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饥饿像一把刀,刮削着佩拉洛斯的胃。

她把斗篷裹得更紧了些,遮住自己的面孔,掖了掖怀中的包裹。浆果无法饱腹,而前几天,一个毒蘑菇差点要了她的命。包裹里只有一些不可食用的贵重金属物件,对于在这座森林里迷失了方向的佩拉来说,毫无用处。

她环顾四周,初秋的森林有着别样的色彩。目力所及之处尽是高大的乔木,金黄色顺着树干向每一个末梢蔓延,不时有风吹过,树叶从树枝上挣脱,落在地上发出响动。佩拉每每都会被这响动惊到,警惕地回头,不安地望向身后深邃的森林。她小心翼翼地踩过开始卷曲的草皮,脚步越来越重。

饿……她按住了肚子,好像这样可以减轻饥饿感。但是饥饿感过后,无力感则从身体更深处泛了上来。两腿像灌了铅,膝盖却如棉花一般棉柔无力。不如躺在这里听天由命算了,她自暴自弃地嘟哝着。但佩拉有一件不得不去完成非事,这件事驱使着她支撑着向前走去。可是走向哪里呢?她又不免迷茫起来。

真是的,怀中的这些金疙瘩,也有解决不了的事啊。佩拉叹了一口气,耳朵一动,身后传来的响动让她突然警觉了起来。

马蹄声?莫非——

“主人!你慢一点!”

佩拉洛斯下意识地转头,侧身,一匹马飞驰而来。马上的少年在与她对视的一瞬间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之后又回头看了她一眼,似乎在奇怪这深山老林里为什么会有人。他的发丝是雪一样的白色。突然他的马像是受到了惊吓,伴随着尖厉的马嘶声,一个急刹,扬起了前蹄。

佩拉洛斯的心一跳。

“哎,小心!”下一秒,她已不由自主地冲上前去,想要扶住少年。少年显然没想到马会突然停下,一下子没有稳住身子,从马上跌了下来。佩拉原以为自己能扶住那少年,可是双臂在承受重量的同时,双腿竟一软,也瘫了下去。

痛……她蜷作一团。

少年的声音响起:“喂,你没事吧?……小姐?”

“主人!”是另一个少年的声音,“哎,你撞到人了?”

“彼得!不是的!”少年争辩道,扶起了佩拉洛斯,责怪似的对她说:“你这个小姐真是的,不但不躲开,反而冲过来了。”

佩拉洛斯抬头,对上了一双有着天空的颜色、清澈无比的眼瞳。

蓝宝石一样的眼睛,好美……

这样想着的同时,佩拉洛斯竟脱口而出:“这么漂亮的人,受伤了多可惜啊——啊!”下一秒,惊觉自己失言,她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少年的脸上也浮起一抹红云。佩拉洛斯有些惊惶,连忙向后退去,少年想要拉住她,却只是拽住了斗篷的一角。纽扣被挣落,斗篷在空中扬起一片旗帜。

三千青丝如流瀑一般垂下,映衬着的是一张五官精致的姣好面容。两人都愣了,一丝寒意略过佩拉的脊背,她抱紧了怀中的包裹,转身便逃。少年见状,赶忙上前去追:“小姐,前面林子太深了,不要去那里!”佩拉才跑三两步,就觉得眼冒金星。饥饿感又一次袭来,绵软的无力在她的血管里扩散,逐渐支配全身,跑不掉了……佩拉一咬牙,拔出腰间的佩剑,指向少年:“不要过来!”

然而,与此同时,一阵奇怪的声响从佩拉的胃里传来,像是大声地控诉这几天的食不果腹。刚刚给佩拉一吓还有些不知所措的少年脸上竟有了笑意:“你是不是迷路了?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

羞赧顺着耳根又一次爬上面颊。佩拉紧咬住下唇,直视着少年的双眼。名叫彼得的随从从后面走来,看上去和少年年纪相仿,脸上挂着几分玩世不恭,坏笑着:“主人,你把人家吓坏啦。”

“彼得,别油嘴滑舌了。她看起来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少年皱了皱眉,命令道,“把我们带来的食物分给她。”

“……唔,也许这位美丽的小姐不会嫌弃我们仅有的干面包。”

“我不需要。”佩拉语气生硬,可是肚子又一次出卖了她。她红着脸,感觉这辈子都没这么丢人过:“我、我怎么知道你是怎样的居心?”

彼得笑出了声:“哎呀哎呀,果然被当成坏人了。”少年有些苦恼地扶额,想要为自己辩解一番,但想想也是徒劳,不由叹了一口气。佩拉死死盯着少年的眼睛,好像要从中看出什么来。她开始犹豫了,饥饿带来的对食物的强烈渴望正在尝试着控制她的思维,她缓缓向前迈出一步,舔了舔唇,眼中冷冽的光芒一点点消散了。她吞了一口唾沫,手臂上紧绷的线条缓缓松弛。她将佩剑收回剑鞘。可以看出她真的太饿了,她的目光滑向彼得手中装着食物的布袋,灼热的眼神仿佛能将那个袋子烧出一个洞。但理智和尊严拉着她,不让她伸出手,说出那句“给我吧”。她不敢轻信。

毕竟她现在的身份——比较特殊。

身后传来破风声,那是箭的尾羽在与风交摩。

佩拉的耳朵微微动了动,脸色骤然一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侧身弯腰,箭矢擦着身子过去了,佩拉伸手,抓住箭柄。一道黑影闪过。

“小心!”少年大喝一声,拔剑。

有血滴了下来。

(二)

佩拉满怀愧疚地给少年处理着伤口。

“对不起,”她深深低下了头,“害你受伤——方才的态度,真是抱歉。你不必这样的。我这种人……还是不要和我扯上关系为好。”

少年仔细打量着佩拉:一头黑发宛如流瀑,石榴红的眸子含光潋滟,肌肤犹如脂玉,眉眼低垂的模样更是令人心生怜爱。她的举止让人感觉她可能出身贵族,而刚刚面对危险时的敏感与规避的迅速更让人刮目相看。她是谁?

“这么漂亮的人,受伤了多可惜啊。”少年调笑道,“这句话还给你。我叫诺兰,你呢?”

