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拉觉得有什么东西轰然崩塌了——

(二)

佩拉洛斯坐在梅丽尔尼叶的工作室的门口,望着手中的惊鸿发愣。

梅丽尔尼叶的工作室很好找,就在街市的尽头的一座小屋的二楼,阳光穿过了楼顶的草棚,打在佩拉的肩头。诺兰站在门边,看着佩拉雕像一样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手中的惊鸿。梅丽尔尼叶不愧是在民间极富盛名的铸造师,即使是断掉的惊鸿,也很快就修好了,它好像原来一样。

只是,它已经不能再用来砍杀。它将只能作为一种怀念,作为一个记号。所有的荣光都终将成为句号,惊鸿作为一把可以杀敌的武器的生涯,已经正式结束了。

屋内,梅丽尔尼叶打铁的声音叮叮咚咚地响着。风箱呼啸,像是林间晚风;大锤闷声,像是春雷滚滚;小锤悦耳,像是溪水流淌。梅丽尔尼叶打铁的姿势非常好看,他的上半身赤裸着,裸露在外面的是古铜色的皮肤和健硕的肌肉。汗水在铁水的红光映照之下好像一层薄薄的纱衣覆在梅丽尔尼叶因为常年打铁而显得健美异常的身体上,他每挥一下锤,都牵动着身上每一块肌肉的形状。他的大锤如巨人沉重的脚步,一下又一下,平稳地落了下来,而在他的身旁,是他的徒弟拿着小锤,每一下大锤过后,就急急地补上一下。梅丽尔尼叶身上的肌肉绷紧又松弛,原本只是再普通不过的打铁,在他手上却显得像是一场节日的舞蹈一样盛大。但这一切佩拉都无心享受,因为对于她来说,重要的是手上这把剑。

诺兰不由叹了一口气。

从相遇到现在,佩拉总是会坚持一些他所不能理解的坚持。在她的心中,又很多东西的份量甚至超过了生命,而又有很多东西,他们在她眼里有着超乎寻常高度的精神上的意义。因此她总是会显得固执,显得有些偏激。哈维尔私下和诺兰谈天的时候说,佩拉是个聪明人,往往话说到三分,她就都懂了。但她又总是会把自己钻进死胡同,明明有时意识到自己错了,却还凭着心中一股莫名奇妙的气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或许自己应该拉她一把,将她从错误中拉出来。诺兰这样想着,向前迈了一步,在佩拉身边坐下。

佩拉转头看了一眼诺兰,眼神中的情感错综复杂。她摇了摇头,不知道是对自己,还是对诺兰。她低下了头,将惊鸿缓缓地从剑鞘中抽出,指尖划过剑身,剑身冰冷。在拂过原本断裂的地方时,她的手抑制不住地发抖,手指微微一颤,被梅丽尔尼叶重新打磨过的剑刃锋利依旧,转眼间皮开肉绽。

“你小心一点啊!”诺兰心疼了,拉过佩拉的手,将惊鸿推回剑鞘。他从口袋里拿出了随身携带的纱布——佩拉总是会让自己受伤,不知不觉间,诺兰已经养成了随身携带纱布的习惯。佩拉的血滴了下来,在地上开出点点红梅。诺兰细心地帮她包扎好,拍拍她的脸颊:“佩拉,看着我,把剑放下。”

佩拉瘪着嘴,摇了摇头,握紧了惊鸿。她平日里总是摆出一幅成熟可靠的大人的姿态,却往往会在这样的时刻露出孩子一般的本性。诺兰不由有些苦恼,但同时又以为自己身为为数不多的“可以让佩拉像个孩子一样耍脾气”的人而暗自欣喜。而佩拉像是心爱的娃娃就要被扔掉的孩子一样,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极度紧张的状态,谁也不能近身。

