒙那,我也是。但我并不认为她的做法是不可理喻的,埃蒙那她心理有自己过不去的坎。”利维侯爵说到。

“可是,这不代表她就可以伤害佩拉洛斯。”诺兰看着利维侯爵,神色认真。

两人此时已经走到了侯爵府的花园里,侯爵府的花园不同于伯兰特将军府的庭院,将军府的庭院里只有一颗石榴树,难免有些单调,侯爵府的花园却被打理得十分细致。花园不大,但被种满了各种花木,设计精巧的灌水系统正在运作着。花园里的花开得正盛,很多诺兰都叫不上名字来。利维侯爵没有顺着话题说下去,而是问道:“亲王觉得这片花园怎么样?”

“可以看出来,您的园丁打理得相当用心。”诺兰夸赞道。

利维侯爵笑了:“哈哈,亲王过奖了,这片花园一直是由我来打理的。我很喜欢种花,交给下人,她们有的时候笨手笨脚的会把花儿碰坏,我不放心。”

“……没想到侯爵是一个很细致的人。”诺兰赞扬道。

“每一朵花都有它的习性,有的花期很长,有的很短;有的喜阳,有的喜阴。人也是一样的。”利维侯爵的指尖轻轻抚摸着花朵的叶片,神色温柔,“伯兰特家的土壤不适合埃蒙那,她在那里不能够开花。埃蒙那的事情我说完了,那么,佩拉洛斯又是怎样的人呢?”

“她是我仰慕着的人。”诺兰说道,“刚认识的时候,意外地很会钻牛角尖,一旦陷进了什么就很难走出来。”

“看来这一点是遗传了埃蒙那了。”利维侯爵说到这里的时候,眼角漾起了笑意。

诺兰看着利维侯爵的笑容,突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可能没有之前那么疏远了,至少他们是一样的,都在爱着什么人:“侯爵看来是相当地爱着夫人呢。”

“是啊,”利维侯爵的嘴角扬了起来,“她虽然脾气很怪,有时候甚至有些暴躁,还喜欢——用你的话来说,就是钻牛角尖,但是在我眼里她相当可爱。”

诺兰轻轻叹了一口气,原来如此,可能也正是因为遇见了利维侯爵,埃蒙那才会想到自己对佩拉有所亏欠,才会想着忏悔赎罪吧。他遇见佩拉以后也明白了一点,这些受过伤害的人往往需要别人给她加倍的温柔,才能让她重新感受到世界的温度。但是,尽管如此,诺兰还是愿意去善待她。

“啊啊,我想这种感觉我能够明白,我懂。”诺兰说道。

利维侯爵笑了:“看来我们也是同类人呢,诺兰亲王。”

诺兰望着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花园,不由想到现在的佩拉究竟怎么样了。但与诺兰和利维侯爵之间的融洽氛围不同,会客厅里此时洋溢着一股异样的氛围。

佩拉正坐在沙发上,双手握拳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拳头。她已经鼓起勇气来到这里了,等到真的坐在了母亲的面前,却还是如临深渊一般。此时此刻连呼吸都是艰难的,寒意在血管里肆意冲撞。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埃蒙那看着佩拉,她离开佩拉的时候佩拉还是个孩子,各方面都没有发育,留着短短的头发就像个假小子一样。她现在已经长大了,一头黑发高高束在脑后,长长地垂下。那日在春市,在对上视线的那一刻,埃蒙那就知道是她,因为除了她的女儿,世间再没有哪个女孩能拥有那样一双红色的眼瞳了。佩拉现在看起来比小时候要温柔多了,眉目间的杀气也没有以往那样重。她坐在那里,肩膀绷成了一条直线。

母女二人就这样沉默地坐着。

终于,埃蒙那开了口:“佩拉洛斯,我知道是我对不起你。我那个时候还年轻,有很多棱角和锋芒,我有的时候一意孤行,忘记了你的感受。”

佩拉没有说话,默默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我承认是我抛弃了你,真的,真的对不起……”埃蒙那向佩拉深深地低下了头,声音里带上了哭腔。佩拉冷眼看着埃蒙那,依旧是一言不发。

“我那时因为失去了儿子,太过悲痛了,又不愿意承认是自己的错误,所以才会迁怒于你,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佩拉的嘴唇艰难地蠕动着,她有好多话想要说,她有很多的怨气在心里,她有很大的火想要喷发出来。为什么抛弃我?难道只有那个死去的儿子是你的孩子我却不是吗?为什么我就要变成那个受害者呢?她的眼中突然涌起了滚烫的泪水,她猛地抬头看着埃蒙那,紧紧咬着下唇,眼睛因为仇恨而涨得通红,泪水像决了堤的洪水一样从眼中大颗大颗地滚落。她就这样沉默地看着埃蒙那,任由泪水洗刷自己的脸庞。

埃蒙那有些惊慌,她站起来跪在佩拉洛斯的面前,紧紧地抱住了佩拉洛斯,眼泪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原谅我好吗?”

佩拉从始至终不说一句话,只是浑身颤抖地坐在那里,被埃蒙那惊惶失措地抱着,眼泪带着积压多年的怨气一并冲出。

埃蒙那将女儿在怀中收紧:“佩拉……你原谅我吧,利维是好人,他也不会介意你的存在。现在将军死了,你需要一个家……”

佩拉洛斯的拳头捏紧了,她一把推开埃蒙那,站了起来,脸颊上,泪水冲出了诸多纵横的沟壑。她的脸颊涨得通红,她大声质问道:“你,凭什么认为我需要?”

