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听见诺兰的马蹄声,佩拉便匆匆地出了门,看见诺兰披着斗篷,跨着从军营借来的马,一幅不想引人注目的样子。佩拉今天特地穿上了彼得那次为她准备的连衣裙,头发梳了一下,依旧是高马尾。

诺兰看见她这幅打扮,笑了,向她伸出手:“你终于学聪明了点。来,上马。”

佩拉愣了一下。她差点想说自己骑马过去,可是今天的装束似乎不太适合,她有些羞涩地抓住诺兰的手,侧身坐在了他的身前。她能感受到他的臂弯环绕着自己时微热的温度,能感受到隔着薄薄衣料他的躯体的触感。她微微红了脸,轻轻地笑了:“自打我开始学习骑术以后,就再也没有坐过别人的马了。”

诺兰挽住缰绳,脸上浮起一丝幸福的神色:“自打我开始学习骑术以来,还没有人坐过我的马呢。”

“那可真是我的荣幸,”佩拉“咯咯”地笑出了声,“毕竟,你是王子啦。”

“那倒是。”诺兰也笑出了声,“感觉,自从遇见了你以后,整个世界都变了。”他夹紧马腹,马儿奔了出去。佩拉觉得这样有些不稳,轻轻拉住了诺兰的衣角。她调笑道:“变好了,还是变坏了?”

“说不准,也许都有。”诺兰说,“如果觉得会掉下去,你可以……抱住我的。”说着,不由红了脸。佩拉抬头看着诺兰,诺兰移开了目光,脸已经红到了耳根。佩拉觉得脸颊也越发地烫了。她伸手,小心翼翼地搂住诺兰的腰,把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胸膛。佩拉听见了他的心跳声,急促,而令人安心。

“诺兰,比相像中的要结实,很可靠的感觉。”她小声说,带着些许调笑的意味。

可恶,说这种话,实在会令人忘乎所以。诺兰咬紧了下唇,佩拉却及时补刀:“你在害羞吗?”

“真过分啊。”诺兰干咳一声,没有再理会佩拉。佩拉看着街道向马儿身后狂奔而去,不由在猜测诺兰究竟要带她去哪。只是诺兰的胸膛带着让她无法自拔的温度和心跳声,让她失去了理智的思考。她在想,就这样一直一直,跑到天涯海角,她都毫无怨言。

诺兰已经看懂了佩拉心中的疑虑,沉默了片刻:“有什么想问的,就问吧。你不用太顾虑了。”

“你怎么知道我有问题的?”佩拉小声地嘟哝着。

“因为,你把这些全都写在了脸上啊。”诺兰被佩拉逗笑了。

什么嘛,全都写在那里?明明我有很认真地隐藏自己的真面目才是。佩拉倒有了小小的挫败感。她的声音一下子失去了气势:“我们去哪?”

“去见我的母亲。”

诺兰的语气异常淡定,好像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佩拉却有些迷惑了。

是去扫墓?

“啊……早知道应该穿得严肃一点的。”她颇为在意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裙。

诺兰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想你大概是误会了,我的母亲还活着。她现在寄居在爱德华家。你认得的,上次那个爱德华。”

母亲?还活着?佩拉一下子凌乱了。她原以为诺兰的继母是因为国王丧偶之后续娶来的,却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的背景。诺兰的母亲究竟是为什么会被抛弃呢?

但心中不免高兴了起来,既然诺兰做到了这一步,就说明他已经打算把所有的事都告诉她。佩拉突然觉得自己被认可了。不得不说,那种感觉让人不免得意忘形。想要留在这个人身边,这样的愿望渐渐清晰。即使前路遍生荆棘,有他在,佩拉无所畏惧。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诺兰的生母伊丽莎白原本是埃克苏的王后,而现在的王后萨沙不过是伊丽莎白父亲家臣的女儿,原本是作为侍妾一同嫁入埃克苏王庭。可是就在诺兰七岁那年,他的外祖父被人揭发,说他蓄谋造反,里通敌国。证据确凿,外祖父很快就被下狱处死了。诺兰的母亲苦苦哀求,却没有任何作用。诺兰母亲和父亲的关系自此开始破裂。

