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夏蝉在窗外狂笑着,像是嘲讽,像是挑衅。

嘶吼着带着佩拉的心卷入深渊。

她站在彼得的对面,手按在桌上,冷汗滚落。

“佩拉,这件事我和彼得解决,你身上的伤还没愈合,好好休息。朵拉公主那边叫尼莫去,他这次受伤不重,已经恢复差不多了。”潘波将军坐在方桌的首位,面前放着从伊尔顿公爵残党手中找到的证据。

“不行。”佩拉的声音有些颤抖,“我要去。”

她觉得浑身冰凉。

为什么,又是这样的情况?

之前和他小小的赌气,后来遇难被他救下。当发现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心中不免有些欣喜。

想着,太好了,以后还可以和那个人在一起。

他们还是主人和骑士,可是有许许多多的感情纠缠在一起,已经悄然发生了变化。或许名为羁绊,又或许名为爱恋。可是现在,诺兰正处于险境,佩拉不能置身事外。

伊莎贝拉的时候,佩拉无能为力。她不是医生,无法医治伊莎的病。可这回不一样了。她手中还有剑,她还能战斗,她可以用自己的方式,守护她的主人。

她不想失去诺兰,无论是从哪个方面来说。

“佩拉,你带伤战斗会加重自己身体的负担,也会降低原本的战斗力。”潘波将军好言相劝道。

彼得坐在对面,看着佩拉的神色。

彼得还记得初次见到佩拉的时候,她的桀骜、尖锐,她眼中的绝望与刻骨仇恨。他还能记得伊莎死时她宛如野兽哀嚎一般撕心裂肺的恸哭。可是此时此刻不同了,他看见了她显露出的一种执拗一种倔强,看见了她眼中闪烁的斗志。彼得这时候相信时光和爱情是可以改变一个人的。

若是换作从前,那份坚强不会出现在她眼中。

彼得沉吟片刻,转向潘波将军:“将军,让她去吧。”

潘波将军吃了一惊,他以为彼得能够理解自己的决定:“彼得?!你也要为佩拉想想,她现在的状况……”

“可是她和我一样是主人忠实的追随者,我知道如果不让她去,却因此错过了什么重要的东西的话,会比杀了她更令她痛苦。”彼得看着潘波将军,眼神异常认真,“将军,我是个庸人,没有那些深谋远虑。我只知道对于我来说,主人比什么都重要。所以我想对于佩拉也是一样的。”

潘波将军愣了一下,看着佩拉。佩拉的眼神异常坚定,仿佛不容拒绝:“将军,您对我有恩,我心怀感激。但我不得不违抗您的旨意,因为在作为您的士兵之前,我是主人的骑士。”

潘波将军一时说不出话来,心里的滋味无可言说。他怜惜佩拉,知道她是一个好材料。他为王国戎马半生,荣誉也有了富贵也有了,也不顾忌自己舍命陪君子。可他看得出佩拉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他不想佩拉在还未启程之时就铩羽而归。

只是佩拉的眼神深深触动了潘波将军久经风霜理应对此习以为常的心,他以前从不允许士兵违抗他的决议,却对佩拉忍不住一再纵容。

“算啦,借来的宝刀,再好用也还是要物归原主啊。”潘波将军苦笑着摇了摇头。

佩拉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些苦涩和一些释怀。她向潘波将军深深地鞠了一躬:“将军,谢谢您。”

“那么,我们上路吧。”彼得抓起桌上的匕首,匕首在指尖灵活地转了一圈,被别在了腰间。佩拉将袖扣扣好,理理衣衫,戴好佩剑,认真地点了点头,好像已经准备迎接战斗:“走吧。”

潘波将军默不作声地跟在他们身后,佩拉和彼得都小跑着,一转眼就跑远了。等到潘波将军走到马厩时,他们已经牵着马出来了。

“诺兰王子,能有你们这样的下属,也真是够幸运的了。”潘波将军苦笑。他从佩拉手里接过缰绳,突然想到她刚刚的那番言论。

佩拉看见潘波将军看着她,若有所思的样子,问道:“将军,怎么了?”

“你说,在作为我的士兵之前,你是主人的骑士。”潘波将军的神色微微严肃了起来。

“是。”佩拉的眼神里荡漾着某种名为信仰的情感。

“那么我问你,”潘波将军的嗓音低沉浑厚,像是穿越了漫长的岁月,积淀着年华的蹉跎,“如果你的主人果真与国家为敌,你,会选择哪方?”

