坠落,令我感到恐惧。

胸中充斥着压抑之感,令我无法鼓起胸膛。

窒息,像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扼住我的咽喉。我无法挣扎,无力抵抗。

被困于米契沃尔的座舱里,座舱盖已经抛出,我却无法从中逃脱。我抓着操纵杆,无论我如何摇晃,都无法改变我们直降大地的命运。

视野,一片漆黑。

绝望的坠落感,留给我的只有无助。

待到视野骤然恢复,眼前所见的,是坚硬的大地向我扑来的可怖场景。

“唔!”

从噩梦中惊醒的我,猛然睁开了双眼。

第一时间映入眼帘的是贝玲梨花带雨的大眼睛,她像一只寂寞的小猫,趴在我的身上,两手紧紧抓着我的被子,珍珠般的泪水啪嗒啪嗒地滴在我的胸前,濡湿了一片被单。

看到我醒来,贝玲哇的一声哭出声来。她向前一扑,搂住我的脖子。

“喵呜呜……大哥哥,你终于醒了!”

“贝玲一直在守着我吗?”我略带歉意地问。

贝玲没说话,低声呜咽着,点了点头。

“谢谢你,贝玲。”

我想伸手摸一摸她的小脑袋,却发现双手都被握住,抽手不得。

“祝贺您醒来,米格尔先生。”

“米格尔先生,祝贺您醒来。”

一左一右,两位小女仆紧握住我的手,低头在我的手背上轻轻一吻。

“抱歉,让你们担心了。”等她们放开我的手后,我在三人的头顶上挨个抚摸了一阵,“我昏迷了多久?”

“从您着陆之后,十八个小时。”

“十八个小时,从您着陆之后。”

“这里是?”

“这里是医疗室,米格尔先生。”

“米格尔先生,这里是医疗室。”

诶呀呀,才调来半个多月就躺上了病床,这可不是什么光荣的履历。

“大哥哥的工作实在太危险了,比贝玲以前的工作还要危险……不要做了好不好?”贝玲哭腔未消,啜泣着说。

“贝玲以前并没有工作吧。”我笑着捏了捏贝玲的脸蛋,“我这不是安全回来了嘛,我做事有把握的,放心吧。”

“喵呜……贝玲还是担心啦……”贝玲撒娇似的使劲在我脸上蹭了蹭。

“安心,安心……”我耐心地安慰道。

这个时候,我的病房外响起了敲门声。

在我说出“请进”之前,贝玲乖巧地跳下床,抹掉眼泪。

和医护人员一起进来的,是塞浦路斯英属基地区的基地主管。

一个少将能亲自来看望一个受伤的上尉,不得不说我受到了相当高规格的待遇啊。

“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米格尔上尉。”

“感谢上帝的看顾和保守。”

“也顺便感谢一下你精湛的技艺吧。”少将笑着说,“你用你自己的本事拯救了米契沃尔和你自己。上帝也许在冥冥中助了你一臂之力,但我想,如果你当时什么都没做的话,现在米契沃尔只会是一堆昂贵的废铁,而你也不会躺在这里了。”

我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

与此同时,一名医生坐在床头的仪器旁边,在手里的写字板上填写着什么。其他几人七手八脚地把吊瓶架和空了的吊瓶收走。

“没有受外伤,心率正常,血压正常,就是稍微有点贫血,吃顿好的就可以了。如果上尉愿意的话,今天就可以离开了。”医生说道。

“明白了,诸位先回避一下吧,我有事和米格尔上尉单独说。”少将说道。

医生点了点头,招呼同事一同离开房间。

“我们也告辞了,米格尔先生。”

“米格尔先生,我们也告辞了。”

“大哥哥再见~”

等所有人都出去之后,我支起身子,对少将说:“您有什么要和我说的呢?”

“真是谢天谢地你能平安无事。”少将舒了一口气,“可惜沃克上尉就没你这么幸运了。”

“沃克怎么了?”

“在跳伞的时候,伞绳勾住了他的腿,没有以适当的姿势落地,结果摔断了腿和肋骨。”

“没有生命危险吧?”

“没有,可是短时间内不能再开飞机了。”说到这里,少将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他已经坐飞机回英国治疗了。我很遗憾,你失去了一个很有默契的搭档。”

听到沃克性命无虞,我在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现在我更担心另外一件事。

“那么,我不能再驾驶米契沃尔了吗?”

“这一点你放心,我会给你安排一个新搭档的。”

“新搭档!”

我对这个词充满了期待,如果说按照我曾经经历过的一系列戏剧性发展,我的搭档十有八九会是……

心脏砰砰直跳,我几乎可以预见,坐在米契沃尔驾驶舱后座的,会是一个有着酒红色秀发和玫瑰色双眸的丽人。

…………

……

三天后:

“这套系统的优点在于,它有着充分的自主性,但绝不会越权,有了它,等于有了一名对飞机无所不知的参谋……”

米契沃尔的座舱前,一个看起来像是技术人员的人正兴致勃勃地向我介绍研究所的新成果,但是我完全提不起一丁点兴趣,我半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安静地让他的话从左耳朵进、右耳朵出。

双人座舱的后座椅被拆卸下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类似于机箱的东西,或粗或细的电线连接在后座控制台的各个接口上。

现实果然是不会按照写好的剧本发展的,我的新搭档并不是莉莎,而是一套智能AI系统。

“你说这套系统叫什么名字来着?”我打断了技术人员滔滔不绝的讲演。

“它叫哈鲁。”

“OK,我知道这个就够了。”在技术人员不知所措的眼神注视下,我戴上了飞行头盔,“现在可以飞吗?”