然而就在这时,萨沙怀孕了。

国王对萨沙的关注越来越多,对伊丽莎白的感情越来越淡。而就在这时,伊丽莎白听闻见一件事,这让她失去了理智。

告发她父亲的人,正是萨沙的父亲。

伊丽莎白怎么会是那种能够忍气吞声的人?她的父亲原本是一国的宰相,可以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就因为这样一个小人而含冤而死。而萨沙此时又趁火打劫,这让伊丽莎白不由怒火中烧。她跑到萨沙面前,狠狠发泄了一通,之后一气之下离开了王城。国王也很愤怒,发誓一旦再见到伊丽莎白,就立刻处死她。半个月后,国王立萨沙为王后,而诺兰的母亲真的再也没有回过王宫。

一直到半年之后,爱丽丝出生,诺兰才知道哈维尔已经安顿好了母亲的去处。而那时的哈维尔,只有十三岁。

“我知道,从外祖父被人揭发,到母亲出走,这一切都有那个女人在作怪。我至今仍然相信,外祖父一定是被人陷害的。”诺兰说着,伸出一只手,抱紧了佩拉,“那时候,我没有能力保护我的母亲,让她至今不能够堂堂正正地活在世界上,而委身于他人。但是,佩拉,相信我,我会保护你的。我不想失去你。”

一股暖流流进了佩拉的心里,她觉得这大概就是幸福的极致了:“诺兰,谢谢你。”

“傻丫头,偶尔也依靠一下我吧。”诺兰勒住马,“到了。”

他翻身下马,佩拉也从马上跳下来。侯爵府的侍卫见到诺兰,点了点头,没有过多的言语,看来早已习惯这样的事情。诺兰上前叩门,管家匆匆来开门,见到是诺兰,也并没有惊讶,反倒是在看见了诺兰身后的佩拉时,眉毛微微上扬了几分。管家愣了半秒,眼角的笑意顺着鱼尾纹向两侧扩散。他的笑容带着几分欣慰:“我去通报老爷。”

佩拉有些无所适从地缩在诺兰身后,诺兰紧紧拉住佩拉的手:“不用太拘谨。”

佩拉手指修长,手掌上是长期握剑留下的老茧,粗糙得让人心疼。诺兰微微侧过头,看见她浑身僵硬,好像非常不自在。

大概是裙子的缘故吧,她还不太能够接受这样的自己呢。

“哎,真是不得了,”富有磁性的声音响起,“诺兰居然会带着女孩子上门,稀奇,稀奇。”

门被完全拉开了,爱德华侯爵的脸露了出来。黑色的短发,碧玉一般的绿色眼瞳,这幅面孔总让佩拉心生亲切。他们在办公室见过几面,她知道他有着亚斯人的血统。这让佩拉有种见到家人了的感动。爱德华盯着佩拉看了一会儿,眨眨眼睛:“这位小姐很面善啊,莫不是伯兰特少校?”

“是,先前见过几次吧。”佩拉这下子放松了不少,“不过还没有正式地介绍过。佩拉洛斯·伯兰特。”她下意识地伸出了手,可是突然想起这不是女士的礼节,手悬在半空中有些尴尬。爱德华及时地握住,象征性地摇晃了两下:“爱德华·埃克苏佩里,以后还会共事,多多关照。”佩拉心里有些感激,不好意思地笑了。

诺兰在一边偷笑,佩拉小小的尴尬没能逃过他的眼睛。但这一点小小的迟钝在诺兰眼里却格外可爱。

“少校在今年的战争中立了战功,在下佩服不已。能与您共事,真是不胜惶恐。”爱德华赶忙将诺兰和佩拉请进屋里。

“……您过奖了。”佩拉淡淡地说,“与侯爵共事应当是我等的荣幸。”

“好了,你俩就别客套了。以后总是要一起干活的,放开一点!”诺兰一边拉着佩拉,一边勾住爱德华的肩。在他靠近爱德华的时候,爱德华突然在他耳边低声说:“你小子,可以啊。”