佩拉看着潘波将军,眼神清澈而坚定:“我不是随随便便就做一个人的骑士的。我选择的主人,他一定正直、仁慈、忠诚、善良。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把自己全部的身心交给他来支配。我信任我的主人,因为我相信我自己的决断。”

潘波将军的表情柔和了:“倒也是个说法。只是人心是会变的。”“可是谁说就不是往更好的方向发展呢?”佩拉跨上了马,挽住缰绳,“现在,可没时间考虑这个了。”

马儿扬起了前蹄,在沙质的地上留下一串蹄印。尘土飞扬,在山谷中激荡起“达达”的回声。马儿向前奔去,从临谷疾驰向眠冬,从远方疾驰回诺兰身旁。

佩拉回想起初遇时的防备,诺兰长久以来的关怀。佩拉以前是那样桀骜锋利的人啊,却在诺兰面前变得那样柔软。她以前从未想过自己会爱上一个人。

诺兰,我的生活我的信仰,都是你赋予的。所以这次,换我来守护你。

佩拉轻轻握住胸口的家徽。骑士如果失去了主人就像宝剑失去了剑客,佩拉不想再经历第二次失去主人的痛苦。她以前曾经自卑,羡慕过那些能过养尊处优的贵族小姐们。她想要拥有优雅的谈吐端庄的举止,想要拥有纤柔的身段出众的礼仪,可她现在开始庆幸自己不是那样的。

如果,她不曾提起长剑。

那么现在会在哪里?早早地成为一名妻子,或者和祖父一同沦为政治牺牲品?

想必也不会因此遇见诺兰。

此时此刻,也没有能力去保护他。

佩拉从未如此感谢过自己所拥有的这份力量,让她足以保护自己珍视的人。

(五)

诺兰被推向了刑台。

眠冬城外城的市集总是很热闹,而在市集的尽头,就是那个刑台。刑台平时不常用,无非是打骂那些偷鸡摸狗的小人物,所以这样重大的场合是很少会出现的。最初当刽子手站在刑台上的时候,很多人都觉得有些害怕,不由得敬而远之,后来发觉有可能是重大的行刑现场,就慢慢围了过来,在刑台下面像老鹅一样扭动着身躯,努力伸长自己的脖子,呱呱地叫着。等到国王和王后出现在高台上时,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有人开始窃窃私语,也有人注意到了一直站在一边的哈维尔和那个看上去和诺兰王子非常相像的犯人。有的母亲意识到了什么,赶紧拉着自己的孩子离开,小孩子哭闹着不想走,换来一顿责骂。

疑惑、哗然,异样的响动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没有人相信那个一贯友善的诺兰王子会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来。

也许,自己这个王子,当得并不算失败呢。

诺兰被推搡这向前走去,在经过哈维尔身旁时,他看见了哈维尔眼中的悲恸。他以前一直觉得自己对于哈维尔不过是一个弟弟,是一个需要被保护的负担,他一直以来都在纠结,对于哈维尔来说自己是否无足轻重。可是这一刻答案明了了。对于哈维尔来说,他是重要的。

就像星辰之于长夜。

哈维尔低声地对他说:“诺兰,对不起……”

“如有来世,我还做你的兄弟。”诺兰努力扯出一个笑容,心却止不住地战栗。死亡的恐惧和绝望尖叫着妄图控制他的心。他克制着不让自己失控,他必须要面对它。这是迟早的事情,诺兰自我安慰道,只是这一天不幸早早地来了。哈维尔,终有一日你会还我一个清白,对吗?

诺兰用眼神询问着,没有等到回复,就被押走了。

哈维尔攥紧了拳头。

哈维尔是王国的第一王子,从小就以“未来的王”为标准,学习、战斗。从政治到军事,从文化到武术,他要学习很多——学会如何把控一切,自己的命运、国家的未来、他人的生死。他以为自己已经做得很好了,最老辣的政客都要对他刮目相看。他保持着完美的温和的面具,却以强劲的手腕扫除了很多不和谐的因素。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强大了。

可他此时却是这样无能,脸自己唯一的弟弟都无法保全。

诺兰……我不配做你的兄长。

哈维尔知道诺兰一直希望能得到自己的认可,并且因为自己的优秀而暗暗不服气着,自己却一直没予以回复,总觉得诺兰做得还不够,或许是太过苛刻了。现在想来,自己也不是一个全然合格的好王子啊。

高台之上,国王和王后并肩坐下,王后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的这两个继子,嘴角挂着胜利者对手下败将的嘲讽。诺兰抬起头,狠狠地看着王后。他深吸一口气,大喊道:“父王,您不要被那个女人蒙蔽了!”