佩拉的耳根都涨红了。

“佩拉洛斯。”她答道,声音不大不小,诺兰刚好能听见。

彼得蹲在被诺兰三刀毙命的黑影旁,翻看了他的衣物:“这个是罗曼王国伊尔顿公爵的手下吧,这个是伊尔顿的家徽?”彼得从黑影身上抠下一个闪闪发亮的金属徽章,扔给诺兰。诺兰接过徽章,看了一眼,点头。

佩拉移开了目光,脸色发白。她悄悄握住自己的佩剑,看得出来,她陷入了极度的不安之中。

诺兰询问似的看着佩拉,佩拉假装一无所知,起身要走。彼得伸手拦住:“小姐,这么棘手的情况,你连个解释都没有就要走?”

佩拉深吸一口气,手指从佩剑上滑落,她强迫着自己镇定,事实上她做到了。

“对不起,这是我个人的事,无可奉告。”佩拉的语气一下子冷了下来,绕过彼得。她的脚步微微顿了一下,终于还是决心甩开这两个人,兀自向前走去。

“等等,”诺兰也站起来,“你的佩剑,它的主人是罗曼王国第一剑士,罗曼军队不倒的旗帜,史蒂夫•伯兰特将军。”

佩拉的瞳孔骤然缩小,冷汗一瞬间就下来了。佩拉不由打了一个冷战,定在了原地。诺兰敏锐地捕捉到她情绪的变化,继续说:“你一直没有放下手中的包裹,想必那里面有什么让伊尔顿公爵想置你于死地的东西。”

佩拉咽了一口唾沫。手无法克制地开始颤抖。

怎么办?要杀掉他们吗?可……他们方才毕竟是救了她。

“真的不打算说吗?”彼得赶紧再推一把,“放心,主人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这两个人……可以相信吗?

“我是……佩拉洛斯•伯兰特。”在吐出“伯兰特”这个姓氏时,她的声音是颤抖的。她从口袋里摸出那枚雕着荒原狼的家徽——象征着勇猛的伯兰特——别在胸前:“史蒂夫•伯兰特是我的祖父。我是,伯兰特家,现任家主。”

最后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是那么沉重,令她窒息。

沉默。

她转头,望着二人,勉强扯出一个还算客气的笑容,眼神里是满满的失意:“你们呢?不打算告诉我真实身份吗?你是哪家公子呢?”

“第二王子,诺兰•埃克苏佩里。”诺兰微微一笑,也亮出了家徽——盘龙,这是罗曼的邻国,也就是他们现在所处的这个国度,埃克苏王国王室的家徽。

王子?佩拉的眉毛高高扬起,她从上到下扫视着诺兰。他确实是王室的人,虽然穿着便服,但从他佩剑的工艺以及衣料的档次就能判知一二。最重要的是他胸前的家徽。

是的,他确实是王子!

佩拉心中又惊又喜,眉头一下子舒展开了。皇天不负苦心人,这一路坎坷,终于让她看见了终点。她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身上的戒备顿时烟消云散:“也就是说,你是哈维尔殿下的兄弟!我,我要找伊莎贝拉殿下,我有很重要的东西需要亲手交给她!”

“你找王嫂?”诺兰蹙眉。伊莎贝拉是罗曼的公主,伯兰特家与罗曼王室颇有渊源,关系甚密,这诺兰有所耳闻。只是现在的情况有些蹊跷,让他不能就这样相信佩拉。

“我们的队伍正在附近休整,你随我们来吧。”诺兰想了想,觉得还是先带佩拉回去好,见到伊莎贝拉再说。有自己和彼得在,就算这个自称伯兰特的女孩是刺客,他们也能保护王兄王嫂。

“……伊莎贝拉殿下现在……?”佩拉的声音里染上了异样。

诺兰看了一眼彼得,彼得点点头,开口道:“我们是护送殿下回国探亲的,殿下前几日身体有些不适,正在附近休整。”

“回国?”可是佩拉突然冷笑一声,声音染上了凄怆,“你们把她送到圈套里去吗?国王已经死了,祖父也死了,是伊尔顿大公爵杀了他们!罗曼发生了政变,而处在邻国的你们竟什么都不知道?!”她咬紧了牙,每一个音节都刻上了仇恨的色彩。

诺兰大惊:“伯兰特小姐,此话当真?”

“以我的家徽担保。”佩拉看着诺兰的眼睛,认真地说。

(三)

“殿下,请您振作起来。”佩拉单膝跪在伊莎面前,脸上是一片波澜不惊的模样。伊莎面如玄铁,心如死灰。伊莎坐在床上,缓缓闭上了眼睛,泪水从眼底溢出。

王冠与国玺,佩拉一直死死抱着的包裹里的物件此时终于现出原型。“这是国王陛下在最后的时刻交给我的。您将是罗曼王国的女王。为了这一刻,我们的士兵战死了,您忠实的护卫,我的同伴,尼莫,也生死未卜。我一路走来,您是我心中唯一的信念支撑。”佩拉说着,声线也微微颤抖了,“我的王,请光复我们的国家。”

伊莎的手颤抖着,抚摸着王冠。她熟悉这个触感,它的形状,上面的每一个花纹,每一颗珠宝。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自己要戴上这顶王冠,成为一国之王。它简直是一个诅咒,一旦戴上,后世子孙便生生世世受它桎梏,被它玩弄。王冠似乎是每一个王室贵族的宿命,为它生为它死,为它挥舞长剑,为它流尽鲜血。她的内心被无助与迷茫占据了,她苦涩地扯出一个笑:“辛苦你了……”可伊莎想起自己的父王,自己的兄长,那些亲族,甚至是她公主时代的骑士们,都弃她而去了,她掩面失声痛哭。佩拉的心跟着痛了起来。佩拉强颜笑着,把伊莎拥入怀中,轻轻拍着她的背,一半安慰一半责备:“真是的,伊莎,你可是未来的女王啊,这样哭哭啼啼的真不像样子。”

“对不起,佩拉……我没有你那么勇敢,我一想起父王,我一想起未来的路,那么难走,我真的好害怕……”伊莎一边哭着,一边又兀自笑了,“我这么软弱,很可笑吧。明明以前一直想着在你们面前要做出姐姐的样子,可是我却什么也担不起。”

佩拉抱紧了伊莎。

伊莎,其实如果你不想做女王,我也没有任何意见。只要你快乐幸福,我就觉得自己的存在有了意义。佩拉在心里这样说道。但她没有说出来,因为她的心里有一个小小的疙瘩。她其实并不在意谁成为罗曼的王,她的立场就是永远无条件地接纳伊莎的任何决定,但她想要替祖父报仇,她想杀死伊尔顿大公爵。

对不起,伊莎,这是我小小的自私。

“伊莎,你这样的精神状态对你的病没有什么好处。你可能需要平静一下。”一直坐在一边的哈维尔说话了。哈维尔是一个有着浅金色头发的青年,看上去十分稳重,说话时也有一种威严之感。这个人就是埃克苏的王储,看上去可靠而且能干,会是个好国王吧。佩拉这样想着,哈维尔已经走到了佩拉身前:“伯兰特小姐,我们出去说话吧。”

“好。”佩拉点了点头,对伊莎说,“殿下,请您看开一点。”说完起身,走出营帐。

 

晚饭后,诺兰照常在营中走动视察,无意间望见佩拉一个人缩在角落,抚摸着伯兰特将军留下的佩剑。诺兰原想从后面吓她一下,不曾想佩拉竟猛地拔剑回头:“谁?”

