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喜欢六郎了。

「『龙世姬』大人,」六郎带上一束杜鹃走近身边。「山杜鹃已经开花了,你看。」

红色的,白色的,紫色的,他把满满的一把鲜花轻轻放在我手上,六郎自己则选择了其中最娇艳的一朵,斜斜地簪在我的鬓边。

我凝望水面上的自己,而他则看着倒影之上的我。

「脸上的宿瘤颜色开始变淡,『龙世姬』大人大概很快就能够康复吧。」

『移泉』的确有效。可是……

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存有这种想法,我也很感激六郎他们为我所做的一切,但是,当我完全康复的时候,也就是与六郎分别的时候对吧?

他会舍得我离开吗?……

「将来大人搬到天上居住,我不在大人身边的时候,大人你记得工作后去『灵骨泉』里浸泡身体清除毒素。『龙世姬』大人有个毛病,就是专心工作的时候仍会太过忘我,有时候连吃饭也会忘记,这样对身体可不好…...」

……看来并不会。六郎你是否很讨厌我,是否觉得我束缚了你的自由,所以才急于要我离开呢?

这样的话,或者......

我别开身体,不让他见到我因为不争气而偷偷滑落的眼泪。

不行,这样下去,六郎会更加讨厌我的。作为长辈,我应该要更成熟、更努力才对。

不可以令他再担心自己……对吧?

「『龙世姬』大人……」

忽然间传来脚步踏上草地的声音。有人来了?

「向晴小姐?」

「两位好。」

她的身边不见聊斋先生,这可怪了。

「聊斋先生没和你一起来吗?」六郎的语气变得狐疑起来。

「今日我是独自一个人来......想见见『龙世姬』的。」

向晴想见我?为什么?我以为事情早已告一段落才是……有了,会不会是因为她想知道更多关于聊斋先生和妖怪的事呢?假如她是为了这个,虽然我对于这些事的了解并不算太深,但自己应该多少能够帮上她一点忙吧?

我拉起向晴的手,把她带到在大树下坐下,向晴似乎不想六郎在场,所以我示意他去远处摘一些樱桃回来。

六郎显然一脸的不放心:「但是『龙世姬』大人……!」

「没事的,」我在布上写道:「有『移泉之主』在呢,你不需要担心。」

虽然遥远一眼望过去,他似乎正在『移泉』的岸边悠闲打盹。

拗不过我的要求,六郎最后还是依依不舍地去了。但看见他一边偷偷回头,一边离开的模样,内心忽然间百感交集,想哭的感觉好像又冲向心头。

六郎他恋恋不舍的表情,令我想起第一次遇到他的时候。

「你果然很喜欢他呢。」

有、有这样明显吗?被别人发现然后说出来,我觉得自己的脸蛋快要因为害羞而烧坏了。

「那个......向小姐,」我在布片上写道:「之前很感激有你的大力相助,假如不是有你愿意帮忙传话,恐怕六郎他真的会铸成大错,那时候就真的难以弥补了。」

现在回想起之前发生的那些事,半夜的时候仍然害怕得心惊胆裂。

并非出于捕食本能或者职责而伤害人类的妖怪,会被送去妖怪法庭接受审问。假如六郎因为我的错误而被判刑,我会自责得恨杀死自己。

所以我真的非常非常的感激向晴。

向晴她轻碰自己左边的耳朵:「我只是把自己从『蒲柳』处听到的声音传达出来……真正拯救王六郎的人,不是你吗?」

我吗?......可能吧,但即使六郎他真的是因为我而改变,但这也大概只是出于亲情或者主仆情这一类的理由吧……

「所以我可以知道吗?为什么你不想坦白……对王六郎坦白自己真正感受的原因。」

今日的风很安静。

难得是晴天,而那棵樱桃树生长在很远的地方,六郎他大概没有这么快回来吧?

「我和六郎的故事有点儿长,你愿意听吗?」

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向晴她会对这件事产生兴趣,可是当是报答也好,是一般的闲聊也好,假如她愿意耐心倾听我的心事,自己还是很乐意的。

因为初遇六郎的那一日,也是一个温暖晴朗的好天气。

「聊斋先生有对你提及过我们的事吗?」

不知道是出于礼貌还是真的不清楚,向晴轻轻摇头。

「我们『龙世姬』是负责净化水源的妖怪。在遇到六郎前,我一个人已经旅行了很久了。」

「日复一日,我只是在履行自己的职责,所以在遇到他前,我什至没有意识到原来自己是孤独的。」

「那你是在哪儿遇上王六郎的?」

「山东的孝妇河,就在聊斋先生家附近。」

「蒲先生不是H市人吗?」向晴似乎很惊讶。

「我记得他家乡是在那边没错……?」

「原来如此……抱歉岔开了话。」

「不不,没关系。可以作出这样的对话,我反而有点高兴。」和朋友聊天的感觉,大概是类似这样的吧?

