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李子衿仰头，把杯子里的酒喝了个精光。
“……”
当李子衿开始调查的时候，她怎么也不会想到，警方的人会干出串通外人毁灭物证这种事。
我也想不到称呼自己为“侦探”的人中，居然会有这种人。
我们两人就此从案发现场狼狈地逃了出来。对，是“逃”了出来。
“不甘心…”
“……”
就一句话的功夫，她又喝了一杯。
“可恶…那家伙究竟把人命当成什么了…”
“陆明么？”
“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对‘侦探’的名字看得很重，想不到连他也…”
“……”
“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
“以前的侦探……是怎么样的？”
“三年之前，你要说自己是个‘侦探’，可能会有人给你端水倒茶……现在么，只可能被人吐口水。”
她自嘲似地笑了。
“……”
“这也许就是报应吧……他们作践程序正义的结果。”
“所以，叶蓁的事，连你也没办法翻案了吗…？”
“对不起。”
“……”
“我知道我不应该这么说。但是就我所知，被侦探恶意介入的案件从没有过翻案的先例。他们做事相当干净。”
“有侦探在帮人犯罪？”
“对……侦探向上边提出介入案件的申请，然后故意做出错误结论或者借调查的机会毁掉物证。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不过，简直就像是破窗效应一样啊…窗口的破口越来越大。侦探协会在行业中的名声也在这两年很快就臭掉了。”
她把酒杯斟满，仰头一饮而尽。
“……”
“哈…不过值得宽慰的是警方终于开窍了。他们花了三年才想清楚……侦探协会和中国警方的合作会在下个月全面终止。真棒。”
“算是好事吗……”
“嗯，不能算是。近年经济不景气，犯罪率连年上升，警方还缺人手。他们缺了帮手，虽然可能少几个内奸，但犯罪者是不会少的……可恶，都是那些家伙……”
她又喝了一杯。她微微扬起下巴，示意我倒酒。
我一边打量着她一边为她又满上一杯。虽然外表与往常没有不同，在我眼中她却比以往看起来都要脆弱。她的脖颈又一次扬起，空虚的轮廓却划出了十分优雅的弧度。
“哈。”
她长叹了一口气。
我瞟了一眼旁边放着的空瓶。一、二、三……五瓶么。
才晚上八点，时间还很早，不知道还会持续多久。
“姜离。”
“怎么了？”我看了一眼她摇晃着的酒杯，“……要酒吗？”
“……”她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杯中晶莹的液体上，“……我好后悔。后悔不应该把你拉进这个倒霉的地方。”
我叹了口气。
“你是为自己后悔吗？如果是为我的话，大可不必，因为我从没有走过运。”
“对不起，我犯了大错。我还认为侦探协会能够再撑几年……我还以为多一个同伴就能够扭转现在的局面的。”
“也就是说协会撑不住了吗？侦探协会会解散吗？”
“大概不会吧，他们的业务在国外还有好大的市场。国内的支部最终会成为一个有名无实的空壳。”
“我倒觉得现在已经是个空壳了。他们的业务，你指的是哪方面的？”
“都有。正经的、不正经的。”
“那你不做侦探之后该怎么办？去做警察吗？”
李子衿摇了摇头。
“不……我对解决犯罪其实没有太大兴趣。”
我略感惊讶。
“你是会在犯罪现场兴奋的那种人？”
“完全不会！呵呵，看你那表情……不好，有点想吐……”
“你别看着我吐啊！等等！”
“没有，开玩笑的。那姜离你呢？不做侦探的话你有什么打算吗？”
“既然你也不打算再做侦探，我就该回到普通人的生活去了。虽然我现在也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普通的生活！真是不错的想法……哎。”
“什么？”
“来干一杯吧？”
我苦笑着拿过一个杯子斟满酒，然后向她举杯。
“那么，敬……自由？”
“帮我倒满。”
她的嘴角咧起，像是在笑。我照做了。
“真乖。”
“……”
“这杯敬你。”
“敬我自己。”
我仰头喝完了酒。这酒并不好喝。
她断断续续好不容易喝完了这一杯，四处游离的视线终于移到我的脸上。
“姜离，到了我从侦探协会离开的时候，我们再来喝吧。”
“行啊，那时候轮到你给我倒酒。”
“你居然敢让姐给你倒酒……诶，倒也不是不可以！”
“……”
她好像醉得更厉害了。
时间来到了晚上九点。我开始默数空瓶的数量：一、二、三……八瓶。李子衿的脸涨得通红，是时候叫停了。
“哎，还是说些其他的吧……时晔，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我刚准备叫停，李子衿却主动停下向我搭话。
“你怎么关心起他来了？”
“当然是因为我喜欢他啊！……”
“……”
“不，没有，开玩笑的。只是问问。”
我从脑海里搜刮了一下关于时晔的形容词。
“乍看是个挺疏离的人，实际上是个不错的人，也挺有趣的。帮了我不少忙，陪着我度过了不少难关，也坑了我很多次。”
“你们是很多年的朋友吗？”
“是啊……不过倒也不能算特别长。高中三年，大学三年吧。”
“六年已经很长了。”
