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很难有这样的经历。在一夜之间国破家亡的经历。

战斗就像暴雨一样猝不及防地到来,急迫的鼓点催促着你,你刚从睡梦中醒来,听着兵荒马乱的声音,你的身体已经在意识之前行动。当你的意识回到身体中的时候,长剑,已经动着寒光,染上了鲜血。

总是这样,在一次又一次的训练之中,你的求生的本能已经超越了一切。在战斗的时候你非人也亦非神,而是最原始的兽。手中的长剑是你尖利的爪牙,你撕扯一切——只为存活。

你是一名战士!这是你时刻铭记着的事情。

可是这一切并非你所愿。你想要舍弃这样的生活,可是你不知道,如果放下了手中的剑,你应该用怎样的姿态去生活。

马车摇摇晃晃,佩拉洛斯从痛苦的梦境中醒来。手被诺兰紧握着。他总是会这样,在她睡着的时候握住她的手,让她靠着自己的肩膀。佩拉的眼泪已经把他的肩膀打湿了。

“梦见什么了,这么难过?”诺兰从衣兜里拿出手帕,轻轻拭去佩拉脸上的泪痕。佩拉从睡梦中醒来,还带着半分迷蒙的神色。她转头看着诺兰,觉得诺兰反而更像是一场梦。因为此时被他紧握住手的幸福是那么虚无,而失去家国的痛苦又是那样刻骨铭心。

“没什么,老样子罢了。”佩拉努力扯出笑容。这是她心中的永恒的伤口,她一遍又一遍地往伤口上涂抹药水,可是只要轻轻一动,那伤口就会开裂,又会鲜血淋漓。

这会是伴随她一生的痛苦,她无法解脱,只有短暂地忘却。只有短暂的忘却,伤口会一直都在。

而面对她的苦痛,诺兰束手无策,因为这是她的心魔,诺兰无法破除。事实上,在人世间的人们总是渴望寻找一个伴侣与自己共同走过漫长的道路,而不遂人愿的是,有些路只能一个人去走。诺兰只有看着她,握紧她的手。他不能让死去的人复活,不能让时光倒流。他给不了她过去失去的东西,所以只能拼尽全力,守护住她现在的拥有。

这就是诺兰能给佩拉的爱。他知道这样的付出很苍白,但也着实艰辛。

佩拉的对面,样貌丑陋的男人叹了一口气。尼莫将目光投向了车窗外,投向了原本熟悉的故土。车轮向前,越过国境线,这里的每一片土地都曾径是他和她所捍卫过的,是他和她所深爱过的。可是如今已经冠上了别人家族的名号。这是一种十分微妙的情感,莫说是旁人,就是尼莫自己看来也是说不清道不明的。他看着窗外的景色,想起一年多以前,他们骑马奔驰的时候咽下的泪水和心中坚定不移的目的地。那时,即使是国破家亡,也依旧怀着一丝希望。伊莎是他们的救命稻草,也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

罗曼王国——不,现在这里已经叫作希德尔公国了。这片久违的土地,他们终于又回来了。

“我还是头一回走出埃克苏。”彼得托着头,望着窗外的土地。诺兰苦笑着摇了摇头:“毕竟你我一直都在一起,我也是头一回走出埃克苏呢。”

“听说大陆东岸的海有白色的沙滩。”

“是的,我的故乡就在海边。”佩拉轻轻点了点头,脸上浮出了怀念的神色,“我小时候,爷爷带我回过一次朝海城,城市依海而建,从城中央步行半个小时就能到达海岸。海边修了木质的行道,傍晚的时候可以沿着那里散步。”

“不过潮水涨得大时就不行了,那个行道每年都要翻修,但是战争的时候就没有人会管,只有任由海水泡烂,等到城内修养一阵恢复了生息才会重新修理。”尼莫叹了一口气,“佩拉小时候,还在海边被螃蟹夹到过手,然后被吓得大哭呢。”

“哈?”佩拉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我、我怎么不记得?”