“我……”埃蒙那以为佩拉的眼泪意味着自己已经得到原谅,可是她从佩拉的眼中却读出了另一层意味。

哀莫大于心死。

佩拉对她,已经心死了。

埃蒙那知道自己已经无法挽回,因为一个人一旦心死,那就是此生此世都不会再原谅了。而埃蒙那将要背负着抛弃自己的孩子的罪恶感一直走下去,背负着沉重的十字架,永远得不到救赎。

那是她给自己的诅咒。

“夫人,”佩拉狠狠地擦了一把眼泪,“你抛弃了我,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我不想去追究,无论你是有苦衷也好,是心中的怨恨迁怒于我或者是为了权力啊金钱啊爱情啊自由啊……这些理由,我想,我有权知道,但它们对于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的童年,我过去的人生,你没有参与一丝一毫!我受伤的时候你在哪?我孤独的时候你在哪?我的骄傲无人夸奖,我的泪水无人擦拭,你毁了我的童年,现在却跑来乞求我的原谅?!你在开什么玩笑?!”

“佩拉不是的,我后来想过要去见你,但将军一直不让我见……我……我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每个人都会有犯错的时候……”埃蒙那拉住佩拉的手臂,语气里充满了乞求的意味。佩拉轻轻地掰开埃蒙那的手。

“是啊,既然知道自己犯了错,就要老老实实接受惩罚。”佩拉看着埃蒙那,眼神已经死了,她径直走出会客厅,关上了会客厅的门。门内,传来了埃蒙那嚎啕大哭的声音。

花园里,利维侯爵听见了屋内的动静,摇了摇头,对诺兰说:“看来她们的事情告一段落了,我们进屋吧。”

诺兰点了点头,跟着利维侯爵进了屋,看见佩拉站在玄关望着侯爵家的画像发呆。看见诺兰过来了,佩拉轻轻地伸出了手:“诺兰,我们走吧。”

听见佩拉这么说,利维侯爵的眼中滑过一丝失落,诺兰倒是不觉得惊讶。他转身向利维侯爵微微欠身:“侯爵为佩拉费心了,有缘再会。”

“嗯,和亲王闲谈很愉快,我先去内人那边了,失陪。”

“利维侯爵。”佩拉突然叫住利维侯爵,她对着侯爵深深地鞠了一躬,“很抱歉打扰到您,我还是无法原谅她,对不起。”

“没关系。”利维侯爵的笑容有些疲惫,“我已经和诺兰聊过了,我尊重你的选择,我也会劝说埃蒙那接受的。”

“那么就拜托你了。”佩拉拉起诺兰的手,转身离开了侯爵府。

利维侯爵走进会客厅,看见埃蒙那跪在地上,已经泣不成声。

“埃蒙那,起来吧,地上凉,别弄坏了身子。”利维轻轻扶起埃蒙那,埃蒙那抱住利维,在他的怀里抽噎了很久,才吐出一句话:“那个孩子,和佩拉一起来的那个孩子……”

“嗯,他很爱佩拉。”利维轻轻拍着埃蒙那的后背,吻了她的额头,“不要再哭了,佩拉洛斯现在被人好好地珍惜着呢。”

佩拉洛斯直到马车开出去很远,才从车窗探出头望了一眼身后的侯爵府。她轻轻挽住诺兰的胳膊,将头靠在诺兰的肩上,小声问道:“利维侯爵,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个很温柔的人,并不是什么坏人。”诺兰很坦诚地回答道,“他有好好地去关心你的母亲,放心吧。”

“我才不关注那个女人的生活。”佩拉叹了一口气,把头扭向了一边。

“你今天和她说了些什么?”诺兰问道。

“她说她想给我一个家,我说我不需要。”佩拉嘟着嘴,像是正在撒气的孩子,“我已经有容身之处了。”

“你这个样子,和你妹妹还真有几分相似呢。”

“不要把我和那个女人其他的孩子比较啦——”佩拉有些不满地抬头看着诺兰,却对上了他温柔的目光,佩拉不由红了脸。

“喜欢犯规的家伙。”佩拉小声骂道。

她的心逐渐明朗了起来。虽然最终还是无法原谅,但,也算是放下了吧。

与此同时,在埃克苏的王城眠冬城,漂亮的信鸽落在信使的手中,信筒里印着亲王火漆的信件被递给爱德华,最终又落到了哈维尔的手中。

接着就听见国王的办公室里传来了一声响彻云霄的惨叫。

那一声惨叫,让王城所有的士兵都警觉地握住了手中的枪。

一向以不怒自威著称的国王,此时瘫倒在自己的座位上,双手拂面,像秋天池塘里的蛤蟆一样张大着嘴对着天,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就连服侍哈维尔多年的爱德华,都没有见识过这般模样。

“陛下。”爱德华小声提醒道,“您的人设绷不住了。”

哈维尔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瘫软在座位上,过了好久才直起身子,对爱德华说:“传信诺兰,叫我姐不要回来!我一点都不想见到那个女魔头!”

爱德华微微歪了歪头。

能让哈维尔如此失态,夏薇拉究竟是怎样的女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