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草被疾驰的马蹄踩倒,在湿润的泥土上匍匐出马儿的行迹。昨夜的秋霜已经被初日化成朝露,草叶儿弹起,露水在空中划出亮亮的弧线。秋虫被惊扰,原本蛰伏在草丛中享受的安眠被突如其来的入侵者们打搅了,惊叫着慌忙逃窜,躲过急促的马蹄。马鞍上的挂饰相互碰撞着,发出琳琳的响声,和着马蹄稳健的节奏,像是在弹奏美妙的乐曲。

漂亮的小鹿惊慌地逃窜,在草丛里跳跃着。文森特手中的弓弦被拉开,弓箭猛地弹了出去。鲜红色宛如夏花绚烂,在林中绽开,小鹿发出了最后一声哀鸣,倒在了草丛里,漂亮的 眼睛失去了光泽。

“好身手!”诺兰从文森特身后策马驶来,勒住了缰绳。文森特微微一笑,脸上流露出了一贯的优越。他从背后取出一根箭,姿态极尽优雅。文森特还像往日那样,他今天穿了一身纯白色的骑士服,漂亮的金丝边和珠宝挂坠作为衣饰,贵族气质显露无疑。反倒是作为亲王的诺兰穿了一身低调的黑色,这样子显得文森特却是做主子的,诺兰才是跟在后面的那个。

文森特一边抓住弓箭,一边说:“承蒙夸奖,亲王的箭法在远在我之上,能得到您的认可实属荣幸。”

“客套的话不用再和我多说了。”诺兰苦笑。他心想,文森特到现在还对他略有生疏,尽管两个人已经聊过了很多,却始终像是隔着一层薄纱一般。

文森特没有说话,勒住了马。

诺兰身后,佩拉和彼得一前一后地赶到。

佩拉今天穿了一身墨绿色的训练服,色彩倒是很好地融入了秋天的树林。马也是劣马,大概是从士兵的训练营里随便牵了一匹出来。文森特感觉自从她来到雪朔城以后,就一直很没有精神。佩拉轻轻挽着缰绳,从小臂肌肉略有松弛的线条可以看出,她今天可能根本不想动手打猎。而彼得也不太开心的样子,听说他以前是一个看起来很潇洒自在的家伙,但文森特总是看见他皱着眉头,好像身上带了很重的枷锁。文森特有一天晚上,还听见彼得坐在房顶上叹气。彼得的房间就在文森特旁边,他的身手非常灵巧,上下屋顶的时候就像野猫一样轻盈,若不是那一声叹气,文森特还真不知道有人正坐在自己的头顶上想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心思。

诺兰的眼睛里滑过一丝苦涩。他今天带着他们来打猎,就是为了让佩拉和彼得两人都放松一下心情。结果没想到,心情该沉重的还是沉重,一直都非常欢脱无比适应的文森特倒是比往常更加欢脱了。

文森特“却”了一声,有些不满,竖起了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猎到的小鹿:“佩拉洛斯,来和我比一场吧!”

“……”佩拉的眼帘微微垂下,那副姿态亦如诺兰刚遇见她时的落魄可怜。她的眼睫毛微微颤动着,摇了摇头:“我不想与你比试。”

“何出此言?”文森特倒还像先前那样咄咄逼人,他之前的决斗输了一场,心里还是十万分不服气的,一直寻觅着能和佩拉再次比试的机会。但平日里两人交集甚少,佩拉一直忙于自己的工作,文森特有时候会巡逻,更多时候是站在诺兰办公室门口,或者帮彼得和约瑟先生做一些体力活。文森特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机会和佩拉提出再比试一场的要求,而今天,一雪前耻的机会就在眼前,佩拉的回避却让文森特越发恼火。大概文森特的脑回路里,所有人都像自己一样提起剑就能够战斗,只要有决斗就会欣然接受。他和佩拉彼得不一样,甚至比诺兰更加单纯。他从小长在真空无菌的环境里,人生最大的挫折不过是哈维尔的拒绝,他时而表现得优雅,时而显露出粗暴,那是因为他是一个完完全全纯粹的人,像个孩子一样任性而幼稚。所以文森特读不懂别人的心思,无论是哈维尔、佩拉、彼得,还是他现在的主人诺兰。他多少知道世界险恶的道理,可他不像别人有所顾虑,因为他的单纯任性幼稚,加上一身高超的武功,就是对这个险恶世界最好的讽刺。

