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四年前,朝海城。

“埃蒙那,”伯兰特将军坐在城主的位置上,看着眼前的儿媳,语气里少有地带上了乞求的意味,“我不反对你去追求自己的人生,毕竟你还这么年轻,但是佩拉洛斯她还小,你不能这样……这样把她一个人丢下啊。她现在已经失去父亲了,不能再没有母亲……”

埃蒙那穿着华丽的真丝连衣裙,黑色的头发盘起,耳边的钻石耳坠随着埃蒙那说话时身体的摆动轻轻摇晃着。很难想象现在是战乱时代,她的模样还像是盛世中的贵妇人。伯兰特将军知道自己无能为力,他在这个女人眼里不过是一个老头子,她的娘家也是有权有势的,在佩拉的父亲战死之后,也一直在张罗她再嫁的问题。

听说利维侯爵的夫人死于难产。

“将军,”埃蒙那漂亮的、琥珀色的眼瞳里流露出一丝的淡漠,语气中的生疏让伯兰特将军微微感到心寒,“我和亨利当时本来就是在父母的安排之下见面的,所以对于这场婚姻,我没有厌恶,也没有享受。但这一次我和利维是真心相爱的,希望将军能够放过我。”

她说到这里,微微顿了一下,抬起了头:“我想要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

她眼中冷漠的神色像一把刀,扎透了伯兰特将军的心。伯兰特将军站了起来,他素来以沉稳自居,此时亦难忍悲愤:“埃蒙那,我从未强迫过你嫁给亨利。如果你要改嫁,请你把佩拉洛斯带走!我伯兰特可以后继无人,但是佩拉洛斯不能没有母亲!你要她跟着我一个老头子过吗?我能教给她什么?”

“您不是正在教导她吗?教她习武练剑。”埃蒙那的语气里染上了一丝嘲讽,“我不需要一个拖油瓶。我会有和利维的孩子,而她——那个时候会变得很碍眼。”

“你——”

“将军,我就不打扰您处理政务了。”埃蒙那转身,“我意已决,将军不必挽留。”

她推开门,走进长廊。

埃蒙那回到自己的房间,刚坐下,就听见有人在轻轻扣自己的房门。

“请进。”她对着镜子,没好气地说到。她正在心烦着,她觉得伯兰特将军是想要把佩拉洛斯甩给她,她才不喜欢这个孩子。是佩拉洛斯害死了自己的父亲,叫埃蒙那年纪轻轻就做了寡妇。若不是佩拉贪玩,在大家撤离的时候躲进衣柜里不出来,亨利也不会折回金鸾城寻找她,更不会为了保护她而死。这个女孩悲惨的命运全都是她咎由自取,还连带着让埃蒙那也背上了“寡妇”这个难听的名号。她越想越气,转头,却看见佩拉洛斯正站在自己面前。

她看来今天又和尼莫不知道去哪撒野了,一个女孩子,一点女孩子的样子都没有,顶着一头臭小子一样的短发,成天学着她祖父的样子舞刀弄剑,实在不成体统。她今天不知为何,浑身上下弄得脏兮兮的,又是血又是泥,双手背在身后,脸上一副傻兮兮的笑。她见埃蒙那转头看着自己,冷不防地从身后伸出两个脏兮兮的小爪子,手心里死死抓着几枚红红的果子,邀功请赏一般:“妈妈!我们今天去山上玩了,采了好多浆果,这个可好吃了!我听他们说你刚刚和爷爷吵架了,心情不太好,吃了这个浆果妈妈就会开心起来的!”