“你还真是敏锐。”诺兰苦笑着推开她的剑。然而下一秒,他的笑收敛住了。他看见有什么晶莹的东西在佩拉眼中闪烁:“你在哭?”

佩拉没有理会他,把剑收回剑鞘,放在地下,把头扭向一边。

“我可以坐你旁边……”

“请离我远一点。”佩拉冷冷地打断了诺兰。

除了彼得那个没心没肺的家伙,很少有人敢这样和诺兰说话。“喂,伯兰特小姐,我好歹救了你,你就是这样对待我的?”诺兰额角青筋微跳。

佩拉抱住了双膝,把头深深埋进臂弯,声音突然弱了下去:“求你了,离开这儿吧。我不想被人看见这么丢人的样子。”

诺兰叹了一口气。他能理解,家国之痛怎么不让人长号不自禁?佩拉先前的冷静与云淡风轻都是为了让伊莎定心,她此前一直压抑着心中的悲恸,此时才得到宣泄。诺兰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在佩拉身边坐了下来。他拾起伯兰特的佩剑,端详着。

这把剑的名字是“惊鸿”。

“我从幼年开始学剑术时就十分仰慕伯兰特将军,去年王兄大婚时有幸得见一面。”诺兰用十分怀念的语气说,“伯兰特将军好像永远不会倒的战旗一般,那么高大……他一定也希望你能够坚强,勇敢地面对这一切。”

佩拉抬头看着诺兰,眼中的悲恸催人心肝。见到她的这番模样,诺兰心中竟也隐隐作痛,但也有一根弦始终绷着。

她是亡国贵族,她也许会利用自己。

在诺兰身边总是会有许多女孩,大多都身世显赫且倾国倾城,论气质论长相都压佩拉一头。但是诺兰从来不想再看她们第二眼,他知道她们口中的“爱”不过是为了地位。而佩拉,仅仅是初见时的那一眼,就让诺兰心动了,可是诺兰绝不是白痴,她的身份让诺兰不得不敬而远之。他不了解她,他也不知道她美丽的外表之下,藏着的是蜜糖还是毒药。

佩拉使劲吸吸鼻子,用袖口胡乱擦掉脸上的泪痕,小声地嘟哝着什么。

“我不打扰你了。”诺兰把佩剑还给佩拉,站了起来。

佩拉也站了起来。她看着诺兰,眼神归于平静。然后,她用袖口抹了抹眼泪,露出了微笑——这是这一天来,诺兰看见的,佩拉第一个发自内心的笑:“谢谢你,诺兰殿下。”

“不……你不用……”诺兰一下子手足无措起来。佩拉突然上前一步,右手扣于胸前,单膝跪地,行骑士礼:“殿下,救命之恩无以相报。我已效忠伊莎贝拉殿下,不能向你宣誓,但若殿下将来有难处,我定当以性命相与,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这……”诺兰惊惶,连连后退,“这个承诺太重,我担不起啊……我作为剑士,在女士有危险时出手相救,也是分内之事。”

“是嘛。”佩拉一脸冷漠,她抽出佩剑,在空中舞了个剑花,收剑入鞘,“我的剑术可不一定比你差。”诺兰领口的纽扣应声而落。她的脸上又浮起了笑意,带有三分挑衅七分自信。原来她笑起来的时候比眉眼低垂的模样还要动人。似乎对诺兰惊讶的反应很满意,佩拉向营帐走去,头也不回。

诺兰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呆了许久。

佩拉若是个男孩,一定会有许多贵族小姐向她抛出橄榄枝的。

不,虽然没有其它大家闺秀名媛上流端庄贤淑妩媚动人的气质,可是身为女孩的佩拉也——

十分帅气。

(四)

伊莎贝拉的病情加重了。

她的侍女图莲寸步不离地守护在她的身边。原以为只是伤寒感冒,没想到竟是肺痨。又因佩拉带来的噩耗垮了精神,她现在变得虚弱且消沉。罗曼那边政变的风声已经传出,听说有人起来开始反抗伊尔顿大公爵,已经演变为一场割据内战。佩拉坐在伊莎的床前,愁眉不展,哈维尔也眉头紧锁,紧握住伊莎的手。

“对不起,伊莎,罗曼的事以目前情况来看我们不好直接插手……”哈维尔的语气凝重异常,“我已经向父王汇报了,这是军国大事,不是我身为王子可以决定的。”

“我知道,哈维尔。”伊莎的眼里噙着眼泪,“佩拉她,从十岁起就一直守护在我身边,要是我有什么差池,你替我照顾好她……”

“伊莎!我不许你胡说!”佩拉猛地站起来大喊道,旋即咬紧了下唇,好像在极力克制着什么。大概快要哭出来了吧。诺兰叹了口气,全都看在眼里。佩拉瞪着伊莎,继而愤愤转身,甩下一句:“总之,你好好养病,希德尔公爵那边情况不错,我已经联系了,汤米明天就来。你身为一个王族,居然要我这个骑士来给你定心,太过分了!”

“……谢谢……对不起……”

佩拉的身体颤了一下,走出了营帐。

“汤米、希德尔……是说罗曼的希德尔公爵?在这时还是有靠山的啊。”诺兰沉吟。

“托马斯•希德尔,亚历山大•希德尔公爵的独子,佩拉的未婚夫。”伊莎的语气颇有不快,“真没想到要依靠他。”

诺兰吃了一惊。也是,依照佩拉的年龄,的确是贵族小姐出嫁的岁数了。甚至有些贵夫人,在佩拉的年纪已经做了母亲。想到这里,诺兰的心咯噔一下。只是,为何王嫂对于佩拉的未婚夫有如此厌恶的情绪呢?

