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博怕了,他终于怕了。

电话那头秦书侨还在滔滔不绝地向他描绘当了作家的光辉前景,甘博踌躇半天,清清嗓子,开腔压过秦书侨的声音,“秦叔,不管你再怎么说,不行就是不行。我这故事不出书。无论如何不出。”

挂机键长按,关机,完事。

能完得这么爽快就见鬼了。甘博哆嗦着将手机揣进裤兜里,冻麻的右手钻回裤袋就不想再出来了,他又拔出左手,哧啦一声把毛衣拉链拉到顶。

半年前他第一次给《丰收》投稿的时候还不认识什么秦书侨,不知道档期制,没听说过杂志征稿的规矩,用时髦话讲,那时候他就是个空心包菜,傻白甜,还属于特别自大的突变品种,相信自己马上就要在文学圈闯出一片天。第一个审他稿的人就是秦书侨,前法医,野路子出身的文字工作者。秦某人外号老贼,盖因别人都不乐意给一堆垃圾写审稿意见,就他爱写,腔调永远阴阳怪气,罕有好评;老贼眼光也贼,凡是能过他这一关的稿子,没有读者不喜欢的。但是一些比较敏感的题材,领导不太喜欢,就算大部分领导是傻子,不是傻子那一小部分还是能看出来稿子讲的什么。秦书侨又从来不关心这些,他在基层编辑这破岗位一蹲就是十年,大概跟这点有关。

甘博还记得秦书侨给他写的第一篇审稿意见都有些啥措辞。老家伙对于如何把话说得让人无法还嘴深有心得,再反观这时候,秦老贼几乎是求着要出他的书——还不是刊登他的稿子,是帮他跟书商牵线直接拿到书号出版作品,这际遇反差,都不知道是甘家哪座祖坟冒青烟了。问题是他不敢。

原因倒也简单,秦书侨吹上天的这篇稿子,是他抄来的。

就自我认知的强度,说难听点是白痴的程度来说,甘博在这么个人人怂的社会也算是奇葩一朵。他从小学毕业开始看网文,没两年抛弃网文,捧上爷爷辈就开始出的严肃文学期刊。初二还没完,甘博又不乐意看一堆老僵尸写的僵尸调调了,遂转投王小波张爱玲。八十年代文青圣经照样不能满足他,进了高中又读起路内韩东曹寇,还参加了文学社。膝盖想也知道,当代高中生文学社都读些什么破玩意,钟爱郭敬明暮光之城的大部分女社员,奉高中生推荐世界名著为圭臬的大部分男社员,和一头特立独行的甘博,三批人不斗个天昏地暗才是稀奇。甘博入社那年文学社总人数三十一人,第二年十六人,在他离校那年八人。补充一点,甘博的高中语文作文从没拿到过35以上的分数,因为他从来写不完——从来写到一千字以上,并且格子不够用。

甘博拽着文科一本线的尾巴上了大学,读了许多引进国内的20世纪小说译著,尤其钟爱美国与法国文学,差不多同时也开始自己写东西。大二完事的暑假,他索性连实习也不去了,整理十几份诘诎聱牙的稿子,美其名曰“实验文学”,投了四家杂志社,然而只有《丰收》的秦书侨屈尊给他回复。一般人差不多这时候就开始直视现实了,甘博反而觉得是编辑狗眼进了沙子看不得他这颗原石发光,越想越气,特地给秦书侨的邮箱发了封噎回去的私人邮件。

秦书侨本人快四十岁,年轻人倔脾气倒是一点没少。甘博中午发的邮件他晚上就回,明着讲道理,实则夹叙夹议,暗地里打黑枪,又把甘博批判一通。甘大作家这边照旧咽不下气,阅历又比不过秦老贼,对方邮件里用两个冷门典故他还得求助自己称为“文人之耻”的搜索引擎,遂开始在回复里掉书袋。这一来二去,秦书侨反倒对他有了提点的兴趣——或者说怜悯。两个人信件来往的主题,渐渐从互相攻击演变到阅读和写作。按说甘博这种自我感觉良好实则疯狂生产文字垃圾的人,秦老贼干了十年编辑,再怎么也遇上过百八十个,本该是过眼云烟,这一场“不骂不相识”,反倒是甘博误打误撞交了好运。

这半年甘博又写了十来万字,全给了秦书侨,又全被退了回来。他倒也不急,眼看大三上学期快完了,也不上课,成天窝在出租屋里看书写作,反正一时半会学校和家里都不能拿他怎么样;更何况有朝一日熬出头了,本科文凭算个什么东西?