“佩拉,”诺兰觉得自己此时此刻或许散发着母性的光辉,“佩拉,看着我好吗?”他的声音夹杂在打铁的叮咚声中,显得单薄却又温柔。

佩拉像是负气的孩子一般,执拗地摇头。

这可如何是好啊。诺兰微微头痛,按了按眉心,那里早已耸起了小小的山丘。他柔声质问,语气里却带上了一丝怒火:“佩拉,你是想要拿我出气吗?”“不是……”佩拉小声说到,轻轻摇了摇头,声音里带上了委屈。她吸了吸鼻子,好像快要哭出来。她其实心里也清楚,这一切都与诺兰无关,这样对待诺兰是不公平的,可是此时此刻却又不免自私了起来。

诺兰意识到自己刚刚微微地动了怒,他在佩拉面前对自己的情绪总是很敏感,他不希望自己会冲动,毕竟上一次争吵,差点让他们阴阳两隔。他深呼吸,努力沉下自己的心境,声音又恢复了温和:“佩拉,你要知道一个人置气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如果你心里有什么事,你就说出来。”

“我也……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为了什么……像个傻子一样。我一定很傻吧,诺兰?”佩拉哽咽了,声音开始颤抖。她不知道为什么,在诺兰面前很快就会拆除周身所有的铜墙铁壁,收起暗藏的刀枪棍棒,将自己的无能为力完完整整地暴露在他的面前。诺兰没有说话,只是握住了她的手。诺兰的手掌宽大而温暖,他抓紧了佩拉的手,他手掌的力度莫名让人安心。佩拉知道诺兰这个简单动作的意义,他在表示,他愿意听。

“我——”佩拉深吸了一口气,声音不住地颤抖,继而化为了呜咽一般的诉求,“我觉得自己,从未被人爱过。甚至连祖父也——”她说着垂下了头,声音越来越低。接着,她的肩膀开始大幅度地起伏,她大口喘着气,像是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可是眼泪却很不争气地掉了下来。她狠狠地吸了吸鼻涕,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里掉出来,顺着鼻梁滚到鼻尖上,在鼻尖上凝成一大颗的晶莹剔透,掉落在惊鸿的剑鞘上。她再也克制不住了,她突然觉得自己等待这一天的到来已经足足十九年。她一直以来压抑在心中的,远远不只有亡国的痛苦。她抽噎着,转眼已经泣不成声。诺兰不知道她究竟想到了什么,只有把她拥入怀中,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哭吧,难过了就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他很少见到佩拉的眼泪,他知道她的哭泣所拥有的份量是沉重的。和伊莎去世时不同,那时候佩拉的哭泣是撕心裂肺的哀嚎,而此时的她却只是隐忍而压抑地哭着,好像在她的体内封印着一只困兽,她努力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失控,可是情绪还是无可避免地冲破了她筑起的防线,宛如决堤的山洪一般倾泻出来。

“我……我……”佩拉大口喘着气,努力让自己的话语连成句子。她很快被淹没在了自己的情绪中,她陷得很深,想要挣扎着逃离,却被黑暗的绝望拖拽着撕扯着,沉向更深的海底。

“……我觉得,在这个世界上真正爱过我的……只有爸爸……”她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用力捏住了诺兰的手,佩拉的手劲很大,诺兰的手被捏疼了。但他只是握紧了佩拉的手,为了让她知道他还在。

“小的时候,爸爸骑马带我玩……他会对我笑,会给我唱、唱歌……”她说着,抽噎得更厉害了,“他无论去哪儿都想带着我——”说到这里,佩拉好像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突然笑了一声,但声音很快又染上了苦涩,“但他没有带着我打过仗。他把我保护地很好,他会给我他觉得好的所有东西:无论是缝着蕾丝边的蝴蝶结,还是从战场上得来的战利品,或者是锡铸的小士兵。真是奇怪,明明在此之前,对他的所有印象都停留在他死的那一天,这下却又突然记起了这么多事。”

诺兰默默听着,没有说话。

“爸爸是,为了保护我而战死的。”佩拉说到这里的时候,好像已经开始平静了下来,“那年四王之乱,我们家留在了金凰城。结果金凰城被敌军攻破,爸爸赶回来救我……”

“我对他最后的记忆是他被长矛刺穿,他倒下来的时候把我压在了身下,对我说:‘别怕,爸爸在这里。’”