看出了诺兰的疑问,伊莎叹了一口气:“佩拉和托马斯的关系很不好,其实早在一年前就已经订婚了,但从订婚宴以后,两个人似乎改变了以前‘按照家长的意愿凑合凑合’的想法,变得剑拔弩张了起来,因此迟迟没有完婚。”

“是政治婚姻啊。”哈维尔点点头,明白了三分,“既然这样,希德尔也没有再帮她的义务了——如果婚姻本身就是全然建立在权利上,没有一点感情维系的话。”

“要看伯兰特将军的面子大不大了,在四王之乱时是将军救了希德尔父子,公爵也是因为这个执意与伯兰特缔结婚约,甚至提出让独子入赘。当然后来决定两家各自保留姓氏。”

哈维尔和诺兰彼此对视了一眼,各自思索着。

“哈维尔殿下,诺兰殿下,探视时间终了。”这时医生走了进来,同时关照了图莲,叮嘱她要小心。伊莎的病可能会传染,所以医生严格控制她与哈维尔等人的接触,对于贴身服侍的图莲也是百般关注,每天都要检查她的体温,还监督她一同服用汤剂。哈维尔起身,在医生慌张的神色之中,俯身亲吻了伊莎的额头:“伊莎贝拉,如果我没有王子的责任在身,我愿意与你一同面对病魔。我的爱,暂且先不管你的国家如何,请你务必好起来,有朝一日我定还你一个完整的罗曼。”

伊莎点了点头,紧紧握住了结婚戒指。医生一边责备哈维尔太乱来了,一边把他和诺兰请出帐外。

如果,有哈维尔和佩拉在身边,不知道能不能挺过这一关……伊莎轻轻闭上了眼睛,安然入眠。

 

佩拉站在托马斯面前,脸上是僵硬的笑。

在看到托马斯的第一眼,诺兰就明白他是那种人了。托马斯一头黑发的末梢染成了浅栗色,脸上似乎涂抹了不少护肤品,浑身上下都散发着香水的气息。他有一对桃花眼,加之面容俊美秀丽,生得一副男女通杀的好皮囊,只可惜一脸轻浮之色,活脱脱的纨绔子弟模样,让人颇看不上眼。当然,诺兰对他的成见也许还夹杂着个人感情。不能这样,在还没有深入了解一个人之前,仅凭他人的只言片语和自己的主观臆断就戴上有色眼镜去看他是很不公平的。诺兰在心里提示着自己,正想上前招呼,只听见托马斯很不客气地问佩拉:“殿下呢?”语气里透着不耐烦。

“在帐中休息。”佩拉嘴角向上扯开一分,鼻梁上却皱起了两道褶,“汤米,你能来我很开心。”

托马斯挑剔的目光从上到下将佩拉刮了个遍,见佩拉穿得破破烂烂的,嘴角拉出一个厌恶的弧度:“你这身叫花子打扮是什么意思?就你这幅肮脏邋遢的样子也有脸说是我的未婚妻?你能不能不要给我丢脸,男人婆!”

佩拉一下子愣在了原地,脸上生硬的笑意一点点褪去,眉头紧锁,拳头握了起来,指节嘎吱作响。她很想一拳打在托马斯的脸上,但她克制住了。这都是为了伊莎,她努力给自己寻找克制的理由。

“哈哈哈,那副表情算什么?你也有今天啊佩拉洛斯——你不会还当自己是伯兰特家掌上明珠一般的独女吧?”托马斯轻蔑地笑了,说罢径直走向诺兰,用和刚才截然不同的、温和而谦卑的语气说了三两句客套话。诺兰根本不想和这种人费口舌,也有礼貌地回了三两句不痛不痒的客套话,引托马斯进帐。托马斯进帐后,诺兰无心关注他们说了什么,而是望着佩拉。佩拉咬紧牙关,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显出了她手臂上纤细而刚劲的线条。她的衣服的确该换了,右手的袖子已经撕破了,左袖干脆只剩了半截,后背也有稀碎的小口子。衣服来了以后洗过一次,但没能洗掉上面的血渍,尽管如此,佩拉还是把它穿在身上。唯一醒目的是佩拉双肩上“上尉”的肩章——这也是她执意穿着这一身的缘由,这是罗曼的军服。她执意这样,别人也没有强求,谁也没有在意。可是却被托马斯那样指责……

“对不起,我们礼数不周,让你遭受了侮辱。”诺兰走上前,向佩拉致歉。

“您没什么好道歉的,诺兰殿下。”佩拉看着诺兰,凄然一笑,转身走进营帐。诺兰的心一下子翻江倒海了起来。

托马斯假惺惺地和伊莎交谈了两句,看来是无心帮助这个没落公主,随口编了个理由,决意离开。他毫不客气地抓住佩拉的手腕,将她扯出了营帐:“跟我回去,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佩拉洛斯甩开托马斯的手,故意把下巴高高抬起,一脸坚定:“不,我要守护我的王。”

“你还有什么资格和我说不?”托马斯扬起手就是一耳光,佩拉显然没有想到会遭受这样的侮辱,瞪大了眼睛僵立在原地。耳膜生疼。营地里还有一些随从护卫,此时都避开了目光,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托马斯却变本加厉了起来,上前捏住佩拉的脸:“佩拉洛斯,你还没搞清楚状况吗?败落的贵族连庶人都不如!我是看在和你有婚约在先,才大发慈悲决定收留你。若不是有将军所谓的救命之恩,谁会愿意娶一个与剑为伍浑身是伤的女人!你搞清楚了,佩拉洛斯,我是你未来的丈夫,你应当听从我的命令。谁允许你拥有自己的意志的?你只需要把自己打扮好,用心服侍我就足够——”

“希德尔先生,请适可而止。”诺兰觉得自己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他刚刚一直在犹豫是否要站出来为佩拉说话,此时此刻他为自己刚才的犹豫而感到耻辱。他推开托马斯,把佩拉拽到自己身后:“伯兰特小姐是拥有独立人格的人,不是你的附属品。”

托马斯眉头微皱,皮笑肉不笑地说:“诺兰殿下,那女人从小就只知道打打杀杀,没有教养,污了殿下的眼。我在管教她,还请殿下不要插手我们的家事。”