刑台下一片哗然。百姓的议论声让国王的脸色有些难看。他其实犹豫了,只是他是一国之君,一言既出则不能反悔,否则颜面尽失。哈维尔看出了国王的迟疑,这几天,父王的气想必也消了下去。若真是这样草草处死诺兰,父王日后一定追悔莫及。哈维尔赶忙上前一步,想要再规劝一番,可是判官抢先开了头:“第二王子,诺兰·埃克苏佩里,蓄意谋反……”

“我不认罪。”诺兰冷冷地打断了判官的宣读,“就算你们立刻处死我,我没有谋反的事实也不会改变。你们尽管抹黑我好了,有朝一日你们终于站在这里听别人宣读你们的罪名时,谁是谁非就明了了。总有人会还我一个清白。”他的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一时间热闹的市集竟噤若寒蝉。判官干咳一声,没等他开口,低语声就在人群中蔓延开来,非议如同冰层下涌动的山洪,就要爆发。判官气急败坏,在刑台上如跳梁小丑一般大叫道:“肃静!肃静!这是陛下的判决,你们谁敢有异议?行刑——!”

这时从刑台边走来两个力士,一左一右钳住诺兰,使劲将他的身体按了下去。诺兰跪在地上动弹不得,力士狠狠地将诺兰的头压了下去,露出了洁白的脖颈。刽子手磨刀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诺兰觉得后劲发凉,凉意带着一丝恐慌向下爬去,逐渐蔓延至全身。可是他不能表现出害怕,他知道的,直到最后一刻他都不能胆怯,因为他心中还有一口气。

不能认输。

诺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结束了。他这样想到。

不知道佩拉现在怎么样了。结果……没能再见一面呢。

要是能幸福就太好了。

刽子手的刀落了下来。

可那一刻没有到来,取而代之的是人群的惊呼声、士兵拔剑的声音和金属相互碰撞的铿锵之声。诺兰惊讶,微微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双脏兮兮的马靴,沾满了风尘。诺兰的心里一下子起了波澜,不知是欣喜好还是责难好。佩拉用剑鞘格住屠刀,语调平静地好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他不该死。”

刑场一下子沸腾了起来,国王勃然大怒,哈维尔的心都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这下可好,真是一场精彩的大戏。

“伯兰特!你什么意思?”判官大喊,“你可知道,劫狱是死罪…?!”

刽子手的屠刀指向了佩拉,佩拉轻叹一声:“我不想杀你。”

可刽子手显然被激怒了,他大喝一声:“受死吧,你这逆贼!”提刀就来砍。力士也扑上来。可他们不过一介莽夫,怎敌得过佩拉?刽子手话音刚落,佩拉剑已出鞘,霎时间血溅三尺,刽子手和力士已经闷声倒下。热血喷出,人群一阵惊呼,纷纷后退。佩拉的长剑划破盛夏的空气,她一字一句地说:“我愿意用性命来证明吾主清白。我将会在这里杀死所有敢向吾主亮出利剑之人,我会一直站在这里,守护在他的身边,知道陛下赦免诺兰王子。”

“伯兰特,你在威胁我吗?”国王厉声喝道。佩拉不卑不亢地直视着国王的双眼,认真地答道:“我只身前来,未带一兵一卒,这对于陛下来说,算不上威胁。我只想救我的主人,仅此而已。”她将长剑插在身前,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

“在我死之前,”她如是说,“谁也别想伤害诺兰。杀死他的道路只有一条,就是跨过我尸体的道路。”

诺兰吃力地站起来。他看见有血迹隐约从佩拉的衣服之下渗出,很快染成一片。他望着她手中的剑芒,猛然回想起心中最初的那份悸动。

自己其实一直憧憬着佩拉。

“佩拉……”

“让我来吧。”佩拉没有回头,打断了诺兰,“我,还什么都没有为你做过。这一次,由我来保护你。”

诺兰愣了一下。强大、勇敢、坚守信念。诺兰觉得佩拉最美的姿态就是她拿剑的姿态,她因此变得独特而美好。佩拉就是诺兰的北极星,或许光芒还非常暗淡,却照亮了诺兰前进的方向。

诺兰笑了,有些虚弱:“那么,就拜托你了。”

王后实在看不下去了,她气急败坏地站起来,指着两边执勤的禁卫军:“你们在干什么?!为什么不杀了他们!”