“你可别调侃我。”诺兰干咳一声。

“没有在调侃你,”爱德华的脸上浮起了笑意,他拍拍诺兰的肩膀,“我们都由衷地为你祝福,诺兰。夫人也会感到开心的。”

诺兰的母亲吗?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佩拉看着侯爵府精美的装饰,不由出神。这好像算是一个重要的节点了,只是一切都有点不真实,好像镜花水月一般。

半年前的她,孤身一人从东方而来,越过森林与山脉,失去了一切,就像是一无所有的乞丐。可是如今,她觉得自己是这样富有,因为心中被一种名为“爱”的情感填满了,原本苦涩的生活有了甜蜜的滋味。

诺兰松了一口气:“我还以为,你也会说反对的话。”

爱德华看着诺兰和佩拉紧握着的手,眼里波光浮动:“我和那些老古板可不一样,我和你一起长大,你能够幸福,是我最开心的事。”

“谢谢你,爱德华。”诺兰笑道。

(五)

侯爵府长长的走廊带着整洁的线条向远处延伸,将视线拉向远方。走廊两侧是火焰式栏杆,镂空的雕花规则地排列着,纵横的曲线上,尖角突起,又像是盘结缠绕的玫瑰花刺。走廊尽头的窗棂上装饰着四叶饰,廊柱的柱头装饰打破了一贯的单调对称,变得自由而自然。墙壁上,扭索状的装饰穿插在侯爵家族的油画人像之间,齿形线脚为四叶相交的形式,采用了透雕的手法,简洁大气。

佩拉的视线扫过墙上的那一排人像。侯爵家族大概从三代以前就有罗曼的亚斯血统了,而画面上看起来是侯爵母亲的人,也是标准的罗曼的脸庞。侯爵家族应当与王室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否则也无法拥有“埃克苏佩里”这样高贵的姓氏。诺兰和爱德华在前面走着,佩拉却不由放慢脚步欣赏起这些油画来。她突然想起从前的伯兰特将军府也有这样一条走廊,这样一些家族的画像。只是不同于侯爵府哥德式建筑华丽的风格,将军府总是趋向于整洁简单。她不由有些想念起那里了。

虽然在那个地方度过了麻木无知的童年,度过了人生中最蛮荒的岁月,可是散落在那里的点点滴滴都是她的珍宝。

这个时节,将军府的石榴树,该有艳丽如火的石榴花了。

“佩拉?”诺兰的声音猛然将她拉回现实,她一下子惊醒了一般。

“不好意思,看得太入迷了。”佩拉轻轻笑了。她赶忙跟上二人的脚步。

一直走到走廊的尽头,穿过一个拱券门,爱德华敲响了房间的门。

“夫人,母亲,诺兰来了。”

房间门打开,前来开门的人是爱德华的母亲。她看见诺兰,笑着点头,行了一个礼。接着看见了佩拉。

她先是愣了一下,见到佩拉有些笨拙地向她行礼,不由轻声笑了起来,眼角浮出了兴味:“这位就是……”

“佩拉洛斯·伯兰特。”佩拉礼貌地鞠了一躬。

“伯兰特?!”爱德华的母亲眼中一下子闪烁起了光芒,她有些激动了起来,上来一把拉住佩拉的手,非常亲昵地领她进屋,“真是贵客,快,快进来!进来坐吧!”

佩拉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激动,心想大概是因为诺兰和爷爷。爱德华是母亲有着一头乌黑亮丽的头发,大抵是罗曼某个爵士的女儿,远嫁异国了吧。毕竟罗曼与埃克苏交好,贵族之间通婚的事几乎成为习惯,也算不上稀奇了。罗曼的人,总是会对“伯兰特”产生一种莫名的崇敬或恐惧,这不免让佩拉有些微微的失落。

这时佩拉看见了房间里另一个女人。她方才正在做针线活,绣的是一只鸟儿,花纹精致繁复,针脚细密。她看起来很有气质,乍见时以为只有三十出头的年纪,凑近了才能看出眼角细细的鱼尾纹。她的皮肤很好,光阴心疼美人,将她保护在岁月的流沙之中,银色的月光一般的长发从肩头泻下,宛如飞瀑流泉。她抬头看了一眼佩拉,眉毛微微上扬,却并没有显得过于吃惊,只是轻轻地扯出一个温柔的笑容:“你好,诺兰承蒙关照。”