“你呢？你有特别要好的朋友吗？”
“有的。”李子衿顿了一下，“但她已经牺牲了。三年之前。”
“……”
“……抱歉啊，突然说这个。”
她的眼里开始泛起泪花。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道歉感觉也很奇怪，只好以沉默应对。
一时间，我们两人间只是回荡着杯中液体轻轻摇晃撞击杯壁发出的清脆声响。
在经过我的劝导之后李子衿仍然喝下了第九瓶酒，我能看出来这已经是她的极限了，于是只能从她的手上抢过酒杯与第十瓶酒。
她像个被抢走玩具的小孩一样捶打我的手臂，试图抢回酒杯。但坚持了一会还是无果，她只得趴在桌上。
“……哎。”
“怎么了？”
“带我出去逛逛吧，”她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一把车钥匙，在我眼前摇晃，“我今天开不了车了。”
“你喝成这样还要坐车？还是明天吧。”
“今天。就今天。现在！”
突然之间她的情绪高扬了起来。
“好好好……随你高兴。”我看了看桌上放着的空瓶，站起身，“我带你出去吧。”
“得了吧我还需要人扶？我又不是你个弱鸡……”
她一边笑着一边摇摇晃晃地扶着桌子从座位上站起，然后脚下一软差点摔倒。
“……你还是得了吧。”
她像是个小孩子似地笑起来。我挽住她的右手臂，把她拉起。
我把钥匙插进钥匙孔，试了几次才发动了汽车。
“哎。”
李子衿坐在副驾驶，笑眯眯地看着我。嘴角高高的向上扬起，眼睛弯成了漂亮的月牙。这才是酒精的作用吧……我从没看见她笑得这么高兴过。
“你没有驾照吧？”
“我会开车。”
“也就是说没有驾照咯？”
“……没有。”
她笑得更开心了。
“那好，给我开车。开车！开！车！”
我叹了一口气，摇下了两侧的车窗，脚踩油门。
我顺着她的指示向着荒凉的郊区一直开。在凝滞感逐渐消失的空气中，我终于感受到些许凉意与自由的气息。
“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还是随便逛逛就好？”
“带我去月亮吧。”
她一边笑着一边说。
“怎么走？”
“去月亮得用飞的。啊……是哦。”
“……”
“Fly me to the moon！”
她开始以某种奇怪的调子唱起《Fly me to the moon》。
“……let me play among the stars……”
我觉得她要是真的在朝月亮飞行的话，飞行安全绝对会是个问题。
“啊~要是能飞就好了。……姜离，再开快点！”
“……坐好。”
我知道与她争论也无益，看着码表上的数字，脚下轻踩油门。
不出十分钟，她果然在路边吐得一塌糊涂。
“你别闹了。好好休息。”
我把她塞到后座，她乖乖地沉默了一段时间。
车停在路边，夏夜的热风吹着我的脸。
“哎。”
打开的车窗里传来李子衿含糊不清的声音。
“不舒服吗？怎么了？”
“我们去哪？”
“我们现在哪也不去。”
“待会呢？”
“郊区有个公园。”
“为什么去那？带我去跳湖吗？人少的地方好把我扔在那吗？”
“……水边凉快些，你最好清醒一下。”
“过几天就要下雨了，到时候湖边一定会很凉快。”
“‘过几天’会……会下雨啊。”
我的胸口骤然缩紧。过几天？过几天，我还能回去见时晔吗？
我该怎么跟他说？“我的上司工作失误所以抛下我先跑了”？“关于污蔑你前女友的事情不好意思”？我怎么才能说得出口？但是李子衿明明也没错，错不在我们。
在安静的现在，压抑已久的负面情绪终于还是决堤。我想要吼出来。
“……我讨厌你。”
背后开着的车窗里传来微小的声音。
“是吗？对不起。”
“我好讨厌你，你这人的脸上什么东西都藏不住。”
“……”
“那个时候也是……一脸已经放弃的表情。你为什么不对我笑一笑呢？假笑也好啊。”
她的声音突然掺杂了哭腔。我想要回过头去，但是最终什么也没做，什么都没说。
“……”
“啊，对了，你担心的是这个……定错罪的污名在我头上。你肯定能回得去的。别担心啦，哈哈哈……”
她的声音里溢满了自嘲的笑意。我的胸口一紧，终于下定决心回过头去。
“……我是你的助手，我也有失职。”
“你能担什么责任。……我讨厌你。”
“也许什么也分担不了吧。”我看不见她的脸，车里一片黑暗。
“……”
“死者的正义，可能再也没法伸张。但程序正义被践踏并不是你的错。”
“是啊……虽然不是我的错，但用那样的借口是逃不开的。”
“我是你的助手。助手有责任提醒侦探。所以我也有责任。”
“……我讨厌你的说辞。”
“好吧，不用那么多借口了……我会支持你，我会分担你的责任，就这样。不要再说这个话题了。”
“……我讨厌你。”
“随便你骂吧，如果那能让你感觉好点。”
“……我……”
她似乎还在说些什么，但是声音细若蚊吟。
“我明白了，向我分享你的痛苦吧。多么肮脏，多么微小的事都没问题。”
“……我……”
“……我听着呢。”
“……给我打开音乐播放器……”
我坐进驾驶室，打开车载音响。
“哪首？”
“随便一首都好。”
我随便点了一首歌，稍有些沙哑的男声伴着吉他声响起。
“你开吧。”
我脚踩油门，重新上路。
“……我讨厌你。”
音乐声逐渐嘈杂，这是我今晚听见她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