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吃过中午饭,被我赶跑的参谋长就拎着两个文件盒又回来了。

“这又是什么?”我一边忍受着偏头痛,一边尽量心平气和地问。

“今天的公文。”参谋长把盒子往办公桌上一放,“左边这个是加急的,右边是平急的,我建议你先处理这边。”

“你先给我等等。”我叫住了正欲离开的参谋长,“我决定开放二级机密以下的设施、台账和机要给质询委员会。”

既然我自己对付不了,那就让专业的来吧。幸运的话,我还可以作壁上观,看他们鹬蚌相争。

“可以,不过要先聘请四十人左右的行政人员组成可行性分析研究小组,在撰写可行性分析报告之后提交行政规章审查办公室,然后进行为期两个月的调研,出一个联名调研报告。最后由您下达命令组成部门联席委员会开会研究提案、论证、修改、提交大伦敦区司令部……”

“等等,你说的这些弄完需要多久?”

“经过六到八个月卓有成效的工作,最终达成一个成熟却负责任的结论。”参谋长大言不惭地说,“不过不知道质询委员会能不能等这么久了。”

我差一点就出口成脏,好在忍住了。

“我要求你今天就给我办成!”我从抽屉里拿出一本《海空联合部队暂行条例》,翻开其中一页,指着上面的文字说:“第七十二条第一款,行政负责人有权在报备上级机关后更改本部门规章。”

“是的,但您并不是行政负责人,只是代理。如果想更改的话必须以部门联席委员会的形式讨论后报批。并且,前期研讨分析工作也不能省。”

“我要求这件事立·即·执·行!需要我签发正式命令给你吗?”我的手按在《条例》上紧紧握拳,在纸上留下了放射形的褶皱。

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易怒的人,现在我不这么想了。

“不,您不能这么做。”

“我可以,因为我是联队长。”

“我没有质疑您的身份和职权。只是第14联队刚刚恢复主官任职,又适逢军改将完未完的阶段……”

“只是修改一条部门规章而已,有这么大的影响力吗?”

“好吧,它会被实施的。”参谋长背着手,朝我轻轻点了一下头。我本以为这个孙子终于服软了,没想到他紧接着又是一句:“但要使这项修改命令生效,必然会经历极其复杂的诉讼程序,并且耗费大量时间起草、审核才能达成最终颁布。”

“诉讼?你疯了?这是规章,不是法条!”

“好吧,我们会尽快实施,但涉及行管方面,仍有许多难题需要解决。”

“什么样的难题?”

“在这里。”

参谋长马上就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张清单递给我,上面密密麻麻罗列了不下二十条问题。

“很好……”我没有细看其中任何一条,便说:“既然这些问题都是现成的,就说明之前研究过修改规章的相关事项。你告诉我,为什么这些问题留到了现在还没有解决?”

“抱歉,无可奉告。”

“为什么?”

“我不能公开先前的计划,联队长。”

“这就是你对待工作交接的态度?”

“您误会了,试问,您难道愿意我把您在职期间的一言一行毫无保留地告知以后接任您职务的人吗?”

“有何不可?”我冷笑道,“难道海空联合部队的军官也分掌权党和在野党?”

“我建议您不要说这种话,这样可能会激化海空联合部队内部矛盾。”

“什么矛盾?”

“想想看您的那些前任是怎么离开的。”

“……”

在与这个参谋长短暂的相处之后,我学到了一个道理,那就是永远别顺着他的逻辑往下想。

“好,好啊……”我看着参谋长,咬牙切齿地说:“后天你接受质询的时候,我看你怎么收场!”

“对我来说不是难事,联队长。”参谋长捻了捻下巴,“倒不如说,我希望您能从我的回答里学到一点东西。”

“参谋长……问你一件事。”

“您请讲。”

“你带枪了吗?”我微笑着对他说,不过连我自己都能感受到眉角的抽搐。

“您要做什么?”

“借我用用,我特么毙了你!”

“爱莫能助。”

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参谋长已经缓步退到了门口,随即消失在门后。

现在我真希望我不是联队长而是飞行员,这样我就能在实弹训练的时候把一枚500公斤级精确制导炸弹扔进他的办公室里了。

…………

……

2027年3月18日上午10时许,海空联合部队第14联队联队长办公室:

“哈啊——————”

一个大大的呵欠之后,我半身趴在了办公桌上。

现在的我,被严重的睡眠不足所困扰着。熬夜到凌晨四点,总算处理掉了那盒“加急”的公文,然而在今天之内还有三个盒子要对付。

看了一眼座钟上显示的时间,十点半刚过,再过几分钟就有人要叫我去参加那个什么该死的国家公众雇主工会二季度例会了。

正当我这么想着的时候,电话突然响了。

我接起电话,无精打采地说了句:“喂……”

“你怎么搞的!”