佩拉一下子拘谨了起来,有些不知所措了。她只有再鞠一躬,声音弱了下去:“伯母好。”

“坐吧,都坐。今天真是个大日子啊!”爱德华的母亲使劲招呼着。她看起来很开心。诺兰搬过一张凳子给佩拉:“没有什么,我很早就答应过母亲,如果遇见了我真心喜欢的女孩,就一定要带来见她。”

听见“真心喜欢的女孩”,佩拉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本来就不擅长应付这种场合,一时之间不知道该作何表达,只觉得有很多奇妙的滋味都在内心翻滚。她默然,坐下,有些不知所措地抓住了连衣裙。

爱德华的母亲好像异常激动,她抓住佩拉的手,端详着佩拉,眼角的笑纹漾开:“果然是他的孩子,连这点性格都像极了。你,是亨利·伯兰特的女儿吧?”

佩拉愣住了。她原本以为会听见爷爷的名字,却没想到会是……父亲。

“您,认识我的父亲?”佩拉的呼吸急促了起来。她已经快要记不清父亲的样貌了。她只知道那是一个温柔慈爱的好爸爸,她对于父亲所有的印象,停留在那一个瞬间。

长枪穿透了父亲宽阔的胸膛,金凰城的天空中,铅云带着暴雪袭来。她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被父亲藏进死人堆里的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将那个有着温暖怀抱的男人肢解,想起了父亲最后对她说的话。

佩拉洛斯,真对不起,以后没法爱你了。

那是佩拉对于父亲,仅存的记忆了。

佩拉的身体有些颤抖,脸色一下子变得苍白。爱德华的母亲赶忙伸手抱住了佩拉:“孩子,好孩子,你的父亲救过我的命。可惜……我一直找不到感谢的机会,他早早地就走了……”

爱德华母亲的怀抱有着好闻的玫瑰花的香气,不知为何,佩拉的心突然安宁了下来。她想,这或许就是母亲的感觉,让人心安。她不免有些嫉妒这些活在埃克苏盛世之下幸运的小子们了。祖父固然是慈爱的,可是父母的那份角色无人能够替代。一直以来被强行抹去的思念与渴望就快要冲破那道防线,在胸腔中拼命冲撞着嘶吼着,寻找着宣泄的出口。

“救助他人,是一个骑士,最基本的操守。”佩拉的声音带上了一点哭腔,“能够被人心怀感恩地记住,我想,这是父亲的荣幸。”

“你看,人家姑娘都被你说得伤心了。”伊丽莎白突然开口,轻轻倚在了沙发上。她就连半分慵懒的姿态都万分优雅,带着十足的贵族气质,宛如高岭之花。

“没事的。”佩拉摇了摇头,自我排遣一般,“战死沙场是军人的荣耀,也是我们家族的宿命。父亲的死,是为了平息战乱而死,是为了让更多人生。而伯兰特家族也将秉承着这一信念,一直坚定地走下去。”

伊丽莎白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口:“伯兰特少校,在新年战争也立了大功呢。”

“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佩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那只是我,作为军人的本分。”

“那么,你告诉我,孩子,你爱诺兰吗?”伊丽莎白看着佩拉,美丽的蓝色眼瞳认真而深沉。

佩拉的脸一下子红了。

“不要为难她,她有些害羞。”诺兰及时站出来。

“可是,如果她把战死沙场当作荣耀,那么,她把你放在哪里?”伊丽莎白突然问到。在说这些时,她非常平静,却在佩拉心里掀起了惊涛骇浪。

诺兰一下子噎住了。

佩拉的头低了下去:“对不起……我,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算了算了。”伊丽莎白摆了摆手,“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已经与我无关了。”

“谢谢您。”佩拉起身,非常认真地向伊丽莎白鞠了一躬。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想着,诺兰在自己的心里,究竟是什么样的地位呢?