但是佩拉显然和文森特不是同一种人。命运并没有让她以一个“普通的贵族小姐”的身份一帆风顺地长大。她一直以来缺少的,正是文森特的任性单纯。她虽生性耿直,却被尖锐的命运挫得棱角尽损。她或许已经走到了人生的岔路口——是继续受伤,还是做一块卵石,收敛锋芒。

佩拉沉默了很久,将长弓插回背后:“我并不是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祖父留给我的只有一手剑法而已。骑射本就不是我的长处,不消比试就知道我定是不如你的。我不同你争,你在射死这只鹿时候就已经赢了。”

文森特皱起了眉头,他感觉像是有一只小鼠在他的心口上又抓又挠,莫名燃起了无名的火气。尽管内心不愿承认,但从那次败绩以来,他确实一点点对佩拉刮目相看了。他从未被同龄的骑士超越,更别说他还年长于佩拉。他一直把佩拉当作唯一可以成为自己对手的人——这个地位对于单纯的文森特来说,仅次于他愿意效忠的主人哈维尔。正因为如此,佩拉的避让让文森特觉得自己仿佛受到了侮辱。无论佩拉是否真的不善骑射,文森特觉得,既然自己把她当作了对手,她就一定要接受自己的挑战。

文森特握紧了手中的箭:“你若是……”

“文森特,不要强迫佩拉。”一直沉默的彼得发话了,漫不经心的语调里透着些许不满的意味,“你不是哈维尔,你可没有这个权力。”

彼得这漫不经心却又充满了敌意的一句着实把文森特噎着了。他一下子僵在了原地,像是被人抓住了后颈的猫。他没有再说话,默默挽住了缰绳。

诺兰这下倒成了最尴尬的那个人了,他站在气氛诡异的三个下属之间,简直想要一个遁地逃走。他感觉自己总是弄巧成拙,原本是好心想让大家一起放松放松心情,结果这下可好,别说佩拉了,就连本来高高兴兴的文森特也黑着一张脸,气氛已经和轻松愉悦背道而驰了。

彼得注意到了诺兰的尴尬,惊觉是自己一时失言败了兴致,赶忙说:“好了好了,我就是随口一说嘛。毕竟你看,佩拉很困扰,让女孩子困扰可不太好嘛……要不,我来和你比一场?别看我平时不出手,我可是很厉害的。”

彼得努力扯出往常一样的笑脸,却再也没有那一分玩世不恭的气质了。诺兰突然觉得胸口发闷,他不明白是什么改变了他们。佩拉也好,彼得也好,甚至诺兰自己也好,好像有什么东西在逐渐从他们的身上消失,这一点,令诺兰惊惧不已。

文森特看着彼得的笑脸,眼睛里浮出了深深的厌恶,他突然一勒缰绳,径自向树林深处走去:“我不打了。你们别管我。”

“文森特!”诺兰想要去追,彼得已策马横在诺兰面前。他看着诺兰,表情有些复杂:“主人,我去追吧。”

诺兰有些犹豫:“彼得……”

“我去。”彼得点了点头,换了一个坚定的语气。

不等诺兰点头,他已经策马去追文森特了。诺兰望着他的身影走远,消失在树林里,心中百味杂陈。

佩拉骑着马缓缓走到诺兰身边:“我们跟上去吗?”

“不了。”诺兰摇了摇头,“彼得既然说了他去追,就说明他想要和文森特单独聊聊。”

佩拉垂下了头,那副模样好像是受伤的小兽一般:“诺兰,对不起……”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呢?”诺兰笑了,眉间凝着一抹愁绪。

“我知道你是想带我来散散心的,结果我扫兴了,还害得彼得和文森特不和。”她漂亮的石榴色眼球失去了光泽,嘴角苦涩的弧度带着半分示弱的意味。她从始至终没有变的那一点,就是不善与人交流。一旦在这上面遇见一点点小小的挫折,她很快就会变得消沉。诺兰看着她这副模样,越发心疼。他翻身下马,向佩拉伸出手。