“啊,那是将军说的,那个时候你可能只有三岁吧?”尼莫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种快乐的回忆,可能也就只有在四王之乱以前了,可惜那时佩拉年龄尚幼,还不曾有什么记忆。

佩拉的脸红透了,她觉得这种丢脸的事情不该在自己身上发生过,不由得想要争辩:“胡说——你肯定是骗我,空口无凭!”

诺兰见她这个样子,不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想着佩拉若是能一直这么有活力也就好了。佩拉见诺兰笑了,不由觉得更加羞恼,她红了脸板在那边,像是被人卡住了喉咙的鹅。

马车颠簸着,咕噜咕噜地向前,车轮在落着薄薄灰尘的栈道上压出两道清晰的车辙。这里算是大陆的中心地带,水汽很少,冬季尤为干燥。此处虽有河流的源头,却已经进入枯水季,河川断流,只留下干枯的河床。河底的淤泥被人翻起来,露出了人工挖掘的痕迹。大陆东岸的土地算不上富饶,但河底的淤泥里包含着大自然一年的馈赠。每到枯水期来临,就会有农家下河去淘淤泥,翻进田里,为冬麦做肥壤。

至于留在河底的,经过一个冬天的寒风侵蚀,已经变成了干枯的灰白色,被风吹出海浪的模样。这样的景象佩拉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了,因为埃克苏的西方是海,冬季吹来的冷风都带着海水的潮气;埃克苏的北方是茂盛的原始丛林,阻挡了寒冷气流的突袭。而大陆东岸的北方则是广阔的冰原,那里居住着骁勇善战的游牧民族,时时觊觎着这个本就不安定富庶的国家的粮食与资源。北方的冬天是最难熬的,人在和天争抢资源。为了渡过干燥的冬季,罗曼王国一度斥巨资修造水库。可是奈何人要水天也要,随着河流枯水期的到来,水库中的水也一点点蒸发。亚斯人在和上天讨要赖以生存的水,却总是在口干舌燥中渡过严冬。金鸾城靠近东部沿海,冬季还会有降雪,但往西越深入这个大陆就越干燥。高大的诺埃尔山脉阻挡了湿润的空气到达这里。

佩拉看着干枯的河床,不由轻轻叹了一口气。在她的眼中,干枯的河床不仅仅是“萧条”的代名词。她至今都还记得十岁那年,在四王之乱走向尾声的时候,在这条河的南岸,她跟着祖父的步伐跌跌撞撞地穿过干枯的河床,身边是累累尸骨。

她还记得那一声撤退的号角,记得格力蓝亲王披着金色的战袍,初春冷冽的阳光在他的战袍上弹出一串胜利者耀武扬威的音符。

她还记得春水冲破冰层的那一刻,如天神震怒一般的吼声。在那个天地开始复苏的春晨,声势浩大的河水像咆哮着的猛兽,从河川的上游疾驰而下,激起了巨大的水花。整个大地都在因为这条河流的复苏而颤抖,黑色的河水紧紧跟在伯兰特军队的脚后跟,奋不顾身地扑向干渴了整个冬季的河床。就在佩拉爬上高地的瞬间,她回过头,看见追赶他们的军队已经化为深黑色的河水。远远的好像有金子在闪光,那是亲王金色的头盔被疯狂的河水席卷着,头也不回地奔向东方辽阔的大海。

“秋珀河之战,”诺兰看着这条在自己年少的憧憬中反复出现的河流,“是四王之乱的最后一场战役。在秋珀河之战中,伯兰特将军的军队不敌格力蓝亲王的精锐,选择渡河向南岸撤离。在渡河之后,谁曾想洪水从上游倾泻而下,淹没了格力蓝亲王的军队。因此,人们说伯兰特将军有天神护佑,他是战神降世。”

佩拉看着诺兰那副表情,不由觉得有几分好笑。她知道祖父是厉害角色,却没有听过这些传说。毕竟在伯兰特将军的故事里,也有佩拉洛斯的参与。只是祖父是神,他们是通往神坛的台阶。

“我没有想到在你们的口中,这场战役会是这个样子。”佩拉抿住唇,眼底多少有一些无奈,“我那时还小,但也多少有记忆了。确实,战争靠的是天时地利人和,但,不可能完全把自己的性命交由上天的。”