(六)

“殿下,您找我有什么事?”佩拉站在哈维尔的对面,带着半分警惕,看着哈维尔。她总是觉得哈维尔带着一丝危险的气息,让她不得不保持一些距离。

哈维尔早就把佩拉一眼看了个透彻,见她这幅小心谨慎的模样不由暗暗发笑:“佩拉洛斯,我有那么可怕吗?”

“没有。”佩拉连忙否定。

哈维尔摇了摇头:“把我当成诺兰的政敌了?”

“……殿下多疑了,我的主人非常崇敬您。”佩拉的肩膀绷紧了。 看见佩拉这个样子,哈维尔更想笑了。她会把他的每一句玩笑话都当真,这一点让他觉得格外有趣。

“你这丫头啊……”哈维尔很快板住脸,“好了,开始说正事了。你知道的,过两天朵拉公主就要回国了。”

“是。”佩拉点点头。她不免有些担心,哈维尔说这话,是在下逐客令吗?

哈维尔又一次敏锐地捕捉到了佩拉的不安:“怎么,想家了?这可是一个好机会。正好,希德尔王也挺待见你的。”

佩拉咽了一口唾沫,看着哈维尔的眼睛。她觉得自己所见识到的王储和别人所见识到的似乎有所不同,他绝对算不上性格温和,只是说出来的话句句都暗藏杀机。

佩拉读不懂哈维尔在想什么,这让她觉得有些不适:“我若是想要回去,在战争之后,就答应希德尔王的请求了。”

“可是人的想法会变的,不是吗?”哈维尔总是忍不住想要多逗她一下。他有时觉得佩拉和诺兰在某些方面真的很像,就连很容易把玩笑当真这点也如出一辙。佩拉那副如临大敌的模样让哈维尔觉得格外有趣。

“殿下,”佩拉好像有些生气了,她最讨厌的就是别人对她的质疑,因为她相信自己绝对的忠诚,也希望别人能认可她的忠诚,“如果这就是您要和我说的正事,那我失陪了。”

还是那么尖锐的性格。

“放心好了,我不赶你走。倒不如说,我还挺希望你能留在诺兰身边的。”哈维尔见她当真上起头来,赶忙做好安抚工作,“是这样的,我看朵拉公主挺信任你的,最近遗忘峡谷里有一些罗曼来的逃兵,各个势力的都有,不太安定。那些人都是希德尔的手下败将,你知道的,这对于要回国的朵拉来说是一个巨大的威胁,对于刚刚稳定下来的罗曼也是。”

“我知道了,我护送她,直到边境线。”佩拉已经明了。

“你自己愿意,我就放心了。”哈维尔像是了却了一桩心事,向椅背上一靠,整个人放松了下来。

佩拉看着哈维尔,他看起来有些累了。第一次见到哈维尔是在他的选妃宴上,那时她护送伊莎前来,他还是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才俊的模样。佩拉突然意识到或许哈维尔从伊莎去世后,一直处在阴影之中。她知道哈维尔是真的爱过伊莎的。

她又想起了那天,诺兰的母亲所问的那个问题。

“殿下……您爱伊莎吗?”佩拉有些艰难地开了口。

她看见哈维尔的眼中闪耀起了光芒,然而只有一瞬间,那光芒很快就熄灭下去,变成了死寂。

“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了?”哈维尔把眼神投向窗外。阳光很好,蓝天映衬着白云,繁花正好,燕子在空中滑行。可是他的心却照不进阳光了。他每日工作,把自己的时间填满,让身体变得疲惫,这样白天就无暇念想,夜晚睡的沉了,也不会想起伊莎不在了的残酷事实。可是这个傻丫头居然又揭开了他的伤口。

心中隐隐作痛。

“不是故意要提您的伤心事……”佩拉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哈维尔苦笑着摇了摇头,用修长的手指轻轻撑住额头:“算了,我也知道你的性格。遇见麻烦了?”

