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的深夜,我睁开双眼,以不惊动别人的前提下,悄悄地从床上坐了起来。

目光望向躺在身侧的女孩,无意识间咬住自己的嘴唇,借助着从窗外照射进来的月光,逐渐看清了那张苍白无力的俏脸。

她紧闭双眼,眉头紧锁,伴随急促的呼吸声,胸口不规律的激烈起伏。似乎正与什么东西在睡梦中抗争,偶尔不服输地咬紧牙关,偶尔泄气似的表情惨淡。

而我……唯一能做的只是紧紧握住她的手。用这种近乎自我安慰的方式,给予她更多的勇气,帮助她抗拒那个只有她自己才知道的难关。

除此之外,弱小的我,什么也做不到。

 

乡下的清晨是最棒的,每每醒来总会听到树枝上小鸟清脆的鸣叫。我轻轻地推开窗户,一股新鲜又芳香的空气扑面而来,率先入眼的是雨后湿湿的庭院,破土而出的小草上遗留着昨晚未干的雨滴,处处显着朝气和蓬勃。

东边的地平线泛起一丝丝亮光,小心翼翼地浸润着浅蓝色的天幕,阳光透过淡淡的雾气,温柔地洒向万物,露珠被照耀地闪闪发光,新的一天从远方移了过来。

我喜欢这里的清晨,她给了我一个美好的开始。

望着窗外的景色,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气,任由新鲜清透的空气灌满全身。感受从四肢深处随之涌现的力量,我这才翻身下了床。

依稀能听见从隔壁房间传来轻轻的笑谈声,就像害怕吵醒什么人似的,她们刻意压低了声线。

当我走出房间的时候,两人都朝我投来讶异的目光。

「咦、宇轩?不好意思……吵醒你了吗?」

「才没这回事,昨晚睡得很香,一觉睡到自然醒~」

看到我的第一时间,于涵脸上浮现出愧疚之意,我用微笑让她安下心来,然后将视线移向坐在她侧面的苍老色衰的老人。

「奶奶,早上好,身体还好吧?」

她点了点头,目光含笑地望着我。

「今天……就交给你们了」

「放心吧,我会好好把话带给爷爷的」

我认真地说道。于涵也跟着站了起来,朝老人深深鞠了一躬。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迎着一望无际的田野,于涵忽然拉住了我的手。

「怎、怎么了?」

我被她这突如其来地举动弄得愣了一下,但还是很快就反应过来,反手握住了那只娇柔的小手。

明明是如此温和的天气,我却从那只小手上感到了冰冷。

或许本人还没有发现,但今天的她,和平时有些不一样。那时常不经意间微微皱起的细眉,好像带着一股挥之不散的忧愁。她的心里正藏着某种苦恼,而且寻找不到可以倾吐的对象。我虽然明白这一点,但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能在想出答案之前,把这些疑惑默默地藏在心里。

「没什么,只是觉得……这个地方真美」

眺望之下,她的眼神渐渐有些恍惚。我整理好自己内心的想法,装出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的样子,顺着她的视线望了过去。

湛蓝的碧空下,苍劲如黛的远山,其怀抱中广阔无垠的田地,地头以及田边的绿树,田间的玉带般的飘入青帐深处的公路……这画面一点也不静止而单调,摇曳着翠绿的水稻仿佛在相互招手致敬,在微风吹拂下摇身舞动,大树在沙沙地打着拍子做和,更兼天上偶尔飞掠而过的黑影从眼前滑过……展现在我们眼前的风景,如同一幅柔美的画卷。

「看惯了城市的模样,这种景色确实会很稀奇」

「我喜欢这里」

她忽然说道。我睁大眼睛笑了起来。

「这么快就被这里的风景征服了?那我再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如果每个季节都来一次的话,一定能给你带来更多的惊喜~」