“不是被迫撤离,而是佯装战败。”尼莫的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光彩,他也参加过这场战斗,这是他二十多年的人生中,最为之欢欣鼓舞的胜利,因为这场胜利终结了他同年灰色的光阴,将这个王国推向了短暂的和平。

“那场战役,我跟着另一支部队在上游布阵。每一个节点都是经过精确计算的。格力蓝亲王常年驻扎在北境,对秋珀河的汛旱期理应比我们更加熟悉,怎么可能会在汛期将至的时候选择贸然渡河追击?若是按照往年的节气,大汛的时间应当在一周之后或者更迟,是我们在上游将冰层凿穿,才有了那一场大水。”尼莫的语气里充满了自豪。他那时还是一个身长刚过马刀的小小少年,却也已经驰骋疆场了

传说和现实总是会有这样的差距,有的时候,人们希望传说能更加具有神话的色彩,希望传说中的伟人是依靠着上天的眷顾神明的青睐而走向的辉煌。而事实是,人们不愿意相信伟大的人物远比他们活得悲惨、艰辛,他们不愿相信伟大的人物付出了许多的鲜血和泪水才换来辉煌。他们宁愿相信伟人之所以成为伟人是命中注定,因而得以为自己的碌碌无为寻找口实。传说就是这样可笑的东西,人们可以通过传说幻想着自己有朝一日成为主角,又在传说中为自己的失败找寻种种借口。这就是所谓传说。

“可以说是非常厉害的权谋了。”诺兰听后,轻轻叹了一口气。这片土地的每一处都有伯兰特将军留下从故事,而他此时仿佛一个来到圣地的朝圣者,内心被某种难以名状的神圣的感觉充满了。

佩拉苦笑着摇了摇头:“你真的很崇拜他呢。”

“是的,”诺兰望着佩拉,“小时候的我觉得,如果自己有朝一日变得像伯兰特将军那样强大,就可以保护我的母亲了。”

“说起来真的很可笑,很多人都这么觉得:如果我变得像伯兰特将军那样,就可以保护自己重要的人了。可是事实上——”佩拉闭上了眼睛,她心中的那个祖父,是神亦是人,他的身形在一天天变得矮小,舞剑的时候力量也越来越弱。唯一没有随着年龄衰退的是他的睿智和剑锋的凌厉果断,但他鬓角的白发和眼底的皱纹,都是他作为一个凡人的象征。

“现在想想,他也是需要人保护的吧。”佩拉的口中被苦涩的滋味充满了,“如果没有遇见这场政变,他也会有面临死亡的那天。他总有一天会失去他的力量,甚至拿不动手中的剑。”

“我觉得将军能为罗曼王室牺牲,也是一件光荣的事情。至少他到最后一刻都还是战士。”尼莫托着头,望着窗外,目光深邃。

彼得摇了摇头,他一直默默听着他们的谈话,这时好像想要说一些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而是选择了缄默。他的伤还未痊愈,现在身体也很虚弱,但哈维尔坚信彼得和诺兰一起远比将彼得一个人扔在雪朔城要安全。彼得死里逃生了一回,他看着佩拉看着尼莫,不由在想他们可真是奇怪,他们从小接受的教育是那样的,将名为“主君”“国家”的事物置身于本身的存在之上,这让彼得觉得万分费解。

对于佩拉洛斯和尼莫,自身并不重要。牺牲是理所应当的事。

大概,伯兰特将军也是这样的人吧。

可是——这真是一种自私的想法。彼得这样想着。无论牺牲是否值得,一个人的死亡都会带给爱他的人强烈的悲痛。就像伯兰特将军的牺牲,对于罗曼皇室是光荣,对于传奇的终结时壮烈,但对于佩拉和尼莫,却是失去了最后的依靠,变得孤立无援。