甘博的想法很有道理。毕竟,他现在还没熬出头,他这个人比起本科文凭可能更不算什么东西。

十二月三号晚上,和蔼可亲的四十三岁川籍房东来找甘大作家。甘博以为他来收这个月房租,房东却只要了他前两个月水电费,操着一口标准川普拐弯抹角地表示——近来房价泡沫过于夸张,为心脑血管健康着想,他打算年内卖掉房子回家养老,买方打算自己住,没有跟甘大作家续约的可能,遂知会他尽快卷铺盖滚蛋。

甘博一时也没有办法,思前想后,决定先把贵重物品搬回宿舍放着,再去看哪里有租的房子,找到之前继续赖在房东那,实在赖不下去了再回宿舍捱两天。这计划在第一步就翻车了——他肩扛手提回到学校宿舍楼,站在自己以前住过的那间宿舍门前,翻遍所有行李,发现自己没有钥匙。

当时大概早上十一点,路过的不知道是同级还是学弟的陌生人在门前站定,皱眉看着他,顺手掏出钥匙开门。

“同学,打扰一下,”眼看对方进去侧个身就要关门,甘大作家活动着许久不讲话的嘴巴,略微吃力地说,“请问你是住在3-11吗?”

“是,有事吗?”陌生人一手按着门把手,乜着眼睛打量甘博。

甘博提了上学期几个舍友的名字,问对方认不认识。陌生人一概摇头。

“啊,就是,上学期我跟他们一起住这儿,你知道他们搬去哪了吗?”

陌生人说完不知道,闪身进屋,立刻关门。甘博无比尴尬,只好拿起东西下楼去找宿舍管理员。

宿管跟他要学生卡,于是他又花了十来分钟,在两个箱子一个袋子里疯狂翻找一张六十四开对半分的小卡片。宿管接过证件端详了半天,慢悠悠开口:“什么时候搬出去的?”

六月底办的手续,上学期放假就没回来了。甘博马上回答。

你原来那个寝,十月份又搬出去一个,剩下那两个人,搬去五楼那间剩两个人的大四寝室了。你想回宿舍住,先交押金、填申请表,然后……等一个星期,就有床位分给你了。宿管脸上没什么表情,口吻非常公事公办,但甘大作家总觉得他是在幸灾乐祸。

甘博想了想,问宿管:“我能不能申请保管这些东西?”

啥?宿管从玻璃窗后面探出头来,看到地上的行李,摇摇头。

不行,不安全,传达室没有防盗措施,丢了谁负责?我负不了责,不行,不行。

甘博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到了晚上,他打电话给在邻市读研的表哥池泽旭,表示想把东西在他那放一放。眼前的问题是解决了,但往返交通开支、住宿费、请池某吃饭的钱砸下去,他连城中村一个月的房租都凑不出来。池某也最多看在请吃饭的份上帮他保管东西,不会借他一分钱——去年甘大作家跟池泽旭借来买平板电脑的三千至今未还。

至于买来的电脑……甘博想起来又感到心痛:今年春节还没过就摔坏了,不属于保修范畴。

他现在需要一笔快钱。当然,网络借贷、赌博、理财软件之类的东西他是不会去碰的,在他看来还不如后巷勒索高中生现实。甘老妈人在日本不好联系,至于甘老爹,能微信红包赏个九十九块吃几天饭,已经算是父爱延续了。毕竟四年前离婚的时候,甘博自己选了跟老妈,老爹对他也没有抚养费之外的义务,问心无愧。

他自己也没啥本事,诸如网店、直播、中介、游戏代练之类,都轮不到他来干——即使他有这个心思,现在开始速成也来不及。不过柳暗花明,对于怎么来钱,他倒是很快有了主意。他在学校附近小巷子找了几家旧旅馆,住了几天,然后跟其中一家的老板商量,花一千块,包了个白天有电有热水有无线信号的房间,打算住到元旦。

甘博从外文网站和期刊上挑出三篇不同的中篇类型小说,分别是爱情喜剧、荒诞派实验文学和奇幻恐怖故事,比较了故事内核、受欢迎程度和重包装的可行性之后,敲定最后一篇为目标。接下来他把小说文本抓取下来,借助网络对译成汉语原稿,然后再根据自己选好的背景、人物关系作本土化的改编,全过程大概一周……而最后一步,是为这份稿件找到最合适的下家。

每每念及此事,甘博就想给自己一个又大又响的耳光——他把稿子的选段发到秦书侨的私人邮箱,并把自己目前的困境有保留地陈述了一下,原本只是希望对方能通过人脉、声望之类途径,让这篇稿子变现的速度加快一些,然而秦书侨甫一浏览就像打了鸡血一样,当晚就回信要求把完整稿件发过去,夜里四点多又打长途电话,表示要替甘博搞到书号,出版这个“前途无量”的故事……

甘博自然吓得不轻,以为老家伙着凉发烧说胡话,马上表示择日再谈。第二天一早老家伙又打电话来,甘博挂一次他打一次,直到甘博关机为止。

一会邮箱估计得被秦老贼塞爆。甘大作家心有余悸,抬脚踱进面馆,要了碗啥也不加的六块钱小面。推辞秦书侨的热情攻势是一回事,把这篇文章变现又是另一回事。要是一直搞不到钱,他甘博还没真正踏上文豪之路,就要以大学肄业生兼处男的身份饿死了。吃完六块钱早饭兼午饭,他又绕路买了两个梅干菜烤饼当做晚餐加夜宵,回到旅馆小房间,继续顺着各处人脉寻找冤大头下家——不对,是继续寻找愿意看上他这颗韭菜的庄家。

这个时候的甘博怎么也想不到,事情将来会发展到何等严重的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