诺兰的指节发出了异样的响动。

“诺兰殿下,我的事我自己可以解决,劳您费心了。”佩拉的声音染上了寒意,“托马斯他只是忘记了,我除了拥有自己的意志以外,我还有我手中的剑。”

托马斯打了一个寒战。

诺兰迟疑地看着佩拉,用眼神示意:如果不行,不要硬撑着,我会帮你的。佩拉也看着他,眼神坚定,好像在说:我能行。她走上前,对准托马斯的面门就是一拳。看得出来,若是那一拳当真结结实实地挥下去,托马斯那张脸怕是要大变形了。可是那一拳及时停在了托马斯的鼻尖前,托马斯害怕地闭上了眼睛,大叫一声跌坐在地。佩拉嘴角的嘲讽越发刺眼:“汤米,就凭你,也配自称为我‘未来的丈夫’?我不是供你欣赏的玩物!你的身家,那点臭铜片,我不稀罕。就算没有祖父做后盾,我,佩拉洛斯,一样可以顶天立地。而你,若不是希德尔公爵护着你,你什么都不是。既然事已至此,那么我也不必在乎什么了,从今以后我的人生由我自己左右。”佩拉走上前,扯下手上的订婚戒指,狠狠丢给托马斯,“这下你我都自由了,你去找愿意依傍你的玩物花瓶吧,从今以后愿你我再无瓜葛。”

托马斯的嘴一下子撇了下来,他冷哼一声,也摘下戒指抛给佩拉,嘴上还不肯服输:“好,那你等着,日后我扶摇直上而你潦倒落魄之时,可别来求我。”

“你放心,”佩拉的眼里闪过一道寒光,“宁可饿死,也不会向你低头。”

“那你好自为之。”托马斯逃跑似的一溜烟上了马车,佩拉死死盯着他的马车,直至消失。

哈维尔掀起了营帐的一角,看了看外面:“好像吵完了。”

诺兰和兄长对视了一眼,点了点头,对佩拉说:“明日要去去附近的集镇置办一些杂物,顺便也给你换一身体面的衣服吧。”

佩拉愣了一下,神色有些黯然,向诺兰与哈维尔深鞠一躬:“哈维尔殿下,诺兰殿下,谢谢你们。”

“那副表情算什么,”诺兰抬手在佩拉的头上轻轻敲了一下,“我们和那个没有礼貌的家伙可不一样。”

佩拉看着一脸一本正经的诺兰,突然笑出了声。

“殿下你,还挺有趣的嘛。”

(五)

“我说,伯兰特小姐,”彼得望着正在和当铺掌柜讨价还价的佩拉,无奈,“没必要这样吧,家徽可是很重要的。你跟着伊莎贝拉殿下,还担心钱作什么?”

“无所谓啦,”佩拉一边说一边摘下手上玉制的手镯,“那种东西,留在身边也只是会让我想起我的家族已经只留我一人存活这件事罢了。而且,我不想依赖别人,尤其是伊莎。”

彼得干咳一声,望向正在端详一把精钢匕首的诺兰。诺兰没有看向彼得,说:“伯兰特小姐的事情她自己有分寸,你又何必呢。”

你们两个什么时候开始串通一气了啊。彼得吐了吐舌头。佩拉讨到了合适的价钱,心满意足地冲彼得晃了晃钱袋。

“走吧。”她说。

“嗯,走。”诺兰应道,转身之前冲彼得呶了呶下巴。彼得心领神会。主人啊主人,你也会有小心机啊,真是不可爱。他转向掌柜,从怀中甩出一张银票:“把家徽赎回来。”

掌柜的脸色一下子和悦了起来:“哟,这位爷……”

“其他的不用了。”彼得抓起伯兰特的家徽,小心地收好,出门追上了二人。

“彼得,怎么了?”佩拉问道。

彼得看了一眼诺兰,答:“刚刚正好遇见一个熟人,哈哈,好久没见就聊了两句。”

佩拉似乎接受了这样的说法,将目光移向街道。干净,热闹而不显嘈杂。街道两旁的房屋和罗曼的风格比较接近,但还是能感受到微妙的差异。可能是自己想家了吧。

诺兰和彼得今日都是便衣,诺兰穿的正是初遇时的那一身。似乎是为了映衬银色的发丝,诺兰白皙的皮肤就好像是雪做成的,但这并不使诺兰显得阴柔冷淡,他是一个如阳光一般温暖的人,眉目间凝着半抹英气,面容干净爽利。佩拉望着他有些出神,她在想这一切或许是上帝的安排,让他们相遇。有时候人的缘分真是奇怪呢。

“伯兰特小姐?”诺兰的声音响起,“我……脸上有什么吗?”

佩拉这才惊觉自己居然一直盯着诺兰的脸发呆,赶忙收回目光,低下了头,有些惶恐:“抱歉,方才走神了。……殿下亲自陪我来,还真是让我消受不起。明明我和彼得就足够了。”

“我在王城闷了太久,正想四处走走,此次才随王兄王嫂一起出行。”诺兰微笑着,“再说,作为王子,了解一下百姓的生活是必要的吧?”

“嗯,是啊。”听到这句话,佩拉笑了一下,移开了目光。诺兰和彼得都愣了。

那种落寞的表情,算什么呢。

真是繁华啊,埃克苏。明明只是一座小集镇,大家却活得这样安恬幸福。佩拉垂下了眼帘。

这片大陆的中部,以诺艾尔山脉为界限,分为东西两个国家。这两个国家的占地面积分居大陆的第一第二,其中西部的埃克苏王国不仅占地面积最大,国力也最强;而东部的罗曼却在近百年来内乱不断,虽然在其间短暂的和平时期经济总是能够飞快地恢复繁荣,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不过是昙花一现而已——这个国家最长的“和平之春”,也仅仅维持了十八年。

这种安定的生活,对于出身贵族的佩拉来说,也是美梦一般呢。

似乎是想要转移佩拉的注意力,彼得在一家店的橱窗前停下了脚步,指着那里:“主人,我觉得那个或许会很适合伯兰特小姐。”

“彼得,不用再叫我小姐了,你们以后叫我佩拉便是。”佩拉顺着彼得的示意望去。那是一条白色的连衣裙,缀着淡紫色的丝带装饰,暗纹精致而不繁琐,好像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可是却让人看着很舒心。

诺兰看了看佩拉,佩拉的眼瞳里流出了一丝向往。她其实是很想做一个普通的女孩子的,这一点诺兰已经渐渐觉察到。但很快,佩拉眼中的向往又被悲伤所取代,她轻轻摇了摇头:“那种东西,不属于我的世界。”

“别这样,你明明很想试试不是吗?又不一定买,女孩子逛街试一两件衣服又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啦。”说着,彼得已经自顾自地把佩拉拉进了店中,冲店员招呼,“麻烦把那条裙子拿来给这位小姐试一下!”佩拉还没回过神,已经被彼得推进了试衣间。“主人他也很期待呢!”