“如果不想打猎的话,就陪我在林子里走一走吧。”他天蓝色的漂亮眼瞳看着佩拉,让佩拉的心又一次融化在那片天空中。佩拉只有在诺兰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之时,才会觉得自身其实富有一种别样的美感。她点了点头,默不作声地翻身下马,拉住了诺兰的手。十指相扣是恋人特有的暧昧,她的心脏原本是缓慢甚至停滞的,此时扑通扑通跳了起来,生命的时钟开始转动。她轻轻踩过草地,马儿喷着鼻子。

“牵着它们走吗?”佩拉问道,轻轻摸了摸马儿的鼻梁。马儿甩了甩尾巴,马蹄轻轻抬起又放下。

“放在这儿吧,我们就在附近转一转。”诺兰把马儿拴在了树桩上,佩拉照做了。两个人肩并肩地走进树林。

马靴踩在落叶上,发出了沙沙的声响,令人舒适的声音带着半分慵懒的悠闲。诺兰紧紧握着佩拉的手,两个人并肩沉默着走在秋意的环抱之中。有惊鸟飞起,发出呱呱的聒噪声,寒虫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从草丛里跃起。

“诺兰。”佩拉轻声唤道,“你说,人会不会有一天突然忘记怎么生活?”

“……”诺兰抿住了唇,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或者说,这个问题超出了他所能回答的范围。

他望着从树叶的间隙投下来的阳光,眼睛微微眯了起来。

“我想,会的。”

他想了一会儿,得出了这样一个肯定的答案。

人在迷茫找不到方向的时候,有两种方法寄托自己的人生。一种是埋进工作里,白天庸庸碌碌,夜晚倒头沉眠,大脑放空,什么都不去想,活得空洞却也利落;一种是沉浸在自身的思维之中,苦思冥想,或许终究是无法参透人生的真谛,但也活出了深邃的气质。佩拉似乎更加倾向于后者。

“我没有灵性。”佩拉突然开口,“我越来越迷惑了。”

诺兰沉吟片刻:“不,哈维尔说过,他觉得你其实很聪明。”

“可我不像哈维尔那样活得透彻,也不像你那样坦诚,哪怕是像文森特那样简单粗暴也是好的。我觉得我的人生像是走在迷雾之中,看不见未来。”佩拉把目光投向远方,瞳孔里蒙着一层阴霾。

诺兰轻轻扣住佩拉的手,摇了摇头。

“我也是会迷茫的,佩拉。我觉得人都是会迷茫的。”诺兰停下了脚步,转头望着佩拉。他是能够理解佩拉此时此刻表现出的惶惑无助的,因为他自身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他明白,如果佩拉止步不前,自己就必须前进。他们是要相互扶持着前进的,而不是一同原地踏步。

诺兰的眼睛亦如初遇时清澈,就好像是深山里的湖泊。佩拉望着那片蓝,心沉静了下来。

“可是这个时候,我该怎么办?诺兰,我该怎么办?我既无法前行,又找不回过去。”她的声音弱了下去,像是哀求。

诺兰笑着,指尖穿过佩拉的耳边,撩起她的发丝,亲吻她的额头:“过去自然是无法回头的,未来也难以预料,但你拥有现在,你现在拥有我。”

佩拉微微红了脸,语气带着半分嗔怪的意味:“可是,单单看着现在,也不会有任何改变,只会兜兜转转,越陷越深。”

“佩拉——”诺兰摇了摇头,有些宠溺地揉了揉她的头发,“你知道吗,我觉得活着就是好的。在我被推上刑场的那一刻,我在想的是,如果能够和你一起得到幸福就好了。我觉得,一切都还有可能,现在的我们有着未来无限的路可以走。我们可以一起度过漫长的一生。所以现在的迷茫都是暂时的,我们不管怎样都是在向着未来前进,路总归是能走出来的。”

佩拉笑了,嘴角陷下了一个小小的酒窝:“诺兰居然异常地乐观呢。”

“你也不能总是悲观呀。”诺兰笑道。

佩拉摇了摇头,眉头依旧没有舒展。诺兰叹了一口气。

“佩拉,闭上眼睛。”