虽然我一直以来没有朋友,所以也不太清楚。

「我也是,很高兴可以和你以朋友的方式聊天。」

……如果我是男生,说不定会喜欢上她诶?

向晴突然把泛红的脸蛋埋入膝盖之间,我才记起自己内心的一举一动她貌似都能够感应得到,因此刚才的感想大概是被她读取过去了,于是自己也害羞起来,慌乱成一团。

「我不是指男女之间那种喜欢!请你放心!」

「我知道的!你不用担心!」

但因为这一段小插曲,彼此之间的气氛好像稍微变得熟稔了些。整顿好心情后,我继续说下去:「那里的渔夫大晚上才会去捕鱼,因此我选择在白天的时候净化河水。」

「但当我接近那条河的时候,一个带恶鬼面具的小孩从草丛里跳出来吓我一跳。」

「他就是王六郎?」

「嗯。那片水域里有不少『水鬼』,六郎就是其中之一。」

「他的身量很小,大概在是五、六岁的时候就溺毙的吧?如此可怜的孩子,于是我也不对他生气了。」

「『吓人是不对的哦。』」

「『对不起,』没想到这个熊孩子会乖乖脱下面具挨受我的训斥。『但是这片水域很危险,虽然不知道大人你是何方神圣,但为了你的安全起见,请大人你不要继续前行了。』」

「『我知道这条河有妖怪【水鬼】,你所说的【危险】是指这个吗?』」

「他摇一摇头,『是【水莽草】。今年年初在龙抬头*1之后,这条河里就疯长了很多。』」

「他带我到河边看,果然水里水外都长满了这种有毒的草。」

「『那就交给我吧!我可是【龙神】大人派来清除毒草的妖怪【龙世姬】呢!』」

「亏他对我一脸祟拜的模样,就在我挽起衣袖、准备徒手拔草之后,六郎他忽然问我:『【龙世姬】是负责为【龙神】大人打扫家里的妖怪吗?』」

「『才不是呢!』他把净化污水的『龙世姬』想成是什么啦!当时的我有少许生气才说。」

我和向晴相视一笑。

「净化不是一天半日就可以完成的事。在我逗留的那段时间里,我发现六郎几乎都在上下游的入口处吓其他人类,试图阻止他们通过。」

「有一次我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要恶作剧,好不容易他才吞吞吐吐的说:『这条村里都是我认识的人,我不想他们像我一样,因为误食毒草而枉死。』」

「你知道吗?」我对向晴说。「『水鬼』是诱惑人走入水中溺毙的妖怪,必要时连『水莽草』也会利用上,每一年都有不少人类和妖怪死于『水鬼』的诱惑,但六郎他是我所遇见过的,第一个不找替身害人的『水鬼』。」

「所以你才喜欢上他?」向晴歪斜着头问我。

「不不不是啦!你别误会,我不是有那方面的癖好!只是那时候──」

向晴莞尔一笑。

「是对他产生好奇?」

「是的,好奇,或者说是欣赏他的志气吧。但真正令我下定决心要带走他的原因,是因为某次碰巧让我见到他被其他水怪欺负。」

「你是指,他被其他妖怪打吗?」

「嗯,六郎对人类所做的虽然是好事,但是相对的,他的做法也是妨碍了其他『水鬼』的转生。后来我发现类似的暴力事件已经不止发生了一次了,他的身体几乎没有完好无伤的时候。」