佩拉的指尖微微蓄力,手臂上的线条因为用力而绷紧,呈现出韧性与张力。这是进攻的前奏,佩拉这次,是动真格了。禁卫军围了过来,看见刑台上的二人,都相互望着,谁也不愿意出手。毕竟和那位高高在上颐指气使的王后相比,诺兰和佩拉是与他们一度朝夕相处的,他们都知道诺兰的为人。大家一起训练、巡逻,早已将彼此当作战友、至亲。这时谁忍心动手!

“你们怎么还不动手?!”王后大吼着。这时听见另一个声音响起,那个声音威严而浑厚,一下子震住了禁卫军:“我有说过你们还可以听从王后的调遣吗?”禁卫军士兵纷纷回头,看见来者,自觉整齐地让开一条道路。潘波将军领着一小支禁卫军士兵,提着剑,走上高台在国王面前列成一队,单膝下跪。国王大惊:“将军,你……”

“陛下,”潘波将军缓缓开口道,“我在临谷找到伊尔顿公爵收到的密信,经过我的检查,所有信件均不是出自诺兰王子之手。”

“一派胡言!”王后反驳到,“我们搜查到的信件,证据确凿,诺兰王子就是暗中联系伊尔顿公爵以某取权力!”

“陛下,王后与诺兰王子不和是众所周知的。陛下可曾想过有心谋权的不是王子,却是王后?”

“什么?”国王的眼睛眯了起来,眼底滑过一丝危险的杀意。

“血口喷人!”王后大怒,指着潘波将军的鼻子破口大骂,“好你个弗里西安,平日陛下和我待你不薄,没想到你竟也是狼子野心!反了,反了!陛下,这些人都反了!”

“你闭嘴!”国王斥道,潘波将军这么一提点,他猛然觉出王后举止的异常来。王后的脸上浮出一丝惊恐,还想再争辩一番,却被潘波将军抢先一步:“陛下,您若不信,我可以呈上从伊尔顿公爵残党手中收集到的‘诺兰王子的信’,您可以对比一下字迹,就能明白是有人在蓄意陷害。”

“一派胡言!”

“不用看了,我可以证明。”

听见这个声音,国王和王后同时惊异地回头,王后的脸上浮出了悲戚的神色。她扑上去抓住爱丽丝的双肩:“你这孩子,胡说什么呢?你明明……”

“这是她和北境雪朔城城主的密函,”爱丽丝从身后举出一封印着王后封印的信,王后的脸色一下子难看了起来,“她打算先从诺兰哥哥下手,然后动摇父王您对哈维尔哥哥的信任。等到您疏远了哈维尔哥哥,再和雪朔城主一起内外合击,夺取您的王位。我之所以站出来,是不希望看见我的两个哥哥因此陷入危难,不想看见父王您被人蒙蔽。”爱丽丝说着,眼角的余光瞟向哈维尔。

哈维尔满意地笑了。没想到最后致命一击居然是爱丽丝,他当初一个小小的威胁,真的起了作用。

“爱丽丝!白眼狼,你这个白眼狼!”王后像是疯了一样向爱丽丝扑来,可是两边禁卫军的士兵眼疾手快地将她摁住。

“对不起,妈妈。”爱丽丝低声说,“我想活下来,所以请你去死吧。”

爱丽丝的背叛无疑是巨大的打击,她又哭又笑,歇斯底里地大喊:“你这个不孝女!你居然出卖自己的母亲!”

“无论是站在母亲还是父亲这一方,我都无法成为一个孝顺的好女儿。所以我选择正确的一方。”爱丽丝的眼神空洞而冰冷。国王点了点头,很满意这个答案。

潘波将军将宝剑双手捧上:“陛下,王后图谋王位,里通外国,污蔑王子,蒙蔽王室,实为王国大患,请陛下决断!”

高台之下的禁卫军们此时异口同声地合到:“请陛下决断!”

国王长叹了一口气,从剑鞘中抽出宝剑。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手起刀落。

这回没人阻拦了。

(六)

佩拉站在诺兰的房间门口。

她今天穿着一身淡蓝色的衣裙,头发披散在两肩。她嘟着嘴有些手足无措地玩弄这发梢,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明明直到昨天为止还可以很正常地面对诺兰,一旦换上了这样的装束,却又害羞地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果然这身装束非常滑稽吧……佩拉小声嘟哝着。

本来应该在忙碌着,和哈维尔、潘波将军、彼得一起做收尾工作,把那些潜在危险及早拔除的。可是却被哈维尔推走,叫她把诺兰带出去散散心。

“诺兰……”佩拉鼓足勇气,敲了敲诺兰房间的门,“我可以进来吗?”