他拉过佩拉,将她拥入怀中,开口,用温柔的声线宛如念睡前故事一般讲述道:“你听,这林子里的声音。”

佩拉用心地去听了。她的听觉本身就灵敏,闭上了眼,更加能够将注意集中在自己的听力之上。她逐渐沉浸了进去。

有鸟儿在鸣叫,有风穿过树林。草丛里有小兽或者是小虫在跳跃,发出细微的声响。草叶扭动着身躯,彼此诉说秋的信息。不时能听见啪嗒的声响,那是秋叶对母体做了最后的告别,回归于泥土的最后的谢幕。

诺兰的呼吸声和心跳声都在耳畔。

“佩拉洛斯,你感受到了吗?这就是我们活着的证明,就是我们所感受到的,真真切切的生命。”

佩拉轻轻点了点头。她可能无法理解诺兰——她经历死亡的时候还太小,并不能够明白死亡的意义,奔赴沙场时也并未感到恐惧,因为对她而言那更多的是一种宿命,是必然发生的结局。她试着去理解诺兰在那一刻对生命的顿悟,或许那时候的诺兰,更贴近于眼看着伊莎咽气时的她。

人生或许本身就是无意义的,有意义的是我们和这个世界建立的种种联系,有意义的是我们自身。

佩拉轻声笑了,她倚在诺兰怀里,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诺兰。她吸了吸鼻子,声音麻酥酥的:“输了。”

“嗯?什么输了?”

“果然我还是——好——喜欢诺兰啊。”佩拉把声线拉长。她逐渐学会了如何撒娇呢。诺兰想着。

佩拉说完,自己也嘿嘿地笑了。

“因为这个,就突然开心了吗?”诺兰的眼睛里漾起了波纹。

“嗯,”佩拉用异常肯定的语气说,“换做是从前的我,肯定想不到自己会这样呢。”

“其实你一直都很可爱,只是你自己没有发觉罢了。”诺兰笑道。

佩拉把头埋在诺兰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他的心跳是稳健的,一下一下,扑通扑通想个不停,并且逐渐和佩拉的心跳声重叠。佩拉喜欢听着这个声音。生命的声音。

生命这个词在佩拉此前的生活中往往和“死亡”联系在一起,或许以后也是一样。但此时不同,此时此刻生命是这个树林,是诺兰的心跳,是脉管里流动的血,是身边的空气和空气里的每一粒微尘。一切都因为诺兰的存在多了一层意义,一切都因为诺兰的存在而得以诞生。诺兰像是一把打开佩拉心扉的小钥匙,对于佩拉来说,诺兰就是这片树林的中心了。

她本是虚无的灵魂,飘荡在孤独寂寥的世间,只有在贴近诺兰的那一瞬间才得到了真实的躯干。她在这时不免想起哈维尔说过的话。

她的改变,从刚直变得柔软,都是因为诺兰的存在。她原是一柄利剑,而诺兰,是她命中注定的剑鞘。她愿意为这个人浴血奋战,也愿意为这个人尽收锋芒。

“我觉得,和诺兰在一起,一定会找到方向的。”佩拉笑了。

“承蒙厚爱,受宠若惊。”诺兰附在佩拉的耳边,温热的吐息喷在她的耳后。

就在这时,佩拉的耳朵突然一动。诺兰能感觉到她的身体一下子僵硬了,像是进入了戒备状态。佩拉轻轻松开了诺兰,拉着诺兰向后退了两步,右手向腰间摸去,左手习惯性地拦在了诺兰身前。

诺兰见她这副模样,不由地也警觉了起来。他知道佩拉素来警惕,她能有这样的举动,一定是听见了什么。

“你听见了什么?”诺兰小声问道,从背后抽出了箭,搭在弓上。

佩拉眉头微微皱起,猫着腰,向前方的草丛缓缓靠去。诺兰也学着她的样子,轻手轻脚地跟上,弓弦被张紧。

就在这时,草丛里猛地弹出一个人。佩拉手快,剑锋瞬间抵上了她的喉管,诺兰的箭也已是一触即发,对准了女孩的眉心。米兰达头上顶着一片草叶,双手高举,张开以示无辜,吐了吐舌头:“那个……领主大人,虽然打扰了你们的二人时光我感到非常抱歉,但这个架势可是太吓人了一些。”

佩拉的眉头蹙紧了。前几天的头回见面,佩拉就知道这个女孩绝对不是普普通通的家伙,她背后似乎牵扯着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今日会在此地遇见她,绝对不是偶然。一切都是算计好的,文森特也好,被带到佩拉面前也好,一切都是这个女孩算计好的。

佩拉的眉间阴云渐深,她不知道女孩究竟想要做些什么。也许——她和那些奇怪的力量有所联系?