即到现在,六郎仍然是一个温柔倔强,不爱示弱于人前的男生。

「于是我对他说:『你跟我一起去旅行吧!』。虽然我没有战斗力,但是凭『龙神巫女』的这个身份,至少可以保护他不再被人欺负。」

一只白色的蝴蝶,落在我手中的红色杜鹃上。

我记得,在出发起行的那一日,我问他「既然以后要一起生活,那我应该称呼你什么呢?你有名字的吗?」

他低下头,过了一会儿后才红着眼睛说:「不记得了,我只知道自己姓王。」

「姓王......那我叫你『六郎』?」

「『六郎』?」

「因为今日是六月六日啊!用『六』作名字的话,那每年到了与『六』有关的日子,那一日都会变得相当特别吧。」

「虽然也可以叫『六六』或者『双六』之类,不过这感觉很奇怪?」

「而且这也是我和你一起旅行开始的第一日,以后我们一起来庆祝这一个日子吧!」

看见他呆怔的表情,我起初担心他是否不喜欢我起的这个名字。

呜,都怪自己没有起名的天分。

「六郎,」

「六郎──是『六郎』!」念着念着,他忽然笑了。「从今日起,我就是『六郎』!我有名字了!『龙世姬』大人,可以请你教我写吗?这个名字。」

那日,是我遇到他后,第一次见到他笑了。

白色的蝴蝶飞走了,只留下手中孤独的花。

「在那日之后,我们去了好多的地方,每一天我都在见证着他的成长。」

「不知不觉间,我发现六郎他渐渐的长得比我高,比我强壮,性格变得愈来愈稳重,声音也开始变得低沉。本来立意要保护他的我,被他反过来保护的时候变得愈来愈多……」

曾经牵住我手心的他,现在变成我必须仰视的存在。我的六郎成为了一个可靠的好男人。

「向小姐,你听过『不老魔女收养的孩子长大了』吗?」

「没有,但之前好像在网络上见过类似标题的插图?」

「是的,那是推特现在很火的画师企划呢。我的感觉就如同画题中的那位魔女,在未来得及做好防备之前,就暗恋上与自己朝夕相处的那一个人……」

刚才的白蝴蝶带领另一半飞来…...传说梁山伯和祝英台在死后化成蝴蝶,虽然是隆冬前就会双双死去的生物,但是能够在生前一直生活在一起的话,又是何等的令人羡慕。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2

「起初我以为只是因为太亲近、太习惯彼此,才会产生一时的意乱情迷。我以为自己可以接受六郎爱上其他人的假设,我什至幻想过有天他会带一个陌生的少女来见我,而我则以长辈的身份,微笑祝福他们。」

「可是啊,当我见到那个『鲤鱼精』还是『河鱼精』把摘来的野花送给六郎,而且六郎他还把花束收下,把鼻子埋入去闻取香气,我才发现自己根本没有想像中的坚强和豁达。这是平生以来第一次,我感觉到『妒忌』这种不应该出现的情绪。一想到六郎有可能喜欢上她或者其他人,这个位置啊就会变得很痛。」我的手放在胸前。

「『我是水神的巫女,我要对所有的妖怪公正持平。我是六郎的长辈,不应该怀有这种丑陋的感情。』我不断不断的告诫自己,但是只要我见到其他女生与六郎他接触,自己的内心就会觉得很不舒服,总会产生一种想要哭的冲动。」

「偏巧在这时候,我开始发病。虽然患病的时候很辛苦,但是六郎他放下一切照顾我的时候,我竟然可耻的感到幸福。」

「我不想失去他,我甚至希望自己的病永远不好,继续享受被他所照顾......向小姐,这样的我是否太自私了?」

蓝天中两只鸟儿低空掠过,或者我最应该做的事是放开手,让六郎他可以自由地飞翔?......

向晴你说:「喜欢一个人,会想要独占他的这种想法,大概很正常的吧。」

「......你真善良。」我想,这可能是你安慰我而的说词吧。只有我知道自己有多卑鄙,不过是一个借「生病」这件事,把六郎留在自己身边的胆小鬼。

「那之后呢?王六郎知道你暗恋他吗?」

「我不敢让他知道。对六郎来说,我是个『对工作认真负责、对待他有如母亲般的长辈』。既然六郎没有那种意思,假如我坦白的话,只会破坏自己在他心目里这个美好的形象。我不想变成这样。」

「『让时间一直拖延下去吧!只要能够留在他身旁,我就可以满足了。』一直自欺欺人地怀抱着这种想法,得过且过地过日子,直至到了向『龙神』大人进行工作汇报的那一天......『龙神』大人说,在仔细评估过六郎后,觉得他的表现不错,打算破格提升他为『城隍*3』。」