但终归是别人的命,彼得无法反驳。

到金鸾城还有一天的车程。马车在驿站换了马和车夫,有官员从驿站出来迎接。是陌生的面孔,姓氏也非往日罗曼显赫大姓。这个国家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您就是伯兰特大人吧?”身穿着一身精练的官服的官员在和诺兰打完招呼之后,转向佩拉,伸出了手。佩拉微笑这握了回去:“是的。”

“公主殿下这次特意嘱咐我,你们在此处停留时要和您问好。公主殿下很想念您。”官员笑着说,“啊,对了,我原本是希德尔家的家仆,我们以前也曾经见过,在您和托马斯殿下的订婚礼上。您和那时的气质变化很大。”

哪壶不开提哪壶……佩拉脸上的笑抽搐了一下,在听见托马斯的名字时下意识地想要收回自己的手,但却失败了,只得靠假笑化解尴尬:“啊……是啊,毕竟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了。可能自己察觉不到吧,我没有觉得自己有变化。”

“是的,大人您比三年前看起来更有伯兰特家主的风范。”

“谢谢您的谬赞。”佩拉微微欠身。

伯兰特家主的风范吗?她的眼中划过一丝迷惑。她不明白所谓的家主风范是什么,她只是觉得自己那时候还是少年,有着一腔热血和轻狂。她回想起十七岁时的自己,那时她是少年英雄,她骄傲,自信,没有什么能够击倒她。倒不如说,在此之前的人生,佩拉活得张扬甚至张狂,或许一切的开端都源自于托马斯的那一声嘲笑。她那时是从云端跌入了低谷,因为她从未受过这样的屈辱。在那之前,她其实一直活在爷爷和伊莎贝拉的保护之下,只是这一点,直到失去了他们,佩拉才后知后觉。

不过也罢,现在她已经逐渐地走出来了。十七岁的佩拉没有经历过太多的挫折,她有爷爷,有伊莎,有尼莫,有伯兰特将军手下和她一起出生入死过、肝胆相照的战友。而后来的佩拉,经历过一无所有,经历过绝望,经历过打击羞辱。十七岁的她是一柄坚硬的剑,浑身充满了锋芒,却极易折断;而如今,她已经逐渐洗去了那些坚硬。生活和命运给她的人生增添了韧性,如果没有活下来——如果在那时折断,放弃自己的生命,佩拉可能永远只是一个轻狂的少年。

一切都是上天的恩赐,无论是呼吸、心跳,还是失去、拥有。

“啊,说起来,大人回来得迟了一些,先前在将军周年的祭日,陛下特意举行了隆重的典礼,将将军的尸骨重新厚葬。”驿官邀诺兰一行进了驿站,很快就有人端了茶水上来。亚斯人的习俗和尤尼尔人还是不同,尤尼尔人喜喝甜茶,亚斯人却喜喝苦茶。茶的品质越上乘,苦味浓,香味也越浓。但诺兰和彼得却无法接受,两个人在喝第一口的时候同时皱起了眉。令人怀念的苦味在舌尖轻轻萦绕,茶是好茶,可惜品茶人怕是无福享受。佩拉笑着对驿官说:“亲王从埃克苏来,尚且未能适应罗曼的饮食,还是给他们清水吧。”

驿官在听见“罗曼”二字时,愣了一下。佩拉也愣了,她赶忙低下了头:“这——这真是不好意思,我无意冒犯。”

“大人不必惊慌,我们都能理解的。”驿官看向佩拉,眼中多了一丝同情。她终究是罗曼的臣,希德尔王永远都得不到她。诺兰知道,东方的时钟在佩拉心里,在伊莎咽气的那一刻就永远地停止了。罗曼永远是罗曼,这个国家死了,带走了佩拉的些许灵魂。

“希德尔王也是费心了。”诺兰轻笑着摇了摇头,“我们会找机会去将军墓上拜谒的。”

“主人,时间不早了。”彼得敏锐地觉察到,佩拉并不想再和驿官交谈下去。听见彼得这样催促,佩拉不由向彼得投去了感激的目光。尼莫一言不发地喝着茶。

“嗯,我们还要赶路。”诺兰起身,向驿官微微欠身,“多谢款待。”