“喂!分明是你的主意,拿我当什么挡箭牌啊!”诺兰瞬间炸毛,脸上浮起一抹绯红。

彼得眼角漫上笑意。

佩拉坐在试衣间里,有些呆滞。裙子吗?有多久没有穿过了呢?

与粗糙的军装截然不同的、柔软舒服的料子,美丽的、看起来毫无攻击力的外形。从她握起了剑的那一刻起,这种织物似乎就已与她不再相干。就算有宴会,也是军礼服出席。

她也想看自己穿裙子的样子,但——

她需要一些勇气去面对什么。

有关托马斯的,不快的回忆。

佩拉从试衣间里走出来的那一瞬间,店里所有的目光都汇聚了过来。到底是贵族小姐,人靠衣妆马靠鞍,这么略微打扮一下,佩拉竟多了几分平日没有的韵致。她脸上的一抹红晕可爱到让人无法呼吸,诺兰觉得心跳加速了。

佩拉小声地问了一句:“很奇怪吧?”昨天面对托马斯时候的自信与强硬不知去了哪里。

诺兰干咳一声,微微移开目光:“还好吧,也,也没有那么奇怪。”

彼得却好像毫不在意,调笑道:“哎呀,这不是很可爱吗——你不要相信主人说得话,他个死傲娇心里肯定觉得你可爱得不行。你的头发也不理一理,真是……”在这样说着的同时,彼得伸手去撩开了散在佩拉左肩上的长发,突然愣住了。

店里的目光也纷纷收了回去,有窃窃私语声。诺兰本想为彼得的“傲娇”之说辩驳两句,在这时到了嘴边的话也全卡在了喉咙里。彼得脸上的嬉笑之色消失了,他轻轻地用头发遮住佩拉的左肩,低下头:“对不起。”

在回营地的路上,三人一直沉默。

那道疤,好像是小丑咧开的大嘴,印在诺兰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很丑吧。因为它,托马斯总是认为我是个残次品。”佩拉率先打破了沉默,苦笑。

诺兰轻轻叹了一口气,心却被揪得生疼:“没有受过伤的人,才会讥笑别人身上的创痕。”    *语出《罗密欧与朱丽叶》

“嘛,别太难过。”彼得说着撩起了上衣,露出了腹部的疤痕,扯出一个大大的笑脸,“你看,我也有。”

“喂!彼得!人家是女孩子,你文明点!”诺兰斥责道。

“没事的,”佩拉轻轻摇了摇头,“我从小在军中长大,这些早就习以为常了,还有什么没见过呢?”

“不会吧,你可是大小姐哎,就算是在军队中……”彼得吃了一惊。

佩拉嗤笑:“至少也会特别关照一下?我在军队中,是因为战争啊。”

“我爹在四王之乱中战死了,母亲那时在娘家,我却因为一些机缘巧合留在了祖父的身边。我原有一个同胞的弟弟,却一出生就夭折了,因而我是家中独女,将来要继承家业,所以祖父也教我习武,研读兵法。更何况,在那种环境下,没有一个人可以依靠他人存活。要么战斗,要么死亡,这就是战争带给我的抉择。”佩拉的声线里是微甜的苦涩,“是祖父给了我活下去的能力。这个疤,是十二岁那年,为了保护伊莎,与强盗格斗时留下来的。”

“……四王之乱时,你应该还很小啊!”诺兰惊得冷汗都下来了。

佩拉耸耸肩:“四王之乱爆发时我五岁,和我爹留在首都,从那时起就开始学习战斗了。第二年我爹战死,我就随祖父的军队一起征战了。当然,我那时的任务是处理伤员和尸体这样没太大风险的工作。”

好残酷的童年……彼得打心底同情起佩拉了。

诺兰已经不忍再听下去:“我们不要再谈这个了……佩拉,虽然你身上的伤疤不能为你的外表增添光彩,但我认为,它是你的荣耀。只有无理之人才会讥笑你,但至少我,绝对不会。”

风吹过树林,诺兰的话语像阳光一样照亮了佩拉的世界。她感到如释重负,觉得这些天的痛苦原来也都没有什么。她是伯兰特家的女儿,她不会倒下,就算流尽最后一滴血,她也要站在那里,傲视着那些讥笑她的人。

佩拉的马停了下来。

“怎么了?”诺兰回过头问道。

回答他的,是一个大大的,闪耀着太阳光芒的笑颜:“谢谢你,诺兰殿下!”

情绪变化得太快了!诺兰一下红了脸,扭过头:“谢什么谢!赶快回去,王兄王嫂还在等着!”

(六)

那是佩拉十六岁的某一天,一大早,佩拉像往常一样和搭档尼莫结束了晨练,并肩向家中走去。这时,祖父出现了。

“佩拉洛斯,去冲个澡,换身体面衣服。”

佩拉并没有在意。大概是陛下要来吧,这也不是稀奇的事。她快速地打理好,擦干头发,换上了军礼服。

伯兰特将军一脸肉痛:“你这孩子,体面的衣服就是这样吗?你就不会穿个裙子什么的吗?”

啊?裙子?这是什么诡异的场合啊。

看出佩拉的不解,伯兰特将军笑道:“你再过半年就十七岁了,你母亲在十七岁时已经生下了你。明年伊莎贝拉殿下也要与邻国的哈维尔王子成婚,我想你也该有个依靠了。希德尔公爵前日向我提亲,希望你能考虑一下他的独子。我们说好,就算结婚了,你也可保留本姓……”

结婚……?!佩拉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

她听婢女说过,所谓婚姻,就是要与一个人共度一生。她当然也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出生决定了自己的婚姻终将和政治利益挂钩,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

啊,其实早就有了信号。就在上个星期,比自己大两岁的表姐产下了一名漂亮的女婴。只是佩拉在去祝福的时候没有意识到,自己也将要走上那条路。

她和其他女孩不太一样,她的母亲在她九岁时改嫁,再也没有在她的生活中出现过。军队训练很紧,无暇与家里的婢女闲谈;礼仪老师只负责教她场面上的礼仪,至于贤妻良母该如何去做,这些事是不会去讲的;至于祖父,一个戎马一生的将军,教给佩拉的是纵横捭阖,是横扫千军——总而言之,佩拉过着男人的生活。她既不会绣花也不会料理,她无法想象,自己作为一名妻子的模样。

何况同一个未曾谋面的人谈婚论嫁,不管是谁都会有些不适吧?但佩拉心里还是有一些期待的。她不指望那个人有多么英俊,但她希望他沉稳、斯文,看上去可靠。但……

美好的幻想在见到托马斯的那一瞬灰飞烟灭。

“佩拉,你是我见过的最美貌的女子,”托马斯的眼睛刮着佩拉的脸庞,“就是玫瑰见到你的美貌也会枯萎!”