「这个要求无法拒绝吗?」

「『龙神』大人的决定是绝对的,即使是我们亦无法改变......在六郎担任官职后,他就再不可以陪我到处旅行了。一想到自己要变回一个人,我,我......」

我就觉得很孤独。

我无法想像自己要如何度过未认识他前的那种生活。这些年来一直接受六郎他无微不至的照顾,我才醒悟到,自己已经变得非常的依赖他了。

我接过向晴递给我的手帕,把不争气的眼泪拭走。

「但是我不能任性,害他满怀牵挂地上任。所以我一定要成功净化那个水塘。在六郎离开前,我要证明自己一个人也可以生活得很好,这样才不会令他担心。」

「因此,即使全身被腐蚀得有多痛,即使视野愈来愈模糊,我依然坚持净化污水的工作。我不伟大,目的甚至很卑鄙,因为我只是想在成功净化干净之后,笑着对六郎说『六郎珍重,你放心离开吧!我一个人生活也没问题的』。」

「但你这种不爱惜身体的做法,是把他逼上绝路......」

突然间吹过一阵凉风,向晴的话勾起了我的深思。这是一个提醒。

「你说得没错,我没想到自己会把他逼到如斯田地,差点儿令他陷入万劫不复的状态。人死了还可以轮回转世,妖怪死了就只有灵魂俱灭。我终究是太不成熟了……所以,我才会下定决心提早与他分别,搬到天上居住。与其死别,不如怀抱着与他回忆生离。」

「六郎说得对,人类的污染不会停止,原本以为就此在现世死去也没关系,但如果这个行为会令他暴走的,我会好好控制着自己。即使要永远陷入孤独......」

即使可以长生不老,但少了身边的那一个人,终究亦不会有所意义。

「而且离开也好,因为我也不想再继续一个人的旅行了……」

大概在避居之后,我会伴随着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吧。想念着往普快乐的点点滴滴,把重圆的希望寄托于来世。

「所以,你之所以故意要疏远他,是为了令王六郎死心,让他干脆地走?」

「这也是为了让自己预先习惯没有他照顾的生活......但是啊,在我以为自己快死的懦弱时候,我还是忍不住想要去拥抱他......」

我是个固执的人,而且这样的我,太软弱了。

「…...其实他有想过偷吻你,为此还烦恼内疚了很久。」你的话,仿佛在最遥远的山谷缓缓飘出,在出奇不意间钻入耳窝。好一会儿,我才醒悟出你的意思。

「向、向小姐你说的是真的吗?!」

偷吻!为什么六郎要这样做?又是何时发生的事?

难道,我可以幻想六郎他其实也对我──

「所以,你要对他坦白吗?在搬去仙界之前。」

......向晴你太狡猾了。偏偏在这种时候,说出这件几乎令我决心动摇的事。

深思熟虑之后,自己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假如六郎真的对我抱有那种与自己一样的感情,那我就更不可以告诉他。」

向晴的双眉皱起,似乎无法理解。

「因为在这种状态下分开,离别的时候就会更感痛苦......我不想他为了我而难过。」

「但是多谢你愿意告诉我这些,这件事会成为我一辈子的宝物。」

内心泛过一阵暖流,虽然其中夹杂着一丝苦涩。

而我注意到你的手又再不自觉地抚上耳边。

「说起来,为什么向小姐你会热心帮助我的?明明我和你非亲非故,但你还愿意开解和安慰我。」

「......因为要道谢的人应该是我才对。」

虽然有点好奇,但我选择耐心等待你的后话。

「我可以看见你的线,是会发出蓝光的线,一种很柔和的光......在我最痛苦的时候,是因为听见你的话,我才觉得自己并不是孤独的。」

「所以......对不起。我其实在遇到蒲先生前,就已经听到你的痛苦,却没有为你做到什么。」

虽然自己不能够完全明白你话语当中的因果关系,但是我不讨厌你哦!因为你不但愿意倾听我好多好多的内心说话,还鼓励我要追求自己的幸福。

所以这次,换我來聆听你的烦恼,好不好?

「要是你不介意的,我也可以听听你的痛苦吗?」

你的眼泪悄悄地滑过脸孔。在帮你摘去一滴泪水之后, 向晴你把头埋在双膝之间的位置抽泣。

而我抬头一望,见到『移泉之主』换了一个姿态躺卧,似是故意要背向着我们。

当春风第三遍从山林中吹起之后,你用低低的声音说:「我......因为太痛苦了,用剪刀刺伤自己的耳朵,只是为了令自己再听不见那些『声音』......」

*1龙抬头:每年的二月初二传说是掌管雨水的龙王抬头的日子,自元朝开始,人们会在这日庆祝,以祈求来年风调雨顺

*2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出自唐代卢照邻的《长安古意》一诗

*3城隍:民间信仰中由善良或者有功于市民的死人所担任的神明官职,负责守护城镇、赏善罚恶,兼顾管理阴间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