他们重新爬上马车,诺兰听见佩拉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人都已经死了,厚葬也好,凭吊也好,又有何意义呢?”她望着尼莫,似乎在征求意见。尼莫轻轻摇了摇头。

“将军平生最不喜铺张。”他只说了一句,便缄口不语。佩拉感觉在南方生活了半年,尼莫变得更加寡言。他和她之间逐渐出现了以前没有的鸿沟,那是时间,是距离带来的。她无可奈何。

尼莫知道,已死之人无法复生,他欠下的伯兰特将军的恩情此生此世都无法偿还清楚。他在父亲战死之后,伯兰特将军一直将他视如己出。他曾经觉得,自己此生此世都是伯兰特家的人,他将伯兰特的家徽视为自身的荣耀,视为灵魂的烙印。他知道伯兰特将军终有一天会离开人世,知道伊莎贝拉会远嫁异国,所以他能够追随一生的人,只有佩拉洛斯。

但,哈维尔改变了他,诺兰改变了他,潘波将军改变了他。他从未想过,那个一直不被命运垂青的自己会在异国获得这么多的温暖和力量。他最初很抗拒,也执拗过,但他逐渐接受,逐渐享受。他知道自己不是那个活在伯兰特阴影下的人了,他也有自己的天空。

就像那时伯兰特将军所说的那样。他也要活出自己的人生。

尼莫每每回想起伯兰特将军都会想到他曾经对自己说过的很多话。将军是一个智者,他说过的很多话,只有在尼莫过了很久很久之后,才会在某一个清晨或者夜晚幡然醒悟。他不知道自己这样算不算一种报答。他最终没有留在佩拉洛斯的身边守护她,而是选择了离开,去闯出属于他自己的天空。或许,这才是伯兰特将军想要的。

诺兰敲了一下佩拉的脑袋:“好了,别想那么多。我想要去看一看,可以吗?”

佩拉眨了眨眼睛,她看出来诺兰一直想要让她开心起来,只是这一路的风景太过容易让人沉溺在过去无法自拔,所以她无法欢笑。但毕竟他是诺兰,单单是那一双清澈的眸子就足以让佩拉扫去所有阴霾:“诺兰的要求,我是没有理由拒绝的嘛。”

“这么说得好像我很无理一样。”诺兰笑了。

马车在傍晚的时候驶进了城中的驿站,休整一夜,他们又要赶上旅途。金鸾城一点点近了,佩拉每晚都在激动与不安之中渡过。她往往躺在驿站的床上,辗转到深夜。

这驿站的陈设都是有规定的,即使改朝换代了,形制依旧没有改变。驿站都是单人间,房间都是连通的,有小门隔断,如果是单人入住会有驿官来把小门锁上,而如果是主仆则会打开。驿站的窗朝南,厚窗帘遮光的效果很好,夜间用嵌在墙壁里的萤石照明。这是产自罗曼东部的萤石,照明效果很好,夜间的时候整个房间被照得灯火通明,要拉上墙中木匣子的门,才能阻挡萤石的光线。佩拉往往不会让房间里全然黑暗下来,她躺在房间里,愣愣地望着天花板。木质的床,柔软的床垫,绣着罗曼风格花纹的地毯。在没有离开家的时候不曾觉得自己的日子幸福,如今落得一无所有了才觉得往日是那样快活。她回想起以前和伊莎一起出行的时候,在驿站中渡过的那些夜晚,不免有些惆怅了。

她想这或许已经成了自己过不去的坎。她可能会短暂地忘掉伊莎贝拉,但伊莎贝拉始终会像一块铅坠坠在她的心头。她也不再为此痛苦了,只是每每想起,都会想要落泪。她走下 床,去倒水喝,抬头看见了镜子里有些憔悴的自己。

她其实,并不想来这里。

这是她的故国——她是罗曼的遗民,希德尔王于她,是新朝的君主,是颠覆了罗曼的人。

她在这里会想到那些死去的战友,想起那个深深烙印在脑海中的可怕的清晨。她不知为何,人生的第一段清晰而深刻的记忆就是父亲为了保护她而死,这段记忆和爷爷的头颅被叛军挑上城墙的景色渐渐重合。