米兰达干咳了一声:“那个,伯兰特少校,我……我……这样有点害怕。”

佩拉冷冷地收回了剑,诺兰的手却一直抬着。米兰达只觉得眉心凉凉的,总觉得下一秒,自己可怜的小脑袋就要被射穿。她下意识地抬手揉了揉眉心,嘟起了嘴。

佩拉的不再像初次见面时那样客气了,语气陡然凌厉:“你在这里做什么?你知不知道这里今日是被封锁了的?”

“是,我知道。”米兰达是个聪明人,知道自己在这个女少校面前装傻充愣大概是没有效果了。她叹了一口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啊,我除了这里无处可逃啊。毕竟对方来势汹汹,我一个弱女子,除了跑路还能做些什么嘛……”声线被鼻音拉长,带着千娇百媚的风韵。佩拉看了一眼诺兰,诺兰把箭放下。佩拉逼问道:“米兰达,请把事情说清楚。”

“我——”

“米兰达·梅尔,雪朔城居民,混血,曾经是谢利亚的情人。”就在这时,彼得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彼得坐在树上,一只腿垂下来漫不经心地晃荡着,嘴里叼着一片树叶。他说完这句话,呸地一声把树叶吐掉,从树上跳了下来,落地轻盈,就像灵巧的野猫一样。他在诺兰面前站定,手指轻轻靠在眉毛上:“哟,主人,我回来了。”

“文森特呢?”诺兰有些惊诧。

“那头倔驴,让他一个人在林子里慢慢死掉吧!”彼得提起文森特,好像有些生气的样子。佩拉无奈地瘪了瘪嘴,可以说这个结局完全在意料之中。彼得本身也不是性格圆滑的人,很难和文森特谈拢吧。

但更让佩拉在意的是,彼得刚刚说的那些话。

谢利亚的情人……佩拉看着米兰达,眼中顿时充满了敌意。她对谢利亚没有好感,对于她来说,“谢利亚”这个名字带有的是“政敌”的意味,因为这个男人的野心,她差点又一次成为政治斗争的牺牲品。她像是受到了威胁的猫,浑身的毛都炸了开来。她警惕地望着米兰达,手又一次握上了剑柄。而米兰达惨白的脸色无疑是暴露了一切,她向后退了半步,声音有些颤抖:“我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诗人,谢利亚根本不待见我的。”

“不必要抵赖,我的已经对你的身份了如指掌了。”彼得捏了捏手指,指节嘎吱作响。米兰达有些害怕了,微微松了口:“我并没有接受过谢利亚的追求,那一直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金银珠宝来者不拒,你可真是厉害啊。可怜了谢利亚。”彼得冷哼了一声,像是在背书一样背起了米兰达的经历,“三年前你母亲突然失踪,留下了你和父亲相依为命,你那个时候是十八岁。你写诗卖给街头艺人,并因此被谢利亚知道——他是那种喜欢风雅的人,所以会倾心于你,也是情理之中的。”

“我……”米兰达心里开始发慌。她早在谢利亚东窗事发前就已经渐渐疏远他,却没想到此时还被翻出陈年旧事来于自己对仗。她不免有些委屈了,她把冲着男人撒娇作为一种社交手段,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眼神又闪起了楚楚可怜的光。但是彼得显然不为所动,他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米兰达的肩膀。

“放心,我并不打算置你于死地,”彼得漫不经心地说,“只是单纯地看你不爽而已。”

“为什么?”米兰达瞪着彼得,眼神里带着不甘。

“因为我不喜欢别人利用我的主人。”彼得说。

米兰达将目光从彼得身上离开,发现诺兰和佩拉都在看着她,低下了头,突然笑了起来:“哈哈哈,是,我是想要利用你们,可是我又有什么错?我什么都不会,除了写诗什么都不会!失去了谢利亚,我根本无法存活,我一定要找到新的靠山!再说了,我并不是不劳而获的啊,那些奖励,是因为我写了好的作品,谢利亚喜欢才会赏赐我的!”