她眼巴巴地望着母亲。父亲战死之后,母亲再也没有对她露出过笑脸。她知道自己或许是做错了事情,她那天并不知道要撤离,躲在衣柜里也是想和妈妈玩游戏而已。她喜欢妈妈,喜欢妈妈笑起来的样子,她想要让那个会微笑着给自己唱歌,带着自己在中庭看星星的妈妈重新回到自己身边。

埃蒙那没有说话,转过了头。

“妈妈……我是不是又惹你生气了?”佩拉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双手垂了下去,眼神中的光芒熄灭了。她有些委屈,小声地说:“对不起,我不该把自己弄得浑身是伤的,也不该把自己弄得脏兮兮的,但是这都是没办法的事情,山上有狼……我们是和上尉叔叔一起去的,我们没有受伤哦——”

埃蒙那的眼神一横,佩拉知道母亲生气了,乖巧地闭上了嘴。

埃蒙那没有理会佩拉,她开始精心挑选耳环,重新补好妆面。今天在朝海城旁边的晗临城有利维家的宴会,她过会儿要坐马车过去,在那之前,她要先把自己打扮好。她今天特地穿了一身好衣服,她在想外面应该搭配什么才能让自己显得更加美丽。佩拉犯了错一样低着头站在那边,偷偷看着母亲。母亲最近经常往外跑,而且都要精心打扮一番,很多人说母亲打算改嫁……对方好像是一个侯爵?

当然在佩拉小小的脑袋里面对于爵位什么的并不敏感,她只知道母亲改嫁意味着母亲不再是伯兰特家的人了。可是自己怎么办?她不想要母亲走,也不想离开伯兰特家。如果母亲要带走自己,自己是不是也得随着母亲一起改姓?而且,那样的话,也不能和尼莫做搭档了吧?

佩拉歪过头看着母亲,她果然是很美的,化上精致的妆容之后更加动人,佩拉不由想,自己有一天会不会也变得像母亲这样美丽呢?

但埃蒙那一直没有理会佩拉。佩拉低头看了一眼怀表,怀表是父亲的遗物,本来不是一个孩子该用的,但祖父还是留给了她。快要到晚练的时间了。

佩拉小心翼翼地走到埃蒙那身边,将手里的浆果放在埃蒙那的化妆台上。

“妈妈,我要去晚练了。”她小声地说,生怕惊动了埃蒙那。埃蒙那化完了妆,站起来,仿佛身边的这个小女儿根本不存在一样。

“妈妈……”佩拉想问问妈妈侯爵是一个怎样的人,轻轻拽了一下埃蒙那的裙角。埃蒙那突然触电一样,一脚踢在佩拉的肚子上。

“脏死了,别碰我!”她大吼到,原本看起来那样美丽的一张脸此时竟可怖得宛如夜叉。佩拉吓到了,母亲这一脚很重,她虽然跟着军队的叔叔们一起训练了这么久,但大家都很照顾她,没有人会真正下狠手。埃蒙那这一脚踢得佩拉腹中翻江倒海地,只觉得一阵剧烈的绞痛。佩拉的脸上满满是受伤的神色,她不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妈妈,我……”

“我不是你妈妈,你的妈妈早就死了。我没有你这样的丧门星女儿。”埃蒙那冰冷的眼神从佩拉的身上刮过,佩拉咬紧了下唇。

“真糟心,精心挑选的衣服就被你弄脏了,成天就知道在泥巴里打滚,跟个贱民一样。我怎么会生出你这样的女儿。嫁给伯兰特家真晦气,这个家的人一天到晚只知道打打杀杀,早晚要遭报应。”埃蒙那愤怒地打开衣柜,从衣柜里一件一件地取出衣服来扔到床上。佩拉觉得腹痛难忍,捂着肚子跪了下去。

“给我滚出去,”埃蒙那对着佩拉怒斥道,“你想把我的整个房间都弄脏吗?”

佩拉觉得心里翻江倒海地难受。其实她刚刚听见了母亲和祖父的谈话,他们在谈话的时候,佩拉刚好从外面玩回来,想要把采来的浆果分一些给祖父的,却在房门口听见了母亲说的那些话。佩拉本来就比别的孩子懂事地早了,母亲说的那些一字一句都像刀子一样扎在她的心头。她终究是不被母亲喜爱的孩子。

“妈妈……不要丢下我不管……”她捂着肚子哭了出来,“我会乖乖的,我以后不出去玩了,我也不打打杀杀了,我做你乖乖的女儿好不好……我不想要妈妈离开我……我不会变成累赘的,如果,如果叔叔不想要女儿,我就在他们家做女仆,我想留在妈妈身边……”