“所以我后来每每想起爸爸,我都能够清楚地感受到,虽然他在我的生命中存在得那样短,就像美丽的流星一般一闪而过,但他却给了我最多的爱。没有人像他那样爱我了。”佩拉这时看着诺兰,四目相对,诺兰从那双熟悉的石榴色的眼睛里看见了深深的悲哀。他的心总是会被这个女孩的一举一动所左右,看见她悲戚的模样,他的心都要碎了。这是她在他面前第一次提起父母的话题,他总是忘记佩拉也是有父母存在的,他总是下意识地认为,佩拉的亲人,只有伯兰特将军和尼莫。他很想说些什么,可是他发现此时此刻佩拉的眼中只有悲哀,却没有自己的倒影。话到了嘴边又咽下,言语堵塞在喉中,令人窒息。

“后面的故事就是大家都知道的了。我想,你也应当听说过吧。”佩拉苦笑着摇了摇头。

“是,伯兰特将军单枪匹马杀进被敌军占领的首都,救出了自己的孙女。这是伯兰特将军传奇故事里浓墨重彩的一笔。”

佩拉的笑容越发苦涩:“是啊,浓墨重彩的一笔。”她的话语就这样戛然而止了。她把头扭向了一边,留给了诺兰一个侧颜。从梅丽尔尼叶的工作室向街道上看,整条街道都能够尽收眼底。白天的街市和夜晚不同,稍稍冷清了一些。失去了彩色的灯光,刺眼的阳光像是一个不懂情调的傻瓜,把一切都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夜市上卖得大多是一些手工制作的小物件,而白天的市集上,这些小物件所占有的比例则大大减少,出现了成匹的彩布,剪裁好看式样新颖的衣服,还有柴米油盐酱醋茶。佩拉不由出神,想着这个城市夜晚的时候还算是充满了魅力,到了白天却又变成了千篇一律的单调无趣的城市。就好像她自己一样,握着剑的时候有无限的冲动与自信,仿佛自己是真真切切地活在世上,真真切切地在渡过一段名为青春的芳华岁月,而放下剑了以后,她发现自己一无所有,像是在尘世中碌碌奔走的傻瓜,像是一个虚无的幻想。摘下了剑,就是摘下了骑士的身份;摘下了骑士的身份,就是摘去了她的灵魂。当她的手中没有剑的时候,她是一具空壳。她不知道自己是谁,来自何方去向何处,又想要活出怎样的人生。

她羡慕诺兰,有着明确的目标与向往,同时爱憎分明。而佩拉只会仇恨,即使与诺兰已经成为恋人,她依旧不确定自己的那种情感是否能够称之为爱——有时她会觉得答案是明确而否定的。她知道那或许不算是爱,倒是更适合称之为责任。爱是一种崇高的感情,而佩拉本人,并不具备爱人的能力。

就好像祖父对她的那样。

“他是一个好祖父。”佩拉开口道,声线里含着很多诺兰不能体味到的情感。每到这时,诺兰都觉得佩拉离自己非常遥远。相似的年纪,在诺兰的童年中,最大的挫折不过是母亲的出走和继母的跋扈,而佩拉却经历了太多坎坷。她受过的苦难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很多人在这些苦难中死去,而偏偏她一次又一次活了下来,带着满身的伤痕,在这个世界默默忍受这些伤痕带给她的后遗症。

“他是一个好祖父”,这句话的背后,好像蕴含了很多的血泪与挣扎。

诺兰叹息一般,不知道这一切该如何言说:“你我眼中的伯兰特将军,可能是不一样的吧。我想,你或许比我更了解他。”

“谁又能说了解谁呢?”佩拉苦笑着,摇了摇头,“诺兰,你了解我多少?”