“是的……嗯……可以。”

我百般不情愿地爬上登机梯,接通了飞机的电源。

…………

……

一小时后:

米契沃尔在跑道上缓缓停稳。我迫不及待地打开座舱盖,从地勤推过来的梯子上爬下飞机。

一见我下来,技术人员就急不可耐地跑了过来。

“上尉,这次飞行感觉怎么样?您的搭档运行正常吗?您对它的评价如何呀?”

“我……换……”

“上尉?您说什么?我听不清。”

“我……换……”

“不好意思,请您再大声一点。”

于是我摘掉了飞行头盔,让他能够完全听清楚我的怒吼。

“我要换搭档!”我一把抓住他的衣领,拼命摇晃起来,咆哮着喊道:“这是什么鬼AI!它是个话痨啊!话痨!竟然在最需要集中注意的起飞降落阶段和·我·聊·天!你见过从人文艺术、唯心主义历史观、作战实用性和科技革命对作战思维的影响四个方面来分析导弹试射的人工智能吗!最不能容忍的是,飞到一半它竟然和我说它想玩米契沃尔的雷达告警器!我不要和这种东西搭档!把沃克还给我啊啊啊啊啊!”

“上、上尉!请您……请您……请您……冷静……”

被我抓着领子前摇后晃的技术人员,已经失去了语言能力了。

“嘿,我说伙计,我们的话题还没结束呢,别急着走呀。你见过水熊虫吗?我只在图片里看过,天哪,为什么会有这么怪的生物呢?如果排一个《哈鲁见过的最怪生物Top10图鉴》,水熊虫能排到第二。为什么不是第一呢?因为第一是水滴鱼。星鼻鼹鼠只能排到第三,另外第四是……”

“呜啊啊啊啊啊!救命啊!!!!!”

听到了从座舱里传来的合成电子音,我撇下技术人员,一路狂奔着离开了机场。

…………

……

几分钟前,机场塔台指挥室:

透过巨大的落地窗,看见米契沃尔以极其平稳的姿态进场降落,基地主管从窗边移开了视线。

“看起来他们磨合得不错。”基地主管说道,“你说是吧,上校。”

“您说的没错,将军。”和基地主管同在一间房间里的联队长附和道。

可是他们并不知道此时此刻,米契沃尔的座舱里发生了什么,更不知道驾驶着米契沃尔的飞行员,心理防线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不过我仍然觉得有些不妥。”联队长又说道。

“哪方面?”

“现在就将哈鲁投入测试是否有些操之过急?这套系统还没有百分之百完成不是吗?”

“上校,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基地主管说着,沿着控制台一路踱步,将涉及通信的开关一律拨到“断开”档位,“三天前的事故,我们的验证机被动了手脚。”

“什么?!”联队长瞪大了眼睛。

“是的,油箱里的传感器出了故障,而且是全部。”

“我记得1981年苏联的一架米格-31在试飞中也出现过类似的故障。”

“看起来类似,实则不然。”基地主管纠正道,“苏联米格-31事故是警告系统出了问题,涉及到油量警告的程序出了一个Bug,导致油量显示错误。这虽然是小概率事件,但是并不稀奇。而我们这次,不是系统出了问题,而是传感器本身。六个传感器出厂批次并不一样,很难想象在无干预的情况下,会六个同时出故障,而且还是同样的故障。”

“等等,您是说传感器被做了手脚?这样说不通啊,不进行拆装的话,想要通过物理手段对传感器动手脚是不可能的。就算是黑进系统里,想要从几十万行代码里找到细枝末节的传感器控制代码也是难上加难,显然修改警告系统更加简单呀。”联队长提出了不同的看法。

“是啊,修改警告系统简单,但是事后追查起来更简单。警告系统的记录会保存在黑匣子里,这个部分就算坠机也有很大几率保存下来。然而传感器则不然,这种非常灵敏的设备,就算没有被直接撞击而粉碎,坠机时的冲击也足以让传感器从物理上失效。一个毁坏的传感器,有异常读数并不会引人怀疑。”

“但是对验证机动手脚的人没有想到,米格尔上尉不但没有选择弹射,而且还把验证机完整地挽救了回来。”联队长恍然大悟,“那么,追查出来是什么人干的了吗?”

“很遗憾,这个人的手段非常高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该死!”联队长捶了一下桌子,“我们白白被人耍了!”

“这个人的目标无非是两个:我们的技术验证机,或者是它的飞行员。对于手段高明的潜伏者,就得用同样高明的保卫者应对。”基地主管接着说道,“哈鲁等于是验证机的大脑、神经和嘴,它可以接收并处理飞机最细微的变化,并将这个变化经过分析之后报告给飞行员,让飞行员时刻把握飞机的状态。它还可以记录一切对验证机实施的行为,无论是通过物理手段还是电子手段。”

“如果米格尔上尉处于危险之中,那么把他送回国或许会比较好?”联队长提议道。

“不,米格尔和米契沃尔的组合是最强的,也是最安全的。我坚信这一点。”

“说到这里,我突然想起来了,前一阵子米格尔上尉遭遇土耳其战机,该不会也是这个潜伏者搞的鬼吧?”

“那次事件的话,只是一次单纯的事故。”

说完,基地主管将视线重新投向窗外,机场的跑道上,米契沃尔孤零零地停在那里,它的驾驶员已经不见了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