恶寒。但凡与佩拉略有交集的贵族小姐,无一不是沉鱼落雁的姿色,自己的分量,佩拉还是清楚的。这个男人不过是为了讨自己的欢心罢了。但佩拉不想让祖父难堪,只好笑笑:“希德尔先生过奖了。”

“不必这么见外,早晚都是一家人,”希德尔公爵在一旁笑了,“你唤他汤米就是了。”

“是。”佩拉应喏着。

后来,佩拉与托马斯约会过几次。总是托马斯自顾自地谈着宴会,舞曲,香水与宝马。佩拉以为托马斯的剑术堪比自己五岁的水平,尽管如此,在他班门弄斧时,佩拉还要像哄骗小孩一样称赞他。托马斯倒没有察觉到佩拉的心思,甚至佩拉自己也没有察觉到,自己其实厌恶着托马斯的为人。她还总是在想,这是祖父的意愿,因而肯定是最好的选择,托马斯早晚会成熟起来的。

最先发现苗头的是尼莫。

尼莫是佩拉的青梅竹马,比佩拉年长一岁,他的母亲是将军的义女。父亲去世后,他的母亲嫁给了一个商人,他不愿拖累母亲,就留在了将军身边。尼莫在四王之乱时受过伤,脸上有一道疤痕,后来又因为保护伊莎而失去了自己的左耳,这让他的脸显得很丑。每当新兵入营,他都会被嘲讽一次,但他总能用实力赢得尊敬。他的剑术比佩拉略胜一筹,两人颇有棋逢对手之意。

这天在二人晨练休息的片刻,尼莫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和托马斯处得好不好?”

“……大概,他觉得我很无趣吧。我很无趣吧?”佩拉把问题抛回。

尼莫笑着摸了摸佩拉的头:“我觉得很有趣啊,和你练剑是我最大的享受。”

佩拉撇了撇嘴,闷闷不乐:“但是汤米不会和我练剑啊。他喜欢打桥牌,喜欢宴会,他喜欢读小说——然而我的口味是散文诗。要命的是他喜欢音乐!可是尼莫,你知道的,我是个音痴,那些舞曲在我耳朵里都更催眠曲是一个调子。”

“傻丫头,不喜欢就去跟将军说啊,”尼莫一脸恨铁不成钢,“这可是一辈子的大事,你可别对自己马虎。你这样,我怎么放心得下!”

佩拉嘟着嘴,抱怨:“可是贵族的公子哥大都是那副德性吧,我不想费那么大的心思在这种小事上,能凑合就可以了。而且,从各方面考虑,这桩婚事对伯兰特家都是百利无害,就算汤米有点让人受不了,但也并非完全不能接受吧。再说,就算我不和他结婚,也总是要有个夫婿啊。实在不行,我们俩凑合?”

“……你真的是天真无邪啊。”尼莫有些愠怒。佩拉赶紧赔礼:“啊,开玩笑啦,我知道尼莫喜欢的人是伊莎对不对?”

“重点错啊!”尼莫抬手在佩拉额上就是一记爆栗,“我啊,真的要被你气死了!凑合凑合凑合,凑合你大爷啊凑合!这是能凑合的事?你要是看不上那些公子哥儿,你可以选择不嫁人。的确,站在家族的角度,你这样做无可厚非。但人生是你自己的!我所熟悉的佩拉,是独当一面的伯兰特少家主,而非将婚姻当作宿命的小姑娘家。”

“对不起……”佩拉马上摆出可怜状,明知这是个圈套,可是尼莫还是心甘情愿地被她骗倒。他真的心疼了,轻轻拍了拍佩拉的肩:“你放心,有我在谁也不能伤害你。”

“哇,我好感动啊!”佩拉的可怜状持续了不到半秒,马上恢复了面目可憎状,冲尼莫扮了个大鬼脸。尼莫翻了一个白眼,插着腰喊到:“好了,休息结束,负重五公里!”

“哦。”佩拉背上装备,起身跑远了。尼莫望着她的背影,捏紧了拳头。

尽管佩拉不是他的恋人,可佩拉于他比恋人更为重要。她是他值得托付后背的战友,是他义理上的妹妹,是他未来的主人,也是他要用生命去守护的女孩。

可是尼莫什么也做不了,当佩拉把订婚宴的邀请函递给尼莫时,尼莫的指尖冰凉。他抬起头问道:“真的决定了?也许,你未来本可以遇见你的真爱啊。”

“可是那个人在哪里呢?”佩拉苦笑,垂下了头,“我明白的,可是尼莫,祖父已经……六十七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是的,我明白。”尼莫移开了目光。

于是订婚宴终于还是来了。

那是盛夏的傍晚,在佩拉的十七岁生日当天。佩拉此生此世都无法忘记那一天托马斯的所做所为。她也无法忘记,那天她穿着一件露肩的洋裙,披了一条披肩。

尼莫以执事的身份,陪伴着佩拉进入会场。佩拉的头发很考究的盘起,让她多了几分平日没有的典雅端庄。见惯了她头发随手绾起,军装不离身,大笑大吼大碗喝酒的样子,这身打扮让尼莫感觉与她有些疏离。

“佩拉,恭喜你。”伊莎出现在二人面前,温柔地笑着,有如阳光一般明媚,“晚上好,尼莫。”

佩拉和尼莫赶紧行礼:“殿下。”佩拉原本想像往常一样鞠躬行礼,猛然间想起场合不对了,赶忙换了个姿势。伊莎被逗笑了:“佩拉也难得做一回女孩子呢。”