“这……”诺兰噎住了。佩拉始终看着远方,诺兰在不和她对视的时候,就无从知道她此刻的心境。

“你看,你只知道我是伯兰特将军的孙女,以前是伊莎贝拉的骑士,我的父亲在四王之乱的时候死了。你只知道我告诉你的和想要展现出来的一面。”佩拉的嘴角轻轻扬起,带着苦涩与嘲讽,“而我又了解你多少呢?你是埃克苏的亲王,是我的主人,你有一个亲卫彼得,父母的关系不好。我不知道在相遇以前的你是什么样子的,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喜欢做什么,喜欢什么样的生活。我只知道你的理想,知道你的抱负。 我想我可能是多少参与了你的现在和未来,却对你的过去一无所知。我并不是在意,因为我的过去我也未曾对你毫无保留。只是这种感觉总让人不安。——言归正传,这一切就好比如说,我其实并不了解我的祖父。”

“他在我心中,和在你心中一样,是一个被神化了的存在。我们唯一的区别是,我离他更近一些,仅此而已。”佩拉突然回过了头,看着诺兰,耸了耸肩,无奈之余透着一点俏皮,“很可笑,不是吗。”

“……好像,也是那么回事。”诺兰居然认真思考了,“就像我,和哈维尔是亲兄弟,生长在同样的环境下,共同渡过了二十年的时光,可是我往往觉得自己也并不了解他。或许就像你说的那样,每个人都是一座冰山,我们只露出了一角。”

“然而事实上,我觉得我连自己都不了解。”佩拉的眼睛中含着太多东西了,诺兰觉得一切都像是镜花水月一般,他恍惚之间觉得与她的相遇只是一场美梦。她好像在这里,她的身份在过去,可是思维却又在远方,在诺兰追不到的地方。他都不知道佩拉会想这么多。诺兰只是每日每日地活,他的眼中只有一个目标,看不见周围的芜杂。而佩拉一直在迷茫,在探索,却在不知不觉间走出了一片广阔的世界。或许广袤世界的本质既是芜杂,只是佩拉本身还不能够接受这样的说辞罢了。

“我有时候想,祖父对于我的那种感情,可能与其说是爱,称之为责任更为合适。我知道我和祖父是一样的人。”佩拉又一次把目光投向远方,“我们都是,不会爱的人。他确实给了我很多,但那不是爱,那一切都不是爱。他只是努力地,做一个祖父而已。”

“就像他一直以来教导我的那样,我们啊,是那种会给自己贴标签的人。我一直以来都在努力地做一个骑士,所以我已经变不成其它的样子了。”佩拉嗤笑,“你知道吗,这种感觉就是,我从未考虑过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只是别人告诉我我应当做一个骑士我就做一个骑士,我应当能文善武我就努力能文善武,我应当有气节我就有气节。我一直理所应当地活着,等到了累了的时候,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想要活成什么样了。”

她说到这里,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佩拉,你能跟我说这些,我觉得很开心。”诺兰的语气突然认真了起来,他也看向面前的集市。他看着这些过着平平凡凡的生活的人们,嘴角微微上扬。他想,这样的生活或许算是朴实而幸福的,而自己想要做的,就是维护这样的生活。他希望自己能够成为一个出色的亲王,能够更加有力地辅佐哈维尔,将这个逐步显现出盛世繁荣的国家推向辉煌。

佩拉坐在诺兰的旁边,不由在想诺兰眼中看到的街市是否和自己所见的有些不同。他们好像一直在努力地贴近彼此,却往往无果。她不知道世界上的恋人是否皆是如此。

“这些对于我来说,谈不上痛苦,但确实一直压抑着吧。我不知道真实的自己究竟是什么样子,我已经是一个被过度扭曲的人了。”佩拉摇头叹息,“又不会爱,又没有自我,我想必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笑的存在了。”

“没有人是生来就会爱的。”诺兰开口,“我虽然不能感同身受,但我能够理解你的这些想法。我知道在你这样的环境下长大是很难会爱的。佩拉洛斯,我对你的感情可能还达不到‘爱’的高度,但是我希望我能够陪伴你一起去寻找你想要寻找的东西。自我也好,爱也好,我想,我们应该一起成长,才能够成为更好的我们。”

“在你的身上有很多我欣赏的地方,至少,就在刚才,你说的那些话都是出于真心,而不是‘应当’。佩拉,你喜欢我是因为‘应当’吗?”