“请进。”

佩拉小心地推开房门,探头进去,看见诺兰坐在小阳台边的茶几旁,正合上手中的书看着她。早晨恰到好处的阳光从侧面打在他的发丝上,柔和的金光勾勒出他俊美的轮廓,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圣洁感。佩拉每每看见这样的诺兰,都会想到油画中的天使。也正是这样的诺兰,让佩拉不由自卑,不由自惭形愧。同样身处权力的漩涡中,诺兰会时不时地显露出纤尘不染的面貌,而佩拉是身上沾满鲜血与罪恶的人。佩拉觉得自己此前一度堕落至地狱,而诺兰身边是天堂。她渴望他那圣洁的气息,可又害怕自身的污浊玷污了他。她一面渴求着,一面逃避着。

因为太过珍爱的东西是舍不得占有的。

佩拉恨自己不是画家,她觉得此时此刻的诺兰是世界上最美的一幅图画。

诺兰看佩拉躲躲藏藏的,不由好奇又好笑:“怎么了?你可以进来的。”

“我……”佩拉红了脸,低下头,小步从门后挪出身子,不好意思地搓着鼻尖,“就是……哈维尔殿下说我的伤还没养好,不让我工作……然后就,说你最近老是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叫、叫我拉你出去逛逛……”

诺兰看见佩拉这幅装扮,捂着嘴笑了,眉眼盈盈,耳尖露出一点红:“今天打扮得很好看。”

“这、这是哈维尔殿下给的……”佩拉的头更低了,语气里带了一点小小的悲伤,“……是伊莎以前的衣服。”

“这样啊……”听出她语气里有些难过,可诺兰还是忍不住想要给哈维尔一个大大的拥抱,这个哥哥难得干一件让诺兰感恩戴德的事来。

诺兰起身,把手里的书插回书架。死里逃生一回,哈维尔给他放了一个大假,叫他好好休息。可前几天佩拉彼得他们一直忙着收拾残局,诺兰无事可做,身上的伤还疼着,骑马射箭也不能做,就只有窝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他走向佩拉,佩拉下意识地往后躲了半步,脸颊通红。

只要一穿上裙子,就会变成这样呢。

身为“骑士”的佩拉和身为“女孩”的佩拉是不一样的。

“如果不喜欢这样,也不用勉强自己。”诺兰轻笑道,就是这样害羞的佩拉,他也觉得可爱到不行。

“但是哈维尔殿下说这样诺兰会很开心。”佩拉的声音越来越弱,低下头,食指无意识地纠缠着。

“不必取悦我啊,佩拉只要做自己就好了。虽然……我确实觉得这样很可爱。”诺兰干咳一声,移开目光,脸颊浮起一抹红晕。她小小的慌乱都能拨乱诺兰心的鼓点。

佩拉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有些委屈起来:“我……我想这样一定很滑稽……但是,果然还是想让诺兰开心……因为看见诺兰开心的时候我就……就会变得更喜欢诺兰。”

这下诺兰也被佩拉说的害羞了起来,两个人沉默地站在那里,面对着对方一直脸红。终于,诺兰率先打破了尴尬的场面,红着脸说:“那我们去街上逛逛吧。”

“……好、好的!”佩拉下意识地立正站好,很快脸红的更厉害了。诺兰扭过头嗤嗤地笑出了声,向佩拉伸出了手:“……要吗?”

佩拉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把手指放在诺兰的手心。诺兰轻轻握住佩拉的手,她的手好像变得更小了,能摸出嶙峋的骨架和厚厚的茧。这让诺兰不免有些心疼。佩拉跟着诺兰,穿过长廊,从偏门出了王宫。

来眠冬城这么久了,平日里训练、工作,每一天都被排的满满当当,也不太有时间出来闲逛。头一回融入眠冬城的集市。他们今日都没有打扮得太过浮夸,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贵族,但还是有很多人认出了他们就是前几天刚在这里上映的那场大剧的主人公。

他们路过那个刑台,佩拉抓着诺兰的手不由紧了一下。

“没事的。”诺兰停下了脚步,看着这个令他终身难忘的地方。佩拉跟着他一起停了下来,手微微颤抖着:“我害怕……如果那时没有赶上……”

“幸运的是,你赶上了。”诺兰转身,神色有些落寞。但他努力微笑起来,他不想让佩拉更加难过了。

佩拉轻轻的叹了一口气:“我们走吧。”她还是心有余悸。

“也是,难得的约会,要开心才是。”诺兰说着,自顾自地把佩拉拉走了。

什么???约约约约约约会??!!

