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说为什么是这里……”

我环顾四周嘈杂的幻影般的场景,就好像突然被火星人拉到他们的秘密基地中那样显得有些惶恐无措。

这里是位于市中心商场楼上的一家电玩厅,到处都充斥着一股难闻的不良气息。

被烟熏黄的街机——似乎很少有人能够看到那个禁止吸烟的告示牌,油光发亮的转椅,令人窒息的塑料味道,推币机宛如金黄色幻梦的具现化,舞台般华丽的跳舞机发出震耳欲聋的音乐声。

“我很喜欢这里。”

“为什么?”

“因为这里的每个人看起来都很孤独。”

“也只有那些在生活上身陷囹圄,进退维谷的人才会跑到这里来逃避现实,打磨刺痛他们的时间棱角,”我挑明了说,“可你看上去从来就不像是他们中的一员。”

“你是说像我这种人就不能够来这种地方?”

卢镜杭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恼火,她十分少见地对我发起了火。

“只是意想不到而已,你也没必要生气,说到底,我没有任何想要规劝你的意思。”

“我不是你的老师,也并非你的家长,你想要做什么是你的自由而非我的决断,我只是单单作为一个朋友的身份来陪你罢了。”

“如果你对我有任何意见,我也可以心甘情愿地马上从你身边消失,然后回家,OK?”

原本还想再加上一句“我求之不得”,后来仔细想想,幸好没说。

本以为卢镜杭会大冒火光然后我就能够顺理成章地回家。

可是她只是自嘲似地耸耸肩,留下了一句“请别介意”之后便朝着电玩厅的深处走去,她留给我的背影似乎在警告我如果不跟上去会发生什么。

她看起来轻车熟路地寻到了一台空的机位,是一台较新的《合金弹头XX》。

五颜六色的摇杆和按键在电玩厅斑驳陆离的光影中显得有些落寞,仿佛其中填满了无数人曾经十色五光的梦想被现实磨碎后残留下来的粉芥。

“抱歉,刚刚说的好像有些过火了。”

我和她并排坐下,她并没有理会我,而是自顾自地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鼓鼓的塑料口袋,里面装满了像是事先就准备好了的游戏币。

卢镜杭将其放在控制面板的一角,我感到有些诧异,那些币加起来应该有一百多个。

“要用到这么多币吗?”我问。

“我不用,”她恬静地笑笑,“那些是给你用的。”

她伸出白皙而又纤长的手指从塑料口袋中捻出了五枚游戏币,像是荷官发牌一般整齐地铺开在控制面板上。

“如果是单人模式的话,我只需要五个就可以通关了。”

虽然带有炫耀的意味,但是不得不承认,的确是很酷的台词。

时间在街机框面上的流动方式十分特别,那或许是以我投币的个数作为计量的。

而卢镜杭则不同,她的时间在街机框面上几乎是静止的。

直到我们看到了最后一行“Mission Complete!”时,她也才用掉了三个币而已,而那个塑料口袋的一角已经被我用空了——我已经尽了我最大的努力。

未来似乎对电子游戏也有些兴趣的样子,她问我这是什么,我说是电子游戏,她问我为什么要在那个面板上按来按去,我说我需要操纵游戏里面的人物去打败敌人——我特意用了“打败”这个词。

未来若有所思地顿了顿,随即像是知趣一般地缄口不语了。

卢镜杭从柜台买来两罐可乐,问我还玩不玩。

我抬腕看看表,又通过视角上方的那扇小小的换气窗望望窗外,时间在这里过得很慢,才下午三点而已。

我说再陪她玩两个小时,她十分欣喜地拉着我到了另一台不知名的机战游戏机前。

看来她真的很喜欢玩电子游戏,我在心里默默感叹着。

“果然还是先休息一下吧,我眼睛都有些花了。”

“这种程度就不行了吗?”

她看起来像是在责怪我的无能,我无可厚非地耸耸肩。

“说起来的确很稀奇呢,难道你是这里的常客不成?”