她很早就知道这就是伯兰特的宿命。

她觉得一切都很不真实,从来到这里的那一刻。因为你知道这是你生长了足足十八年的土地,你不仅在这里生活,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曾经由你保卫。你战斗过,受伤过,在这片土地上哭过笑过。可是如今你已经全然像是一个异乡人了,除了你黑色的长发和红色的眼瞳在昭示着你的血统,其余的,已经全然与此地无瓜葛了。你穿着异国的衣服,已经习惯了异国的生活,甚至连说话的语调也染上了异国的味道。你知道这里是你的故乡,可这里似乎又不是。很多东西难以用言语表达清楚,只有在迷蒙之中寻求一个精神上的意会。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叩响。不用问也知道是诺兰,那叩门的声音和脚步只有诺兰才会有。他在门外轻声问道:“佩拉,还没睡吗?”

“嗯。”

“我听见你一直在走动……你不舒服吗?”

他总是那么细致。佩拉微微垂下眼帘。这种感觉让她的心格外温暖,因为这让她感觉到自己正在被爱。她在诺兰面前总是不免像一个贪婪的孩子,想要索取更多,却又害怕这样的索取会让他感到厌烦。她拉开了门,看见诺兰站在那里,脸上露着担忧。

“你最近精神很不好,晚上好像都没怎么休息。我特地向驿官要了一副安神的茶。”诺兰提起手中的茶包。他穿着便服,看起来像是为了去找驿官要茶而慌乱套上的,有两个扣子扣串了,看起来有些滑稽。佩拉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谢谢你的茶。”佩拉从诺兰手里接过茶包,她转身去拿茶壶,将茶包泡进去,一股茶香顿时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茶香富有层次,初闻时像是有竹叶的香气,接着是一丝淡淡的苦味,苦味之后,一丝微甜伴随着蒸汽的升腾在空气中氤氲。佩拉熟练地从房间的橱柜里找出茶杯,为诺兰倒上了一杯。

“陪我喝一杯吧。”佩拉微笑着将茶杯放在茶几上,从茶几下抽出了竹编的坐垫,在坐垫上盘腿坐下。诺兰笑了,也学着佩拉的样子坐下:“你这倒不像是在喝茶,像是在喝酒。”

“茶和酒,其实没有什么区别。”佩拉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香四溢,“不愧是亲王。”

“怎么了?”诺兰问道。

“这茶叫‘龙玺竹‘,据说只长在东南的山中,是上好的野茶。我这么多年,就喝过两回,一回是伊莎请的,一回是此时你的招待。”佩拉吹了吹碗里琥珀色的茶汤,“你随便一要便要到了上等货色,看了希德尔王对你很用心了。”

“我想,希德尔王应当是对你更加用心吧。”诺兰的嘴唇沾了一下茶汤,这上好的茶味不是那么苦,细细品来还真有几分余香绕齿之感。

佩拉低下了头,看见了自己在茶汤里的倒影。

“是啊。”佩拉的声线失去了往日的洪亮,像是消散在竹林中的一阵风。

“在你心中,始终无法接受罗曼已经亡国了的事实,是吗?”诺兰总是能够一眼看穿她的心思。她实在是太好懂了,没有什么能够掩饰的。佩拉点了点头,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是。”她抬头望着诺兰,声音虽小,却很坚定。

诺兰放下了茶杯,他无法帮助佩拉走过这道坎。他不知道此时应该做些什么,只有很傻很坦诚地问了出来:“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呢?”

“给我一个拥抱就够了。”佩拉突然张开了双臂。她好像很喜欢拥抱,喜欢拥抱胜过亲吻。诺兰轻轻抱住佩拉,佩拉将头埋在他的肩上,用力地抱紧了诺兰。

“谢谢……让你为我担心了。”

“……这又怎么需要你谢谢了,你是我重要的人,我自然要关心你。”

“我既然来了这里,总是要面对什么的,对吧,诺兰?”佩拉小声问道。

“是的。”

“那就相信我吧。我会凭借自己的力量走出来的。”她这样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