“你的眼睛是被死神诅咒了的眼睛,”埃蒙那冷冷的声音回荡在佩拉的耳边,叫佩拉的心一点点跌入冰河的底端,“你的血脉是被杀戮浸润的血脉。你生在这个世界,连呼吸都是罪孽。这样的孩子,我不要。”

“夫人,”埃蒙那的侍女敲了敲房门,“马车已经备好了。”

“等一下,我换一件衣服就好。”埃蒙那从衣柜里重新找到一件新的裙子,换上,转身出了门,“把那个孩子从我房间赶出去。叫她以后再也不许进来。”

埃蒙那走远了,侍女走进房间,扶起佩拉,叹了一口气,从怀里拿出手帕将佩拉的眼泪擦干:“小姐,走吧。”

“……妈妈不要我的吗?”佩拉眼巴巴的看着侍女,侍女无奈。

“我们去找将军吧。小姐,夫人想要自己的人生。”

佩拉望着长长的走廊,神情恍惚了。

你的眼睛是被死神诅咒了的眼睛,你的血脉是被杀戮浸润的血脉。你生在这个世界,连呼吸都是罪孽。

这诅咒一般的话语在脑海中反复盘旋着,从童年到青春,再到十四年后的今天。

佩拉从梦中惊醒,发觉枕头已经被打湿了一片。

这么多年了,母亲的诅咒,原本已经被她深深地藏进了心里。她以为自己早就遗忘了,毕竟那是自己还是一个幼儿。但实际上,被母亲抛弃的悲伤与痛苦随着时间的发酵非但没有减弱,反而随着种种苦难命运的积压催化逐渐变成了怨恨。她恨那个女人——这种恨和对伊尔顿大公爵的那种恨是不一样的。伊尔顿大公爵的恨是有消解的方法的,她还可以抽出手中的长剑斩下他的头颅,对着伯兰特的家徽说自己报仇雪恨了;可是对母亲的恨无法消解。她带给佩拉的是伴随着整个童年的阴影与伤害。

今日在春市上居然遇见了,不知道是巧合还是命运的玩笑。佩拉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望着自己的手心,已经是一片冷汗。她都没有想到当年的一幕幕居然如此清晰地刻在自己的脑海中。

在那一天之后,佩拉只见过母亲寥寥数次,之后,有一天,挂着利维侯爵的家徽的华丽的马车停在了母亲在朝海城的临时住所前,大箱的衣物珠宝被运上了马车,佩拉站在街道的对面默默看着,埃蒙那的目光从她的身上扫过,没有停留。

后来在很多场合,伯兰特将军都会避免让佩拉和利维侯爵接触。陛下也是一个很细心的人,只要邀请了利维侯爵的宴会,都会让伊莎带着佩拉去别处。佩拉至今仍不知道利维侯爵其人何人,为人如何,样貌如何——以母亲的性格,定是不会丑陋的。

佩拉想,自己性格中的强势的部分,或许多少得益于母亲。想要自己的人生……这一点听起来让人觉得无法反驳,毕竟,母亲不是子女的附属,她理所应当地有权力抛弃过去走向未来。

可是,为什么要诅咒自己的亲生女儿呢?她不相信母亲和父亲之间一点爱情都没有。谁也没有强迫过母亲嫁给父亲,在父亲战死之前他们是很幸福的一家人啊。

而且……

“明明我的人生也很重要啊……我的人生怎样都无所谓了吗?毁掉也无所谓了吗?”佩拉将双腿蜷缩起来,紧紧地抱住了自己,这样会觉得温暖一些。她轻轻地、轻轻地拍着自己的肩,想象着小时候自己做噩梦惊醒的时候,母亲总会这样抱着自己,轻轻唱着摇篮曲哄她入睡。佩拉轻轻咬住了唇,努力克制住自己的泪水。

已经过去了十四年!如果,如果没有遇见诺兰,自己早就已经毁了。而她,现在居然能够恬不知耻地拉住自己乞求原谅,说什么“迫不得已”。如果她一直消失下去,或许对佩拉也不会有什么影响,佩拉只当自己的母亲和父亲一样在四王之乱中死了,自己本身就是孤儿,是无可奈何的事情。但这样会让她觉得母亲的做法很不公平!