“伊莎,快别调笑我啦!这幅模样害羞死人了。”佩拉红着脸嗔怪道。伊莎笑着捏了捏佩拉的脸颊,觉得她气鼓鼓的样子真可爱。下个月,和哈维尔的婚期就要到了,佩拉和尼莫也终归会有自己的生活,伊莎心里万分不舍。她不仅将他们视为亲卫,更当作自己的一双弟妹,也是她从小到大最交心的朋友。如今两个小不点都长得比自己高了,看上去都那么出色,伊莎既觉得开心又感到难过。她的笑容染上了一丝落寞:“很可爱。就这样订婚了啊,佩拉。我本来还希望你们能随我一起去埃克苏呢……也好,你们总归要有自己的生活。”

“……殿下下周就动身了吗?”尼莫垂下了眼帘。

佩拉也露出了难过的神色:“对不起,伊莎,我得留在祖父身边。但是,”她的眼神又坚定了起来,“只要你需要我,那就呼唤我的名字。无论是森林还是山脉,都阻挡不了我去埃克苏见你。为了你,万死不辞。”

“说什么傻话呀,今天要开心才是。”伊莎摇了摇头。就在这时,托马斯来了。他向伊莎行过礼后,便准备邀请佩拉一道去向来宾致意。但他的目光随后定格在了尼莫身上。

他转向侍者:“是谁让这个丑八怪进来的?”

他身后,几个纨绔子弟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

震惊和尴尬,同时出现在伊莎、佩拉和尼莫脸上。

尼莫上前一步,并未恼怒,而是指着自己胸前伯兰特的族徽,向托马斯颔首致意:“希德尔先生,我是尼莫•艾瑞里,伊莎贝拉殿下的亲卫,伯兰特上尉的搭档。”

这下轮到托马斯尴尬了,他再怎样跋扈,也要给王室的人留一个面子。伊莎冲托马斯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肯定了尼莫的身份。那些纨绔都收敛了,托马斯赶忙打哈哈:“居然是殿下的亲卫!这么年轻就……人不可貌相,不可貌相,哈哈……”

佩拉皱了皱眉,有些不快。伊莎知道,托马斯这回是触到佩拉的底线了。但佩拉是能忍之人,她并没有闹脾气,而是生疏地笑笑,摘下了披肩:“我们走吧。”

就在她露出左肩的一瞬,托马斯的表情凝固了。他身后的纨绔又笑了起来。

佩拉经常在战斗中受伤。战友们都很心疼她,对她说要小心,别留下疤痕。可这道疤痕还是留了下来,不过大家都不在意——尽管它从脖颈的根部跨越锁骨一直延伸至胸口。

因为它被嘲笑,还是头一回。

“托马斯,你的未婚妻好丑啊!”有纨绔大笑。尼莫马上举起了拳头。然而就在这时,一只手拉住了他,同时,一记清脆的耳光已经落在了那人脸上。

“放肆!你怎敢当着我的面说出这样无礼的话?!”一向温柔的伊莎居然也爆发了,“那是我十五岁时,佩拉为了保护我而留下的伤!这道伤痕于我而言,是佩拉最美的部分,我不许你这样侮辱她。我命令你道歉!”

四周一下噤若寒蝉。佩拉轻轻叹了口气,像是要息事宁人一样,重新披上了披肩。那人诚惶诚恐地低下了头。托马斯转过脸,没让伊莎看见他的愠色。

佩拉在那一天对托马斯彻底失望了。她也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

她其实——深深地厌恶着托马斯。

(七)

“佩拉,我们决定今天下午就启程,去临近的谷尾城,给王嫂养病。”诺兰坐在佩拉对面,神色凝重,“你会和我们一起走吧?”

佩拉看着诺兰。在昏暗的光线下,他脸上的阴影很重,涂抹出深陷的眼窝与高高的鼻梁。而蓝色的眼瞳好像是澄澈的天空,又像是透明的湖泊,佩拉看见了那湖泊中燃起了一点橙红,那是她眼瞳的倒影。好美。哈维尔也有这样一双漂亮的眼瞳,伊莎当年就是这样被迷住的吧?

被佩拉这样直直地盯着,诺兰的脸颊开始发烫。他恼火了起来,突然凑到佩拉耳边说:“你最好不要打别的心思,我身边有太多想要攀附我的女人,可我不是抬高别人身价的工具,希望伯兰特小姐不要让我失望。”

温柔中带有一丝强硬。

佩拉笑笑:“殿下的声音也很好听呢。”

够了!完全不在一个频道上!

看见诺兰瞬间涨得通红的脸,佩拉的笑意更浓了:“还不错,殿下对我还是有期望的啊。”

诺兰猛然间发觉自己好像已经被佩拉看了个透彻,又羞又恼。他干咳一声,移开了目光,努力镇定下来:“我在问你问题。”

“我想,”佩拉起身,优雅地向诺兰鞠躬,嘴角勾起一抹坏笑,“既然殿下害怕被亡国贵族攀附,埃克苏又无法帮助伊莎复国,那我只好自己努力了。我决定回国,搜集伯兰特残余的势力,把罗曼还给伊莎。”

她敏锐地捕捉到诺兰眼底划过的一丝失落,歪了歪头:“怎么,殿下不是想说些挽留的话吗?”

凝视着她含笑的双眸,诺兰读懂了佩拉的意思。这是在试探他的态度呢。真是心思玲珑。“啊,真的败给你了。”诺兰挠了挠头,无可奈何,“我说,你回到罗曼,搜集残党,又不是一天就能办到的。兵贵神速,这样子战机肯定会错过。”

“可是殿下已经下逐客令了呀。”

诺兰把双手抄在胸前,一脸不爽:“那是在试探你!一来你必须要保护王嫂,二来,你别忘了你欠我一个人情,你答应过会报答我。”

“是,这样的话我们就算扯平了,关于相互试探的事。”佩拉耸耸肩。

“……所以说你刚刚根本不是认真地要走。”诺兰暗暗松了一口气。

佩拉报以一笑,眼神突然黯淡了下去。

“当然,伊尔顿当权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屠杀与伯兰特有牵连的人啊……希德尔,本来已经是我在罗曼唯一能依赖的势力了。”

诺兰的心咯噔一下。

他眼前的这个女孩,原来是如此无依无靠。

“所以去哪里都无所谓,”佩拉掀开营帐,刺眼的光线从外面射入,“如今我所拥有的,除了伊莎,便仅仅是己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