“……算是吧。”佩拉不免内疚起来。

哈维尔把目光重新汇聚到佩拉身上。他想,如果是佩拉的麻烦,看来是真的麻烦了。可是他也没有精力为她排忧解难,毕竟他自己还身处深渊。

他思索了很久,终于开口:“佩拉洛斯,有很多的答案只有你自己去找寻。至于我,我只是希望你能明白,虽然我总是不说,但我早已把你,把诺兰,还有彼得,当作了最信任的人。我不知道你的疑虑从何而来,但我可以告诉你,我觉得世界上除了伊莎,不会再有人能给我幸福。”

佩拉低下了头,喃喃:“这样啊……”

“对了,佩拉,王后的事,诺兰和你讲过了吧?”哈维尔的眼中浮出些许杀意,这让佩拉不免心惊。

“讲过了。”她点点头,暗暗体会着哈维尔那个眼神中的深意。

“你最近多长个心眼,别再像以前那样不把这些事当回事了。”哈维尔的神色突然严肃了起来,“这回,可关系到我们几个人的性命。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佩拉看着哈维尔不容辩驳一般的眼神,认真地点了点头。

 

诺兰坐在医务室的门口,头痛。

朵拉这个小姑娘真是大麻烦,下午一不小心把脚给扭到了,脚踝肿了一大块,现在正在让御医紧急处理。好在还有几天就可以送她回去了。想到这里,诺兰不由长舒一口气。

“诺兰?”正在想着,就听见佩拉的声音响起。她手上拿着跌打药,不知道又出了什么问题。

“朵拉脚踝扭了,在隔壁房间。你怎么回事?”诺兰站了起来,不免有些心疼。

佩拉爽朗的笑了:“我没事,不用担心。是训练的时候尼莫受了点小伤,他不方便走,我过来拿药。”

“是这样啊。”诺兰一下子松了一口气。

“哈维尔殿下说,”佩拉突然压低了声音,“最近遗忘峡谷里有罗曼的逃兵。”

诺兰的心一惊。

“你不会是……”

“我会护送朵拉公主,直到国境线。”佩拉轻轻垂下眼帘。

诺兰的心突然狂跳起来。

他突然想起了,那日母亲说的话。

诺兰知道,遗忘峡谷远没有看上去那么安宁。那里本来是一片蛮荒,流寇横行,又处在埃克苏和罗曼的交界,常有罗曼的流民偷渡。而至于野兽,则更加凶残。行走在峡谷中的商队最害怕的就是狼群,就连身手敏捷的独行侠,都不敢孤身深入峡谷。更何况此时,还藏着罗曼可疑的势力。

诺兰的呼吸急促了起来:“你,不许去。”

“为什么?”佩拉被诺兰突如其来的要求弄糊涂了。

“我不喜欢看着你冒险。”诺兰说。

佩拉莫名地烦躁了起来,这样好像自己被否定了一般:“我,也是王国的军人,而这是我的任务。”

“你可以推掉。”

“我主动要求的。”

佩拉的眼神突然变得桀骜不逊了起来。诺兰的举动毫无疑问触犯到了她最敏感的地方:“怎么,我不配这样做吗?”

她突然提高的声调捏紧了诺兰的心。

“我没有说你不配,”诺兰的表情也冷了下去,“我只是,不希望看见你赌上性命。”

“殿下,”佩拉直视着诺兰的眼睛,“一把刀如果束之高阁,又有何意义?!”说完,她甩头就走,没有给诺兰任何说话的机会。诺兰微微有些生气了。

战斗就那么重要吗?

真是不可理喻!

(七)

彼得坐在树枝上,两条腿不安分地晃荡着。他看着佩拉帮着朵拉搬行李,收拾马匹和器具。他心里暗暗嗤笑,想着她也真是不嫌累。

佩拉和诺兰已经两天不说话了。

彼得想起诺兰那天回到办公室就把门狠狠一甩,一言不发地开始干活,不免觉得有趣又心疼。后来才知道是因为这些事和佩拉闹了小矛盾。

也好,恋情总要经历一些波折,才会更加坚固。太过一帆风顺,也并不是好事。

彼得看着佩拉一直在忙,不免有些不耐烦了,他从树上随手抓了一小把果子,稳稳地砸中了佩拉的头。佩拉注意到了彼得,有些不开心地看着他。

彼得向她招了招手。

佩拉向朵拉打了个招呼,带着半分不安与不耐烦,向彼得走来。

“什么事?”她仰起头,看着彼得。

彼得恶作剧似的拍了拍树枝:“你上来,重要的事。”