电话那头突然传出了暴怒的吼声,吓得我一下子站了起来。

“请、请问您是……”被吓懵了的我结结巴巴地问。

“我是你爹!”对方怒骂道,“你睡着了吗!自己看来电显示!”

我低头看了一眼显示屏上出现的号码,对照了一下贴在办公桌上的内线电话号码对照表,发现是大伦敦区司令部办公室的。换言之,打电话的这个人是我的顶头上司。

“啊……您好,请问有何指示?”我一边插着汗一边唯唯诺诺地说。

“你还有脸问我?”对方又是劈头盖脸地一顿臭骂,“我问你,B〇C的专栏采访你为什么给推掉了?”

“B〇C?采访?什么时候的事啊……”我听得一头雾水,甚至怀疑上司是不是打错电话了。

“什么时候?就在今天上午!你知不知道,这次访谈是花了多大的功夫帮你们争取来的!你竟然给我推了?你在想什么呢!”

“抱歉……这件事我并不知道……”

“赶紧去和新闻办联系!这点事都处理不好,我看你这个联队长也是不想干了!”

说完,对面就把电话摔了。

这个联队长……我是真的不想干了……

我抱着脑袋趴在桌子上,正在琢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的时候,敲门声响起。

“进来。”

凯帕坦上尉应声推门,对我说:“联队长,您差不多该去出席国家公众雇主工会二季度例会了。”

“给我推掉。”我抬起头来说。

“推掉?可是已经安排好了……”

“我说推掉,你该回答什么?”我站了起来,瞪着上尉,“难道说还需要我重头教教你怎么做军人吗?”

“是!联队长!我马上去办。”

“站住!”我制止想要夺门而出的上尉,“你给我把新闻办公室的负责人喊来。”

“是!”

几分钟后,新闻办的负责人就到了。

“您好,联队长。”

“今天早上的事是怎么搞的?”我没心情和他寒暄,便开门见山地问。

“您是说B〇C采访的事?哦,联队长,没有任何一个人想上B〇C的军事专栏的。”

“怎么说?”

“因为B〇C军事专栏的观众都是一群自比古德里安、蒙哥马利、麦克阿瑟、张伯伦和丘吉尔、甘地、巴列维,却认为苏联是NATO的一员的人。”

“等一下,其中有两个人完全不知道怎么打仗吧,蒙哥马利和丘吉尔。”

“对啊,您不会希望成为这群观众评头论足的对象吧?”

“这是两回事。”我不悦地皱了皱眉,“这件事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通知了参谋长,他说让我推掉。”

“又是这货……”我恨恨地说道,“你去和B〇C联系一下,接受访问,把时间表给我。”

“您要不要和参谋长再商议一下?”

“你要不要给司令部打个电话问问那边怎么说?”我挑眉反问道。

“是上头的命令吗?好吧,我马上去准备。”

新闻办负责人出门没十分钟,参谋长就来到了我的办公室。

“联队长,您怎么可以接受那种采访呢?”

“哦?你的消息真灵通。”我冷笑着说,“比我灵通多了。”

我的言下之意是参谋长刻意截住了一些本应该给我的消息,他不至于听不出来。

“这不是重点。”参谋长轻巧地绕开了我的讽刺,说道:“那些不入流的军事专栏撰稿人只会故意写点诋毁的话来迎合大众,这有损第14联队的声望。”

“这是司令部的意思。”我白了他一眼。

他说的这些一定不是真正的原因,可惜以我现阶段对他的了解,还只能推测到这个层面。至于真正的原因是什么我就无从得知了。

“您身为联队长,有权对上级的不合理意见提出反对。”

“我把这个权力赋予你。”我拿起电话的听筒递向参谋长,“反正也是你拒绝的,这事该由你来说。”

参谋长看了看我手里的听筒,没接过去,而是说:“您心意已决吗?”

“是的。”我把听筒放归原位。

“那好吧……但是我强烈建议您一定要按照新闻办给出的文稿来发言。对于那些没有列在提纲里的提问,如果无话可说,就什么都别说,但最好是有话可说并且说出来。不管他们问什么,不必在乎问题,只管发表您的意见,如果他们重提那个问题,就说‘问题不在这里’,或者‘我认为真正的问题在于……’然后再发表一通您的意见。”

“就像你对我做的那样,是吗?”

“呃……您知道这并不是一回事。我会让新闻办的人准备好的。”

“准备好什么?”

“您的意见。”

“我的意见?让别人准备?”