佩拉看着诺兰,突然觉得他的周身有星光环绕:“不,我敢说,我愿意效忠于你,我喜欢你,我可以为你赴汤蹈火,这一切不是应当,而是因为我愿意。”

“所以,你看,你还是留存着一些自我的,不是吗?”诺兰笑着反问道。

佩拉若有所思一般。

她突然转过头看着诺兰,笑了,笑眼盈盈:“谢谢你,诺兰。”

“想通了就好了。”诺兰一边笑着,一边不由脸红。这样子也太犯规了吧?

佩拉看了一眼手中的惊鸿,又一次陷入了沉吟之中。她感觉好像想通了,又好像没想通。

诺兰看着她的样子,轻轻凑到她耳边:“佩拉,你还记得昨天的夕阳吗?”

“记得,怎么会忘呢。”佩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看,世界上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不要把自己的心困住了。”诺兰笑着说,“我想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个。”

佩拉的脸颊红了,她转过身在诺兰的脸颊上轻轻一吻:“谢谢你,诺兰,你一定是上帝送给我的天使。”她把惊鸿塞到诺兰手中,诺兰害羞又惊愕。佩拉眨了眨眼睛,脸上的笑容可爱极了:“惊鸿就交给你保管了,怎么说也是你的偶像的遗物嘛。”

“这——这份礼物实在是太贵重了!不管怎样,它对于你来说还是有着非凡的意义……”诺兰有些受宠若惊了起来。

“不,它的意义再大,也没有你重要。”佩拉非常笃定地说,她站起身来,突然觉得身体很轻盈。那一瞬间好像已经脱胎换骨。她看着眼前的街道,刚刚还觉得它说千篇一律的单调城市,此时此刻却拥有了非凡的色彩。佩拉觉得连拂过脸颊的风都和上一秒不一样,她好像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新生儿一般,宛如复活,亦或者是称为重生。

她像是下定决心一般走进了梅丽尔尼叶的工作室。

梅丽尔尼叶听见了脚步声,他手上的工作此时已经停了,正在喝水休息。他看见佩拉走进来,有些腼腆地笑了一下,用黑乎乎的毛巾擦了一把身上的汗,从旁边的椅背上拿过衬衣穿上。屋内的温度很高,佩拉就站了一会儿,后背就已经湿透了。

梅丽尔尼叶抬头看着这个年轻的女骑士,目光里是中年人特有的犀利洞察:“想通了?”

“想通了。”佩拉石榴色的眼瞳里已经是一片清明。

梅丽尔尼叶笑了:“那就好。”

佩拉站在梅丽尔尼叶的面前,望着眼前这个男子。她的心中突然产生一种莫名的冲动,虽然这是第一次与他相见,此后或许也不会再见,但佩拉觉得命运此刻仿佛寄托在了这个素昧平生的人身上。

她向梅丽尔尼叶深深地鞠了一躬:“请,为我打一把剑。”

“好。”梅丽尔尼叶淡淡地说了一声,语气是那样的轻松,好像在说的不过是太阳从西边落下这样寻常的事。佩拉起身,双手在胸前合十:“千万拜托了!”

“把手伸出来。”梅丽尔尼叶向佩拉伸出了手,佩拉不太明白他的意图,小心地伸出了手,被梅丽尔尼叶一把握住。

“用你最大的劲捏我。”梅丽尔尼叶命令道。

佩拉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照做了。

梅丽尔尼叶点了点头,松开了手,在一边的桌边坐下:“坐在我对面。”他伸出了手,做出了扳手腕的姿势。佩拉好像明白了一些什么:“您要测试我的力量?”

“是的。”梅丽尔尼叶点了点头,佩拉用力扳住了梅丽尔尼叶的手。铁匠的手掌非常粗糙,宽大厚重,而且手心还有很多的汗。佩拉咬住了牙关,手臂上的肌肉绷紧了,可是梅丽尔尼叶的手丝毫没有动静!

