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一通電話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對於當代大學生來說,我覺得是一件恥辱的事。
關於這類事,最讓我刻骨銘心的經歷就是,在沒有課的早晨被輔導員用電話叫醒。醒來之後,以為輔導員有什麼重要的事,趕緊接通電話,得知輔導員需要我過去幫忙。而當我焦急地穿好衣服,洗漱完趕過去的時候,又被輔導員親切地當面告知,需要的人數已經夠了,你可以回去了。
刻骨銘心的理由是,我第一次意識到這樣子的自己活像一個被人玩弄的小丑,滿腔的鬱悶得不到發泄,只能尬笑着返回自己的宿舍。
不過,這樣的經歷,和此時此刻我正在做的事,又有所不同。
最主要的原因,叫我過來的人並不是討人厭的輔導員,而是備受我尊重的學姐。
叫我過來的理由,也不是讓我幫忙。恰恰相反,是在為我尋找解決問題的方法。
於是,我來到了那家新開的飯店——或者稱之為餐館更加合適。
和其他的餐館沒什麼不同。
普通的學生,普通的老闆,普通的店員,一切都是隨處可見的景象,就連桌子,也是司空見慣的木桌,沒有一點值得我去驚訝。
學姐正站在餐館的正中心。
她注意到我的到來,便轉過身子,舉着手打起招呼:
“來了啊,蔡倫。”
“連學姐你也這樣玩嗎?!”
“抱歉,因為心情放鬆了,就忘記你名字了。記得是叫蔡陽?”
“哪有人會因為這種理由忘記別人的名字啊!”
你只是在捉弄我吧!
“好啦,總之,趕過來了就好。路上沒發生什麼事吧?”
“……我哪知道,我不可能知道吧。”
我說著,語氣沮喪得像是泄氣后的乞求。
知道路上是否發生什麼的,只有另外一人。
我稍稍地,把視線分散到進來之後,就左顧右盼,像是在尋找什麼的學妹身上。
注意到這份不自然的視線后——聽說女生對人的視線格外敏感——她緩慢地把小腦袋轉了過來。
“學長很正常,至少在我注意到的時候,學長並沒有表現得很奇怪。”
那麼沒注意到的時候呢?我強忍着沒有問出這句話。
因為就算問了,也肯定沒辦法得到確定的答案。
更何況,我還有更想問的事情。
“那個……學姐,為什麼你會知道我們在這裡吃過飯。”
為什麼會知道——我們來過這裡。
“當然知道,學妹是抽中了一等獎的優惠券才來的對吧?當時,負責頒發獎品的人就是我噢。”
“那也是伏筆!?”
“別看我這樣,其實我也有在這裡打工,幫忙宣傳了一下的。”
“所以剛開店人氣就這麼旺盛的理由是因為你嗎!?”
你是打工戰士嗎?!
這麼說來,當時在這裡吃飯的時候,我就有該注意到的。
作為新開的店,在一等獎只不過是百元以內免單,這種吝嗇的條件下還能引來這麼多客人,實在是不正常的事。
但只要考慮到是學姐幫忙宣傳的店,就沒什麼好奇怪了。
不如說,只有這點人氣才值得奇怪。
該不會是因為老闆太小氣了吧?
“咳咳——那,學姐,叫我們來這裡的理由又是——“
“這家店的店主,就是——”
可能是考慮到周圍人太多的緣故,學姐沒有順着自己的聲音,把話一一抖落出來。
而是中途停止片刻后,靠近了我的耳朵,用只有在高中語文課上才聽到過的,猶如默讀般的音量。
“——那位死去女性的父親。”
死去女性。
被人撞死的女生。
那名女生的——父親。
我扭頭看向櫃檯——那裡應該站着之前見過的老闆。
但是,他不在。
他去了別的地方。
就在這時候。
熟悉的聲音傳了過來。
“這邊走……”
說話的人,是一名男性,穿着稍顯破舊的衣服,留着亂糟糟的頭髮,無精打采地看着我們。
我——認識這名男性。
不可能不認識。
“你怎麼在這!?”
李光軍。
我的室友。
生活作風糟糕的一塌糊塗,穿着沒有品位的衣服,與時代脫軌的男生。
我注意到了他,那麼他也應該注意到了我。
“噢,這不是蔡暢嗎!”
“我才不是那麼偉大的女性——不對,我根本不是女的!你也差不多該記住我的名字了吧?”
“你要我強調多少遍?我可記不住你這種石頭的名字。”
“我不是石頭,是你的室友啊!朝夕相處的室友——算了,你為什麼會在這裡?”
繼續追究下去,也只會讓自己更加生氣。
我決定放棄在意這種小事,哪怕這關係到我的名譽。
“這不是看一眼就能明白的事嗎?我正在兼職啊。”
“兼職?你?”
別胡扯了!
在我看來,兼職和李光軍,完全是一對對立的詞彙。
好比正義與邪惡,光明與黑暗,已經不是普通的對立,根本是不共戴天的死敵,是宿敵!
“別用那種表情看我。我也不想打工的,一輩子都不想打工的……生活所迫啊,我才剛借給你一萬塊,管錢的傢伙又沒有把錢打給我,只好兼職咯。”
“別把責任歸咎到我身上!我根本沒有理由問你借錢吧!”