她摇了摇头,示意我并没有说全。

「这是宇轩出生的地方,所以……我喜欢这里」

「…………」

我听到这话不由得愣了一下,然后干干地笑了两声。

「这、这样啊,那咱们以后再来吧!——对、秋天!收获的希望和喜悦,和现在是完全不一样的景象,你一定会喜欢的!」

「这样啊……」

我不经意间瞥了一眼她藏在背后的手。

她微微一笑,没有注意到我的反应,另一只手紧紧地捏住了我的手。

「那就一言为定,我会期待的~!」

简简单单的誓言,就这样轻而易举地许下了。

我们前方那简简单单的未来……也一定能够如此美好。

 

穿梭广阔无际的田野,翻越杂草丛生的小山,在那之后是爷爷的墓地,也是我们此行的最终目的地。

这么多年硬挺过来,奶奶的身子骨已经无法支撑那颗不愿服输的心,终于无力地垮下了。

手上的香纸传来无比沉重的力量,我是知道的,再也无法以这种方式与爷爷相见的奶奶,只能将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我们,独自一人呆在家里等待我们回来。

「你刚才在跟奶奶说什么?」

「嘿嘿,很好奇吗?」

她扭头冲我露出调皮的笑容,似乎是闲的无聊就想要来捉弄我。

眉飞色舞的模样,似乎刚才从她脸上看到的忧愁只是我的错觉。

「才没有……我就稍微问问,不想说就算了」

反正也不是很想知道……我在心里暗自嘀咕。

但好像还是不小心说出了声,被她听到了。

她哼哼地双手叉腰。

「又来了,装可怜是耍赖皮的行为。狡猾!我是不会上当的」

「你很懂我啊……」

我苦笑一声,似乎是把这句话当成了表扬,她洋洋得意地笑了。

「那当然!不过……宇轩要是实在很想知道的话,也不怕再给你一次机会,猜猜看吧~」

「我没太听懂你到底给了我什么机会……」

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她噗哧一声捂上了嘴,但还是没有遮住那清脆的笑声。

双手都提着东西的我腾不出手来,只能一脸无奈地看着她。

「还好意思说我狡猾,狡猾的人是你才对吧……」

「那你倒是猜猜看呀~猜对了我就向你道歉~」

就这样——

我们一边和平常一样戏耍玩闹,一边踏上了不同寻常的道路。

 

给爷爷上坟的任务完成的异常顺利,走在回家路上的时候,我心里还一个劲的想着,这个点刚好能赶上午饭的时间,真是再好不过了。

谁知我们才刚刚进门,就被里面的景象震惊了。

手上的东西掉了一地。

「奶奶!?」

望着倒在地上昏迷不醒的老人,我慌慌张张地冲上去把她从地上扶起。

「奶奶,你怎么了!?喂喂!别吓我啊——!」

不论我如何呼喊,她的双眼始终紧闭,皱巴巴的皮肤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在失去知觉的情况下微微颤抖,脸上浮现出一股病态的苍白之色。

大脑一片空白,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的我,完全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只能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身后的于涵。谁知道这个时候的她仍旧呆呆地站在门口,反应比我还要迟钝。

「骗人……不可能……」

「都是……都是,我的错……」

口中还在自言自语地念叨着什么,看向这边的眼中尽是不可置信的惊愕之色。

「你在胡说什么!?别愣着——!快来帮忙——!!」

在我的大声提醒下,她眼神颤抖地回过神来,惊慌失措地跑了过来。

 

小心翼翼地将老人搬到床上,我们通过急救电话从附近的县城叫来了急救车,在那之后又处理了各种各样的手续,还要打电话把这件事情通知给父亲他们……

当我将一切能够做到的事情全部处理完毕,满身疲惫地回到亮着红灯的急救室门口的时候——

「……欸?」

望着门口空空如也的座位,我愣住了。

于涵……呢?