为什么她就该被抛弃!

佩拉觉得呼吸变得困难了起来,心脏跳得很快。四肢冰冷,嘴唇微微发麻。她觉得难受极了,好像下一秒就要死在这里。她有些艰难地舒展开自己,努力平稳自己的呼吸。

要死了,心跳声急促,猛烈地撞击着佩拉的胸腔,好像夏天的骤雨打在屋檐。佩拉张口,让更多的空气进入胸腔,无果。

她终于耐受不住了,她翻身下床,推开了房门。眼前是熟悉的走廊。

五岁那年就是躲在走廊尽头的那间屋子里,躲在母亲的衣柜里的。母亲的衣柜有着香香的味道,像是花瓣,材料上乘的连衣裙飘在脸颊两边,柔软的触感很有母亲的风格。但那一天慌乱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小小的佩拉已经躲了起来,她以为这是一场迁徙,大家一定会把家里的财物带走,在翻动衣柜的时候她就跳出来。可是没有人打开衣柜的大门,她在黑暗中过了很久很久,只听见父亲惊惶的叫喊声:“佩拉洛斯,你怎么在这里?”

之后她被父亲抱起,跑出将军府,闻到了浓浓的血的味道,金鸾城,被攻陷了。

佩拉觉得头痛欲裂,儿时的记忆明明很多已经遗忘,但看见熟悉的场景以后又像是画片一样跳脱在眼前。母亲那年离开了这里,等到他们收复金鸾城回到将军府的时候,屋子还在,她却失去了父亲,又被母亲抛弃。

或许那就是物是人非。如今她又一次回到了这里,连多年来一直敬爱的祖父也为国捐躯了。她突然又一次想起母亲的话语。

你的眼睛是被死神诅咒了的眼睛,你的血脉是被杀戮浸润的血脉。你生在这个世界,连呼吸都是罪孽。

胸口像是压上了一块大石头,胸骨像是断裂一般疼痛。佩拉蹲下来捂住胸口,冷汗滑过锁骨,没入领口。她张大了嘴,像是被海浪抛上沙滩的鱼,艰难地鼓动着两腮。

这时,房间门被打开了,尼莫的脸伴随着火光出现。尼莫顺手点亮了走廊中的灯,脸上写满了担忧。他小步走到佩拉面前,蹲下来拍拍她的背:“佩拉?你怎么了?”

“……我有点难过……”佩拉艰难地开口,声音不住地哽咽。

“你生病了?哪里不舒服?我去把诺兰和彼得喊起来,要不要给你找医生?”尼莫从来没见过佩拉这个样子,一时有些惊慌,连语速都加快了。佩拉摆了摆手,轻轻抓住尼莫的衣领:“不用,不要打扰诺兰……我,我不想让诺兰知道。”

“那要不要我去给你拿点水?”尼莫有些手足无措了,他至今都不太会照顾一个人,“你口渴吗?”

“我想去楼下,去庭院里坐一坐。”佩拉支撑着站了起来,勉强稳住了身形。

“好,我了解了。”尼莫让佩拉倚着墙站稳,转身进佩拉的屋中取出一件外套给佩拉披上,“别感冒了。”

佩拉抓住外套,晃晃悠悠地走下楼去,推开了将军府的大门。庭院中的那棵石榴树沉默地伫立着,佩拉缓缓地走过去,倚着树干坐了下去。

这是爸爸为我种的树。她这样想着,我并非是被父母厌恶的孩子,虽然母亲那样对我,可我的父亲是真的爱着我的。她转过身,轻轻地抱住了石榴树的枝干,不由呜咽了起来。

“要是爸爸没有死就好了……是我害死了爸爸吗?”