“我不像你们,可以依靠着自身的能力去活。”米兰达移开了目光,眼睛里泪光闪闪,带着半分自嘲。

佩拉看着米兰达,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她其实多多少少也是依靠着别人而活的。如果没有当初诺兰的挽留,没有如今哈维尔的提拔,自己会不会也是这样丧家之犬一般四处寻找着生存的依托?她不免有些怜悯起这个女孩了。

“米兰达,你不必利用什么人的。你自己也说过,谢利亚是喜欢你的作品才会赏赐你的。这也是你依靠自己存活的证明啊。”佩拉苍白地笑了笑,看得出来,她动了恻隐之心。她始终不擅长别人的眼泪。

彼得从鼻子里冷冷地哼了一声,笑了:“你看,她那么单纯,很容易被险恶人心伤害的啊。”

“我不愿意拿恶意揣测别人,彼得。”佩拉制止道。但显然,彼得才不会听从佩拉的指示,在诺兰开口前,他的所有行动都算是得到了默许——这一点,佩拉也心知肚明。很多时候,彼得的态度往往代表了诺兰的态度。

无疑,这对于米兰达来说不是什么好事。诺兰不会做她的靠山,佩拉洛斯也不会。因为诺兰终究保持着一个政客的些许警觉,而佩拉秉承着心中的正直。

“我并没有想要伤害伯兰特少校,”米兰达的脸色越发阴沉,“如果你们放任我自生自灭,你们会后悔的。”

彼得嘴角的笑容变得玩味。他知道米兰达为何会说出这样的话。他也知道米兰达身上所拥有的筹码是什么。

“那么倒是说说,怎么个后悔法?你有什么值得我们交换的东西吗?”彼得的指尖一转,漂亮的飞到在食指的指腹上转成饱满的圈。他已经胸有成竹了。

他要米兰达坦白。

“我——”米兰达深吸了一口气。若是换做以前,她大可以潇洒地离开雪朔城,做一个吟游诗人,浪得自由,也算是逍遥了。但现在她走不了了,她的身份已经暴露,卡沙林也来到了这里。她还能记得母亲对自己的最后的嘱托。她无论如何要完成母亲的遗愿——

为她报仇。

米兰达现在需要的是一个可以保护自己的人。她知道卡沙林是不会把她放在眼里的,但着并不意味着卡沙林不会杀她。在卡沙林眼里,众生如同草芥,只要她愿意,米兰达的性命,只是顺手的事。

米兰达不会武功,她只是一个普通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她所能做的,只是三年来,一点点接近真相罢了。

“……如果您不愿收留我,我将离开雪朔城,寻找下一个容身之地。”米兰达痛苦地开口,向诺兰深深地鞠了一躬。

彼得摇了摇头。

“凭你的一己之力,是杀不了卡沙林的。”他小声说。

米兰达的瞳孔骤然缩小,冷汗发背:“你,究竟知道了多少。”

彼得没有理会米兰达,而是转身向诺兰鞠了一躬:“主人,既然米兰达小姐需要一个靠山,那么就让我来做这个靠山吧。我希望您能收留她,至于看管和监护,一并交由我来。如果有任何不利的后果,我来承担。”

诺兰有些惊讶,他很早就注意到了彼得在秘密地做些什么,但他信任彼得,也不去阻止。彼得很少向他提这样的要求。

或许,和他最近烦恼的事情也有关联。

“可以。”诺兰点了点头。

“谢谢您,我的主人。”

“没什么,不过,等你的目的达成了,要记得向我汇报一声啊。”诺兰笑着拍了拍彼得的肩。

彼得微笑着点头。

他看着诺兰,眼中蒙上了一层阴霾。

彼得什么都不害怕,最害怕的就是保护不了他。所以这一回,他要赌上自己的性命,还给他的主人一个干净的世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