我沒有理由。
就連幽靈——附身在我身上的女性,也不該有理由。
所以他完全是在胡扯。
不過根據他打工的情況來看,沒錢應該是事實。
“好啦,與其在意我的事,不如去做你更應該做的事——噢噢噢,看來我的錢有希望回來了。”
他說。
帶着我無法理解的喜悅,以及玩味的笑容說道。
只不過,他並不是在看着我說話,而是看着我身邊的兩名女性。
——我勸你最好還是多懦弱一點。
李光軍曾經這樣警告過我。
然而,在我現在看來,這依舊是一句無稽之談。
“請。”
他說完,然後側身讓開,為我指出一條路。
一條通往單間的道路。
“您好,又見面了。”
我和店內的老闆,在一間類似包廂的房間進行會面。他只有一人,李光軍在領我們進來后,就識趣地退出房間。而我這邊,算上學妹和學姐,則有三人,在談判上,我們更有優勢——啊,不是,我在想什麼呢。
總之——老闆和我想象中有些不一樣。
首先,他是一名男人,這一點沒有錯。
他是一名穿着西裝的男人,這就有點超乎我的預料。
表情有着能夠與正式場合穿戴的西裝相配的正經嚴肅,給人感覺就是老成的職場男性。
但是,他是一家新開飯店的老闆。
一家連一等獎都格外吝嗇的老闆。
“又……噢,這樣啊。”
他說,又見面了。想來應該是昨天晚上見過——
——不,不是這種理由。
才不可能是這樣的理由。
就算是再怎麼厲害的人,也不可能平白無故去記一個只來過一次的客人。
等等,也許是因為我們用了數量有限的優惠券,所以才……
就在我陷入自相矛盾的思緒時。
老闆又一次開口了。
是和形象相符的,穩重的男低音:
“關於你的事,我已經了解了……十分抱歉,我的女兒給您添麻煩了。”
他苦澀地道着歉,並且朝我彎腰,鞠了一躬。
“……你這麼簡單就相信了?”
我的事情,只有可能是學姐告訴他的。
學姐早就認識這家店的店長,那麼在得知這件事後,立即聯想到老闆,並不是多麼奇怪的事。
只是我不太能明白,為什麼店長這麼輕易就接受了這件事。
“嗯,事實上——前天下午,您來過這裡。”
店長說。
說著我毫無印象的事情。
說著由我做出的事情。
“當時,您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然後被我趕了出去。”
所以——他才會說“又見面”了。
並不是因為昨晚的事。
而是因為前天下午的事。
前天下午,我——幽靈做過的事。
“……我並不記得這些事。”
“我知道,見到你之後,我才確信她——葉馨園小姐說的,並不是誆騙我的謊言。”
我望向學姐。
從李光軍出現后,就沒再說過話的學姐,也同時看向了我。
視線交匯。
然後她開口了。
“任何事情的發生,都不可能沒有理由。假如說幽靈是這幾天才出現的話,那麼這幾天,學校里發生的變化之中,最為顯著的,就是店主這家新開的店。”
萬事皆有因。
只是能否發現而已。
“不過,如果不是店主曾經說過他的女兒也曾經是這裡的學生,我也不可能把他們聯繫在一起吧。”
“無論如何,既然已經找到當事人——死者的父親,那麼事情就容易解決了。”
學姐把我推開。
粗魯地推開。
像是要替我承擔什麼一樣,把我推到身後。
“具體的事情……剛才我已經說過。關於你女兒的怨念,恐怕就是對於十年前,沒有一個人為她的死挺身而出的不滿吧……因為自己的親人——同時也是絕對知道那件事真相的知情人來到了學校,所以她才會醒來吧。從沒有目的而終日盤桓的孤魂野鬼中清醒,開始想方設法地為自己謀求一具肉體。”
陳述真相。
以悲痛,不知道為什麼而痛苦的聲線,敘述着我已經知道的事情。
“嗯,我了解了……所以只要把真相公之於眾,就能讓她……成佛了嗎?”
“或許是這樣,也許是這樣,只要做到這一步,可能就能對事態有所幫助。”
有所幫助——
——只要這樣做了,幽靈就會消失嗎?
幽靈出現的理由,是因為對某事抱有執念。
如果執念本身不復存在,那麼幽靈這種無所依靠的東西,理所當然就該消失——應該說,是去了它們應該去的地方。
往生,成佛,投胎輪迴,無論哪一個都行。
“總之,這樣的話,無論是我的學弟,還是你的女兒,都能夠得到救贖——是這樣,沒錯吧?”
她在問話。
問的人是誰?
我?
店長?
學妹?
不——
都不是。
她才不是在問別人。
絕對不是在詢問別人。
“學姐——”
只要把事情公之於眾,當年的真相就得以被人知曉。
自己的死不被人所知,被人遺忘的事,也就不復存在。
不復存在之後,執念也就會消失。
自己存在的依據,對那件事的執念消失后,幽靈自身也應該消失。
它消失后,我也就能得到救贖——
“——才不是這樣!”
我大聲地說。
大聲地,能夠讓這間包廂里充斥着我的迴音。
滿含怒意的聲音。
灌注在這之中的,並不是我一人的怒意。
不是一單位的憤怒。
而是二單位的憤怒。
“幽靈——我,才不是因為這樣的事出來的!”
我說。
幽靈說。
死去的女性,用我的身體,以我的聲音。
斷然地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