尼莫打着灯从屋里出来,搬了一张小板凳和一壶热水:“你不要坐在那里,地上脏,你本来就不舒服,会着凉的。”

佩拉吸了吸鼻子,从尼莫的怀里接过小板凳,坐了下来。

“所以说,发生了什么事情?”尼莫问道,转头认真地观察着佩拉的表情。他从朵拉那里听说佩拉遇见埃蒙那的事情了,但佩拉没有开口坦白,他也不会去挑明,这是他能做的唯一的保护佩拉的方式。

佩拉低下了头,握紧手中的茶杯,水温透过白瓷的杯壁传递到手心,有些烫手。她喝了一口热水,皱了皱眉头。

“啊,忘记你不太喜欢喝热水了。”尼莫揭开了水壶的盖子,凉一会儿再喝吧。“

“没事。“佩拉放下了手中的水杯,轻轻叹了一口气。

尼莫没有再说话,而是沉默着坐在佩拉的旁边仰头看着石榴树茂密的枝叶。佩拉沉吟了一会儿,开口说:“今晚,做了一个不太好的梦。”

“什么梦?”尼莫心里多少有数了,佩拉总是会反复梦见过去的事情,从小时候就这样,医生曾经说过,是四王之乱的时候父亲的死给她带来了太多的打击,才会让她有日复一日这样沉浸在过去悲伤的梦魇中的问题。一旦接触到了诱因,她一定会陷入其中的,这几乎已经成了一个铁则。

“我梦见了妈妈。”佩拉低下了头,“我梦见了她和祖父最后一次吵架的那一天,梦见她对我说,我的眼睛是死神诅咒的眼睛。”

“……都过去了。”尼莫觉得此时此刻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是苍白无力的,但他只有这样做,“不要再想了,都过去了。”

佩拉十指交叉,紧紧得握住:“嗯,我知道。”

“心里有什么不要憋着,不想对诺兰说的可以全都告诉我。”尼莫叹了一口气,这个承诺也就仅限于这几天了,离开希德尔公国,他们又要投入各自的工作之中,他在南佩拉在北,这一别真的是聚少离多。佩拉点了点头,深吸了一口气,好像在酝酿什么。

“我不想原谅她。”她突然抬起了头,望着尼莫,眼神坚定无比。

“原谅与否都是佩拉的自由,佩拉觉得可以,我们没有人有权力反驳。”尼莫轻轻拍了拍佩拉的头。佩拉吸了吸鼻子:“说起来,在妈妈离开的那天,也是你在安慰我呢。能够认识你实在是太幸运了,尼莫。”

“因为我和你一样,”尼莫的眼中流露出了些许悲哀的神色,“我的父亲也战死沙场,母亲改嫁,我没有兄弟姊妹,所以你就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了。我不想看见你这样,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到今天,我希望你能够幸福快乐。”

“我今天在春市的时候遇见她了。”佩拉转向将军府,目光却落在了不知名的远方,“她看起来过得还不错,生了一个乖巧听话、不会爬墙上树舞刀弄棒的小少爷。她今天居然认出我来了,还拉住我,说自己当年离开是有苦衷的。”佩拉说到这里,冷笑了一声,“她是明媒正娶和我父亲成婚,无人强迫,走的时候祖父也没有过多挽留,她有何苦衷?她是不是疯了,居然腆着脸在大街上抓住我说希望我能够原谅她?再说,她要改嫁,她又无过错,她犯了什么错需要我原谅?她抛弃我的事情,是能够原谅的吗?”

尼莫沉默着,听佩拉继续讲下去。

“我今晚梦见她以后,觉得心里好难受好难受,难受得我都要呼吸不过来了。她对我做过的事,比我生命中遇见的所有令我厌恶的甚至是仇恨的人做的都要过分。我一直以来没有去打扰她就是我所能做到的最大的宽容了,她又怎么有脸来叫我原谅?她的诚意在哪里?还是说,她只是看我和朵拉公主如此亲近,如今又在埃克苏混出了些许声名,觉得应当和我冰释前嫌?那她对我造成的伤害怎么办,我已经毁掉了的童年怎么办?她怎么赔,她拿什么赔?”佩拉说着,有些激动了起来,声音带上了哭腔。

“想哭就哭出来,在我面前不用克制的。”尼莫苦笑,佩拉还是有很多没变的地方,就连从小时候就爱哭的性格也一直保留了下来。很多人觉得佩拉是那种坚强而冷血的形象,但只有尼莫知道这一路走来的佩拉在不为人知的角落咽下了多少泪水。她一直都很敏感很脆弱,夜晚往往是她的敏感脆弱爆发的时刻。她一直都在为痛苦的梦魇纠缠,尼莫无法为她分担这些苦痛只有陪伴。

佩拉轻轻摇了摇头:“我不能哭,我的眼泪不能为这种人流,她不配……她是去追求自己的人生了,可是那种人生在我看来多么可笑,不过是从一个男人的家里走到了另一个男人的家里!她选择自己人生的自由,那么我也有选择自己怨恨谁的自由,凭什么我就要原谅她呢?因为她自以为是我的母亲,是她给我生命了?”