面对我的质疑,参谋长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联队长,我想我有必要提醒您,面对媒体的聚光灯,绝大多数人都想在舞台上占据一席之地,但站在舞台上的是演员,他们只需作稳健状、保持清醒、按部就班地念台词。一些人试图自己想词。然后立刻就下台了。”

看着参谋长似笑非笑的脸,我想起了米菈给我的警告。

——一个木偶如果不听话,它不会变成傀儡师,而是坏掉的木偶。

米菈是对的,靠我一个人真的没办法对方他们。

“你该去准备质询委员会上的发言了。”说完之后,我便埋头继续处理公文。

我知道就算再怎么露骨地表现我的厌恶和愤怒,这个人都不会当一回事儿,现在我唯一的选择只有等待。

余光中,参谋长并拢脚跟向我敬了一礼,然后离开了我的办公室。

…………

……

2027年3月18日下午15时许,海空联合部队第14联队会议室:

“以上是我的汇报。”

在长达一小时的“简要论述”之后,参谋长终于放下手稿,喝了一口水。

“好的,非常感谢。”委员会主席说道,“我们的委员还有些细节问题要问。”

参谋长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点了点头。

“参谋长先生。”之前询问过米格尔的那名委员开始提问,“那个24小时供暖的封闭式机库是怎么回事?”

“我想您是知道的,伦敦的冬天极其寒冷,即使是女王陛下的军人也……”

“抱歉打断一下,我们说的不是军人,而是一大堆铜质电缆线,带保暖塑胶套的。”

“是的,但总有检修人员进进出出。”

“为什么?”

“恒温机库本身需要保养维护和定期检查,当然还有清点库存、防火检查等等,以保持正常运作。”

“无需停放飞机的机库有正常运转的必要吗?”

“我是军事业务参谋,无权评论行政事务,请去问联队长。”

“可之前一直是你在代管行政事务。”

“是的,但现在有新的行政事务代管人了。”参谋长面不改色气不长出,以礼节性的微笑回应委员的每一个问题,“我仅负责给现行政负责人提供建议,但根据部门规章,我不能透露建议的内容。”

“好吧,办公用品集中采购的事又怎么说呢?”

“这是为了防止基层人员掌握巨额公款。”

“巨额公款?”委员的声音高了一个八度,显然是难以置信,“买一支钢笔的钱?”

“部门规章要求对公款使用人数实施严格控制,这也是《财务透明化规定》的要求,相信您也可以理解。”

“谁要用钢笔谁自己去买,这是常识不是么?”

“规章制度与常识无关。”

“那你不认为这样的规章需要更改一下吗?”

“我无权评论行政事务,请去问联队长。”

“可你的联队长建议我们问你。”

“我建议你们去问联队长。”

“好……”委员的脸上出现了一丝怒意,“我们来说说报废战斗机的雷达的事吧。”

“是的,按照《现役装备管理规定》有关条款,该战斗机被申报为航电验证机,故此,有必要为其配备新雷达。”

“可它已经损坏了。”

“是的,按照《现役装备管理规定》有关条款……”

“你是否还是要建议我们去问联队长?”委员打断参谋长的话,说道。

“是的。”

“可装备管理难道不算军事业务吗?你的联队长让我们问你,你又推说是行政事务让我们问回去,贵联队是否有意对抗调查?”

“我可以理解各位的难处。”参谋长用食指搔了搔鼻尖,紧锁眉头表现出一副感同身受的样子,“尽管按照职能划分,行政负责人分管行政,业务参谋负责业务,可一但涉及行政业务事务就极易混淆业务的行政执行和行政事务的军事业务性,尤其是在归责问题上,业务的行政执行与行政事务的军事业务性产生了矛盾,因为职权划分问题盘根错节,从客观因素上对调查造成了不利影响,我深表遗憾。”

为了缕清参谋长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委员花了十五分钟看着天花板思索,十五分钟后,他放弃了。

…………

……

2027年3月18日下午16时许,海空联合部队第14联队联队长办公室:

结束了质询的参谋长现在正坐在我的对面,而我则是把双手放在办公桌下面,用力握拳以抑制我的愤怒。

“你让我很难办啊,参谋长。”

“我尽力而为了。”参谋长一脸轻松地说。

“你就顾你自己吧!”我不禁咬牙切齿,“你传球的本事可比你开飞机强多了,别当参谋了,当球星吧!不过别忘了,后天我们要同时出席第三次质询!到时候怎么办!”

“我们只要口径一致就可以了。”参谋长好整以暇地说,好像根本不把质询和调查放在眼里。

“好吧,我们来核对一下事实……”我忍着怒气对他说。

“不,不是事实,是立场。立场与事实无关。”

“你又来了……”

“其实您无需记住太多要点,你只要打岔就行了。”

“什么打岔?”