佩拉这时才意识到他们现在看起来确实是这样,周围有很多目光汇聚过来,还有许多窃窃私语的声音。佩拉不由慌乱了起来。她想,自己这样站在诺兰身边,肯定是有辱诺兰身份的。更何况现在大家都知道她是他的骑士,知道她是一个上战场打仗杀人的魔鬼。她越来越害怕这些非议了。

诺兰注意到佩拉小小的情绪,他拉着佩拉走到一家店的橱窗前,指着两人手牵手的倒影说:“你看,我们站在一起,不是很般配吗?”

佩拉抬头看着橱窗里的自己,穿着伊莎的裙子,站在诺兰旁边。诺兰个子很高,显得在女孩子中还算高挑的佩拉竟有些娇小了。她突然发觉自己也没有想象的那么不堪,和诺兰站在一起也不算滑稽,不由有些发愣。

她突然觉得有些开心。原来自己也可以这样站在诺兰身边啊……不是作为骑士,而是作为恋人。

“我知道,托马斯给你带来了很大的伤害。”诺兰的笑容真的可以将人融化,“但我会让你重新拥有自信的。因为你自信的时候特别的好看。”

“说、说什么傻话呢!”佩拉的脸又一次涨得通红。

诺兰居然傻笑了起来:“我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反正我觉得你在我眼里是最可爱的,这样就足够了。”

“好了,不要再说了……”

“你原来还挺容易害羞的。”

“都是因为诺兰说奇怪的话!”

“说你可爱就是奇怪吗?”

“奇怪……”佩拉把脸扭过去,耳朵尖都红了。

诺兰笑着拉着她向前走去。

“我请你吃蛋糕好不好?”诺兰笑得更浓了,在这时候佩拉觉得他和哈维尔还是有点像的。

佩拉点点头。面对诺兰,她已经完全失去了抵抗力。

诺兰拉着她走进蛋糕店,她温顺地在座椅上坐下,等着诺兰买了甜点和红茶递过来。她看着诺兰修长的手指提起白瓷茶杯,看着他分明的指节,觉得红茶失去了原本的滋味。佩拉低头,小口地吃着蛋糕,心想这本来应该是下午茶才对。

诺兰一边抿着红茶一边欣赏着佩拉拘谨的模样,不由觉得好笑。

命运真是个奇妙的东西,机缘巧合把她带到了自己身边。从最初的防备到恻隐,再到好感爱慕,回想起来初见时那惊鸿一瞥好像就发生在昨天,可是彼此之间却又发生了那么多不可思议的事,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羁绊。他在青春叛逆的时候讨厌那些贵族小姐,觉得女孩子真是麻烦的东西。佩拉也是个巨大的麻烦,比那些贵族小姐麻烦多了——贵族小姐的麻烦无非是生活小事,佩拉却是置身于将死之地。不得不说这样的麻烦让诺兰头痛,但诺兰却无法讨厌这个麻烦制造者。他喜欢她的倔强,她的莫名奇妙的骨气与尊严,她挥剑的姿势,她身上的伤痕,她的眼泪和笑容,她战斗时自信的身影和生活中小小的自卑。他看着佩拉,不由认真了起来:“佩拉,我已经做好觉悟了。”

“什么觉悟?”佩拉抬起头,嘴角沾着一点奶油。在不经意间又回到了骑士的面孔。诺兰笑着拿出手帕,擦净她的嘴角,佩拉的脸一下子又红了。

“我,可以成为你的恋人吗?”

佩拉一下子噎住了,死死捏着茶杯的把手,整个人看起来快要燃烧。

“那天救我的时候,非常帅气。”诺兰托着头看着她害羞的样子,突然理解了哈维尔为什么总是喜欢拿自己开玩笑。

只不过,诺兰此刻拿出了十万分的认真呢。

“……谢……谢谢……”佩拉的声音一直在颤抖,她非常艰难地组织着语言,终于吐出了那一句:

“请……多多关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