“你可以选择怨恨她,没有然有资格强迫你去原谅。”尼莫轻轻拍了拍佩拉的后背,她虽然嘴上说着不能哭,可是还是不住地抽噎了起来。

尼莫苦笑着摇了摇头。

“尼莫,说起来你的母亲,原来也是改嫁的啊。”佩拉的鼻子堵住了,说话有些瓮声瓮气。尼莫苦笑着点了点头。

“是啊,就在我父亲死后不久。”尼莫叹了一口气,“是我选择离开她的。我那个时候已经受伤了,经常被人嘲笑,妈妈如果带着这样的我嫁到别处,一定不会被人看好的。我一方面不想拖累妈妈,另一方面,我想要战斗,为我的父亲报仇。就是这样的信念驱使着我,留在将军身边的。”

佩拉轻轻地叹了一口气,眉眼低垂:“不亏是尼莫啊。这一点,永远都比不上呢。”

“你还记得我以前每到周末休息的时候会出去很久吧。”尼莫苦笑着摇了摇头,“其实是去和我母亲见面的。不过她……”尼莫咽了一口唾沫,“六年前,金鸾城爆发过一场很严重的流感,那个时候我们正好和将军回朝海城了,躲过了一劫,但我的母亲却因此丧命。”

“啊……”佩拉的脸上一下子流出了悲伤的神色,“这种事情,你从来没对我讲过。”

“每个人都是有自己的秘密的。”尼莫轻笑,“不过,她第二次嫁了一个商人,是个好人家,虽然最后是染病而死,但在那之前一直都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我觉得这样就足够了。”

佩拉点了点头,轻轻嘟起了嘴:“可是我对尼莫就没有秘密。”

“那还真是万分荣幸的事情。”尼莫挑起了眉毛,歪头看着佩拉。她看起来那么可怜,缩成小小的一团,披着外套抱着茶杯,看起来果真是个被抛弃的孩子了。这副场景若是让诺兰看见了,不知道要有多心疼。尼莫想着要让佩拉开心才是。

“哎,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经常玩的抓鬼吗?”

“怎么突然提起这个了?”

“啊,只是看见这棵树突然想起来,有一次小约翰蒙着眼睛抓我们的时候,一头撞到了石榴树上呢。”

“……我都快记不得了,小约翰是哪个啊——”佩拉有些苦恼,快乐的回忆在她的脑海中很少停留,都是稍纵即逝的,宛如盛夏花火那般,很快就抓不见踪影。只有那些令人痛苦的会像钢针一样深深扎根在她的灵魂深处。

“你还记得以前春市的时候会有一个大叔穿着纸板做的戏服给我们发糖果吗?小约翰是他家的儿子。”尼莫提示到。

佩拉歪了歪头,表现出了迷茫的神色:“真的不记得了。”

“不会吧,小时候经常在一起玩的。”尼莫表现出无奈,“不过后来长大了就没什么来往了。”

“我没有那么好的记性啦,小时候很多的事情都忘掉了。”佩拉吐了吐舌头。天边隐隐泛起了白色,佩拉摸出怀表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天已经快要亮了。

“都已经到这个点了。”佩拉微微抬起了眉毛,“按照往常的话,再过一会儿就是晨练的时间了。”

“是啊,以前经常在这里练剑呢。”尼莫微笑着。

“今天,就偷一个懒吧。”佩拉耸耸肩,将目光投向东方,“我想……看看日出。”

“真巧,我也是这么想的。”尼莫说着笑了起来。

佩拉轻轻闭上了眼睛,这一回有了一些不一样的回忆。那是朝霞之下,两个练剑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