“就是转移焦点。”

“我知道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转移焦点是行政负责人的基本技能之一。”

“其他的呢?”

“拖延决策、回避问题、玩弄数据、歪曲事实、掩盖错误……”参谋长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直到他发现我正在翻箱倒柜找一把手枪,“言归正传,我们有五个标准理由,每个应付一项指责。”

“哪五个?”

“第一个理由曾在剑桥间谍案中使用过:这些事都有合理解释,但出于安全考虑,不能公开。”

“你说慢点,我记一下。”

“好的。”参谋长等了我一会儿,我在笔记本上写完了第一条之后他才接着说:“第二个理由曾在综合中学辩论中使用过:由于降低了预算,监管力量削弱才有了这一疏忽。”

“这是真的吗?”

“当然不是,但作为借口很好用。”参谋长浅笑道。

“疏忽……好了,第三呢?”

“第三个理由曾在协和式飞机事件中使用过:该实验值得一做,现在已经停止。得到了大量珍贵数据并提供了就业。”参谋长边说边伸长脖子看我的记录进度,“第四个,慕尼黑协议的理由:有些重要信息,定局之后我们才得知。下不为例。”

“提供了就业?还有这种事?啊……这也是假的是吧。”我刚问完,就从参谋长不屑的眼神中得到了回答,“慕尼黑协定有什么重要信息?”

“小胡子其实想要征服欧洲。”

“这件事谁不知道?”

“外交部的人不知道。”

“我无话可说……”我叹了口气,“第五呢?”

“第五个,克里米亚轻骑兵溃败的理由:由个别失误引起,已根据内部纪律条例予以处理。”

正当我记完了五个借口时,敲门声响起,凯帕坦上尉走进来说:“B〇C专栏的人来了,新闻办请您去一趟,确认一下采访流程。”

“好。”我从座位上站起,不顾形象地伸了一个大懒腰,我感觉我的脊椎嘎嘎作响,“找人把这些(文件盒)送回我的住处。”

“是,联队长。”

“我也先告辞了。”参谋长也站了起来,“有我们通力合作,质询委员会不成问题。”

“但愿如此吧。”

我没好气地说,穿上外套走向新闻办公室。

…………

……

和B〇C专栏负责人接洽并没有花费我太多时间,只是我离开新闻办的时候,手里多了一张只写了几行字的发言稿。

本次专栏采访主要是针对正式服役的同化体一事,采访的重点对象是莉莎和其他飞行员,我作为联队长仅仅是在最后说两句总结性的话。

还好,是个轻省的活儿。

在住处吃过晚饭,正烦恼发言稿、文件盒和质询委员会应对措施要先处理哪一个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我欣喜地拿出手机,以为是米菈打来的,然而显示的号码指向的是另一个地方——内阁办公室。

这就是米菈让我等待的事吗?

“喂。”

“米格尔少校。”电话那一头的人——听声音是内阁常务次长的首席私人秘书,也不和我客套,直截了当地说:“有空来一趟10号喝一杯吗?”

“呃……”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邀请,我只觉得不知所措,也不知该怎么回答。

这时,对付又说:“如果你自己不能来,让你信任的人代劳也行。”

“明白了。”

“不见不散。”

到此,对方挂上了电话。

现在我确定了,米菈让我等的就是这个。既然内阁想从我这里得到好处,就绝不会放任我被其他人牵着鼻子走。

我揣好手机,正准备告诉伊丽和美伊我要出去一趟时,发现她们俩已经在我身后了。两人向我欠身行礼,说道:

“抱歉偷听了您的电话,米格尔先生。”

“米格尔先生,抱歉偷听了您的电话。”

“请由我来为您处理这件事吧。”

“这件事请由伊丽为您处理吧。”

“为什么啊?”

“不宜让人掌握您的行踪,您需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才行。”

“您需要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才行,不宜让人掌握您的行踪。”

“嗯,好吧。”我想了一下,觉得伊丽和美伊确实比我要可靠多了。

伊丽向我点了点头,换了一身衣服出门了。

“对了。”伊丽走后,我问美伊:“为什么是伊丽出门呢?”

“那是因为,米格尔先生昨天选择了我。”美伊边说边向我走来,侧身坐在我的腿上。

“长期有效吗?”我浅浅一笑,伸手摸了摸美伊的小脑袋。

在我摸头的时候,美伊闭上了眼睛,虽然从表情上看不出来,不过估计是很享受的感觉吧。

“有效力,直到下一次选择。”

“还有下一次吗……”我轻声叹息。

美伊在我怀中一颤,显然是听懂了我的弦外之音,不过她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住了我的脖子。

我不再多说什么,任由美伊依偎在我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