佩拉有些迷茫,也没那么轻而易举地就对彼得言听计从:“那么要紧的事,你下来说。”

彼得想了想,还是执拗了一下:“你上来。”

佩拉叹了一口气,有些笨拙地翻身上树。好像从很久以前就没有干过这样的事了,她一边爬树一边想。好不容易爬上树枝,艰难地坐下,才发觉彼得选的这个位置正对着诺兰的办公室。方才艰难爬树的模样,大概已经一览无余了。

可是诺兰正在埋头伏案,丝毫没有注意到窗外。

佩拉不免有些小小的失望。

“那么在意,不如去道个歉吧。”彼得看见佩拉的神情,不由觉得有趣极了。

佩拉把头一扭,冷哼:“我没错,凭什么我道歉?” 彼得真不知道是该笑还是该哭,连拒绝的说辞都一样,这大概算是他们的心有灵犀了。

“你想想,主人是真的关心你,却被你那样对待,能不生气吗?”彼得拼命忍笑。

“可是……”

“你换位思考一下,如果主人说他要去一个很危险的地方,甚至可以付出生命,你担心不担心?”

“我……”佩拉语塞了,她支吾着,“可……可那是……”

“没有人愿意看着自己所爱的人去送死。”彼得轻声说。

佩拉低下了头:“可是这也不是危险的任务。”

“我知道有些事你还没想明白。”彼得叹了一口气,“不过,早晚会明白的。”

佩拉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跳下了树。

“你做什么?”

“找他道歉。”佩拉大步跑了起来。

穿过王宫的走廊,就是诺兰的办公室了。佩拉敲了敲门,没等诺兰开口,就径自推门进去了。

诺兰抬头看了她一眼,表情有些不快。

“诺兰,我明天就出发了。”佩拉轻轻说。

诺兰转过身,只留给佩拉一个背影:“如果你回罗曼,我不留你。”

“诺兰,对——”

“我考虑过了。”诺兰冷冷地打断佩拉的话,“是我太孩子气,还想着什么爱情。我需要的,是有价值的政治联姻。所以你走,我不留。”

“诺兰!”佩拉有些生气了。她快步走到诺兰面前,解下自己的佩剑,突然单膝跪了下去,厉声道:“我对您的忠心,不是建立在爱情之上的。所以不管您对我是否有感情,我都会留在您身边。我的主人,我是您的剑,不管发生了什么,我的性命始终属于您。为您战斗至死,是我存在的意义。哪怕您厌恶我甚至对我恨之入骨,我也不会离弃您。就算您抛弃我,我也会为您奋不顾身——除非,您亲手将我折断。”

“你——!”诺兰被她噎住了。

“如果您不想再见到我,不要让我离开,”佩拉的眼中分明有了悲愤,“请您亲手杀死我。如果这样能让您的心情略有缓和,那么我也是值得的。”

诺兰真是头都大了:“你着家伙简直不可理喻!”他转头坐下,不打算再理会佩拉了。可是佩拉单膝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诺兰本来想把她晾在那边的,可是过了一会儿,听见她在轻声叹气,不免又心软了。他回过头,看见佩拉像雕塑一样,揉了揉胀痛的头:“起来吧,好好准备东西,明天就走了。”

“您原谅我,我就走。”

“……好吧,我原谅你。”诺兰苦笑。

“……那,”佩拉抬起头,突然伸出了双臂,“你要是原谅我了,就抱抱我。”她撒娇的样子非常可爱,嘟着嘴,脸颊微微鼓起,让人怜爱。在这样的攻势之下,诺兰全线失守了。他赶忙俯下身去抱住佩拉,怀中的女孩好小好单薄。

“诺兰,”佩拉小心翼翼地抱住诺兰,在他耳边轻声说,“我喜欢你。”

诺兰突然没来由地心悸了一下,他有种强烈的、不祥的预感。

他有些慌乱地笑了。

“说什么傻话,平安回来。”

他还是头一回从佩拉口中听见“喜欢”。

 

(本章所有建筑知识均参考《西方建筑图解词典》王其钧 枫书坊文化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