明明叫她在这里好好休息,结果现在只有行李留在旁边,人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心里产生一股不祥的预感,恰好有一个年轻的小护士从我身旁路过,我连忙伸手叫住了她。

「不好意思,请问一下,刚才在这个位子睡着的女孩去哪里了?」

「嗯?」

谁知那小护士面色一变,连连后退几步,躲开了我的手,一脸警惕地看着我。

「女孩?……你是她什么人?」

「男朋友!拜托你快点,我很急!出了事情你来负责吗——!?」

肩膀伴随着我的吼声颤抖了一下,似乎完全没有料到我会是这个反应,小护士用一副傻眼的表情望着我,见我怒气冲冲地瞪着她,这才从猛然回过神来,用细小声音干巴巴地答道。

「我、我也不太清楚……我刚才一直在别的楼层……如果你真的很急的话……需要调下监控吗?……——咦?」

见我什么话都不说直接扭头就走,小护士站在原地,呆呆愣愣地望着我离开的背影。

「万、万一……她只是去上厕所了呢?」

没有理会小护士的自言自语,我火急火燎地冲出医院,抬头望向黑夜降临的天空。

你在哪……?

从口袋中掏出手机,用最快速度拨打了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手机号码。

——您拨打的电话暂时无法接听,请稍后再拨。

传入耳中的却只是一句冰冷无情的女声,不带任何情感的冷漠话语,如同一记重锤直击我的大脑。让我一下子脚步没有站稳,摇摇晃晃差点摔倒在地上。

开什么玩笑……!

我迅速挂断电话,不死心地又打了一遍,得到了和刚才一模一样的结果。

「该死!」

愤怒之下我捏紧手机。这种情况下她到底能去哪里!?

之前就觉得她的反应很奇怪了,似乎一直在想什么心事,就连在她耳边大喊也毫无反应,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我只能将这种状态归结于疲惫,这点自然不用说,这么一堆事情折腾下来,别说吃饭睡觉,坐下休息的时间也没有,连我都要支撑不住了,何况是她呢!?

所以为了让她安下心来,我将所有事情揽在自己身上,对她说只要坐在那里好好休息就可以了。

最后一眼看到她的时候,她神情恍惚地靠在椅子上,然后缓缓闭上了眼。

「……」

完全搞不懂到底发生了什么,谁能告诉我该怎么办??

街上的电灯发射出昏暗的红色的光芒,似乎随时快要熄灭,不断闪烁地照在我身上。

空中乌云密集,接着就落起了雨。

内心绝望之际,手机突然震动起来,随之传来清脆的短信提示音。

我用最快速度翻开了短信——

 

发件人:涵涵

内容:对不起,我先回去了

 

——开什么……玩笑!

连夜乘坐大巴返回市区,我在雨夜的街道中驰骋狂奔。

往远处看去,街道、楼房、行人,都只剩了一个有些模糊的轮廓。天上又是几道闷雷响过,雨水好像被催促似的大了一阵,不一会儿又小了起来。我在雨雾中奔跑,全然不顾周围的景物。雨滴在身上是冰冷的,空气也是冰冷的。

抵达目的地,是一栋偏僻公寓。

我顺着楼梯跑上二楼,在走廊上发现了带着雨水和泥土的脚印。立即认出那正是她留下的,于是发起了最后的冲刺,来到了其中一扇房门前。

好不容易停下脚步,胸口忽然一阵发闷,刚才未能完成的喘息,在这一刻尽数涌来。

我强忍住身体深处传来的疲惫——

「涵涵,你在里面的吧!?」

我在门口咚咚地用力敲门,冲着里面不顾一切地喊道。

「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最近这段时间,到底怎么了!?」

房间里没有开灯,回应我的只有沉默。

我又敲了两下,里面依然没有声音。直到失去力气,最终无力地垂下了手。

「你在想什么……不说的话我是不会知道的啊,好歹……跟我说一声好吗」

就连自言自语的声音都显得无比乏力。

我掏出手机,想给她发一条短信。

可当输入法的界面弹入屏幕的时候,又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开口。

滴滴滴滴……遗憾的是,她比我更快一步。

 

发件人:涵涵

内容:给我一点时间……

 

「……」

我在沉默中按下发送。

 

回复:我等你

 

等你……给我一个答案。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道。正准备将手机收回口袋,可令人没有想到的是,从扩音器中又忽然响起了来电铃声。

看见屏幕上显示的来电人的名字。

我忍不住眼皮一跳,颤巍巍地按下了接听键。

「……父亲?」

「你奶奶走了」

沉稳的声音传入耳中,无法听出任何情感。

「赶紧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