“不错,不愧是亲王的骑士。”梅丽尔尼叶赞许地点了点头。佩拉的牙关绞死了,她手上的青筋鼓了起来,可是梅丽尔尼叶丝毫没有被撼动!她终于支撑不住了,败下阵来,喘着粗气:“您,您也很厉害。”

“我的大锤,可比剑厉害的多了。”梅丽尔尼叶说到这里,嘴角微微上扬,颇有几分自豪。他的目光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佩拉,眯起眼睛,像是端详一件艺术品一样,看着佩拉点了点头。

佩拉坐在他的对面,有些莫名的紧张。

“一个月后,我会让我的徒弟把剑送到亲王府。”梅丽尔尼叶起身,脱下了衬衫,从墙角拿起了大锤。

“那个……”佩拉还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梅丽尔尼叶打断。

“少校,一把好剑是无价的。我一生为一个人只打一把剑,希望您好好珍惜。这把剑的名字,就叫做‘轻鸿’。”梅丽尔尼叶转身在巨大的架子上开始着手挑选钢材,掂量着每一份钢材的重量,“它一定会是最适合您的,无论是重量还是形态。这是我作为一名铸造师,最为自信的地方。至于我的酬劳,我希望您能用伯兰特的家徽来与我交换。我喜欢收集这些东西。”他转身,盯着佩拉胸前的家徽。佩拉犹豫了片刻。这枚家徽当初差点被佩拉当掉,后来又被诺兰赎了回来。因为诺兰的原因,佩拉还颇有几分珍视这枚家徽,因为诺兰的存在给这枚家徽增添了新的意义。她犹豫了一下。

“这件事,请允许我和我的主人商量一下。”佩拉的语气微微沉了下去。她转身出了门,看见诺兰站在门边。看见她出来了,诺兰问道:“解决了吗?”

“他要我用家徽作为报酬。”佩拉摘下胸前的家徽,手指轻轻摩挲着上面荒原狼的纹样。她有时觉得这算是最后一点能说明她伯兰特身份的东西了,当初绝望的时候觉得这些都不重要,但此时此刻莫名又在意起来。

“不用与我商量,你自己决定。”诺兰看着佩拉。

“可是,这是我感觉自己和伯兰特最后的一些联系了。”佩拉微微动摇着,“而且,它是诺兰赎回来给我的,我很珍惜。”

诺兰拍了拍佩拉的肩:“佩拉,就算没有家徽,你一样是伯兰特家的人,而我,也会一如既往地珍视你。”

“那,可真是幸福。”佩拉望着手中的家徽,不由笑出了声。

也是,抛弃了惊鸿,意味着自己将要摆脱过去,走向新的人生,这枚家徽或许也已经无足轻重了。佩拉笑了,转身走进工作室,将家徽放在梅丽尔尼叶的桌上:“成交。”

梅丽尔尼叶没有回答她,而是挥起了大锤。叮叮咚咚的敲打声又一次在铁匠的小屋里响起。佩拉在他们身后站了一会儿,默默地退出了房间。

诺兰已经牵着马在等她了,两人上了马,从天藻城离开,向眠冬城奔去。

而此时此刻的眠冬城中,哈维尔坐在办公室里,望着眼前的文森特,头痛。

“这才不到一个星期的功夫,你就要来弹劾你的主人吗?”哈维尔看着眼前这个年轻气盛的骑士,手中的蘸水笔不耐烦地晃动着。一旁的爱德华捂着嘴偷笑,这个文森特不仅比佩拉还耿直,更重要的是比佩拉固执上一万倍,还没有佩拉脑子开窍。哈维尔把这么个人放在诺兰旁边,放在离自己这么近的地方,想必自己也后悔不已吧。

“他身为亲王,居然带着下属逃班!而且他和佩拉洛斯一看就有不正当的关系——”

“诺兰和佩拉是恋人,我想在王庭是众人皆知的事情。”哈维尔冷冷笑道,“文森特,做好你的骑士的本分,不该管的事情不要瞎管。他逃班我知道了,我会处理的,请你回到自己的岗位去吧。”哈维尔说完,低下了头。爱德华微笑着对文森特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文森特愤愤地摔门离开。

他咽不下这口气。他一定要让佩拉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