“怎么可能?”,卢镜杭用吸管喝着可乐,“哪里有那么多时间。”

“看你玩起来很熟练的样子。”

“你不知道吗?凡事都有天赋一说哦。”

看着我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卢镜杭微微一笑。

“开玩笑的啦,我一有时间就会跑到朋友家去玩啊。”

“原来如此,不过你原来是有朋友的吗?”

“唔。”

“……”

“实际上,大家觉得我居然会喜欢玩电子游戏,都会像你这样摆出一副出乎意外的样子呢。”

“我倒是也不怎么觉得吃惊就是了。”

“诶?你刚才不是还说觉得很稀奇吗?”

“我觉得稀奇的只是你居然会跑到这种鱼龙混杂的场所来,现在的女孩子喜欢电子游戏什么的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人觉得奇怪吧?正所谓人人都有享受科技的权利。”

卢镜杭把那一袋用掉了一些却还是显得沉甸甸的游戏币放在手中掂量着,仿佛想要徒手称出它的重量。

“当然会有人觉得奇怪啦,不过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倒也是。”

我大概猜出了是何许人也,不过也正如她所言,那是没有什么办法的事情。

“如果你还没有休息够的话,我就先开始了。”

卢镜杭小心翼翼地拿起一枚游戏币,像是棋手拈起棋子那样送进了扁扁的投币孔里,发出“哐啷”一声清脆的声响。紧接着画面变换,纯白色的战斗机开始翱翔在碧蓝的海面上。

在等待喝光剩下可乐的时间里,我开始认真地打量四下纷然杂陈的景象,以前从未有过如此近距离地观察这个场所的机会。

在这个场所中,人们怀揣着同一种信念,生长出同一副冷漠面孔根植于那变幻莫测的街机屏幕上。他们仿佛一群生长在彼岸的树,漠不关心地观望着屏幕内外世界的流转崩陷,凝神谛听着那仿佛来自虚空的千篇一律的声音。

即使整个电玩厅内都充盈着喧嚷和哗闹,却依然无法掩饰其真空般的寂寞与无奈,所有人都因为同一种目的而把同一种时间碾死在同一种机器里。

待到推币机失去其黄金的光泽,跳舞机逐渐黯淡了耀眼的颜色,夹娃娃机断裂了夹臂,赛车游戏踩下了刹车一切林林总总的幻想随之褪色,像关掉的电视机一样,画面在最后的一瞬间消失不见,旋即又被沉重的生活重启,人们拖曳着更加疲惫的身躯重新跻身于现实世界,往复不息。

人人都是这样,自始至终自我毁灭般地顽强地活着,自我毁灭的方式多种多样,珍贵的时光百无聊赖地一去不返,而现在的我们也终将被我们的青春夹带着一并逝去。

不必多言,此时此刻的我们便是身处于这样一个孤独的世界中。

……

我紧紧地握住操纵杆,像是一名即将远赴战场的飞行员一样下定了决心,将游戏币塞进了投币孔。

……

富有象征性的霞光从高高的换气窗外缓缓降落,游戏厅内愈发显得像某种醉生梦死的社交性场所,我轻轻拍了拍卢镜杭的肩膀。

“走吗?”

她点点头,十分果断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

“走吧。”

她将所剩无几的游戏币尽数塞回大衣口袋(其中大部分是我用掉的),毫无留恋之意地朝电玩厅外走去,热火朝天的电玩厅内,没有人注意到了她的离开。

我看着那架注定被涂染上悲剧色彩的银白色战斗机一头撞在其貌不扬的敌机上,炸得粉身碎骨,坠入深不见底的大海深处,随即离开。

直到我推开了电玩厅大门的那一刻,我才感受到电玩厅内杂糅着热空调的空气是多么的浑浊。

清新而又凉爽的空气通过我的呼吸道取代了体内沉积已久的废气,整个人几乎可以说是焕然一新,仿佛突然进化了一般。

卢镜杭像是一尊身影不断被拉长的雕像等候在自动扶梯旁出神,怔怔地望着四周的人们乘着扶梯消失,我走到她身后打了个清脆的响指,她似乎很费劲才缓过神来。

“想什么呢?”

“没什么。”

“接下来去哪?”

“你不是想回家吗?那就回家吧。”

“我说,”看见她这个样子,我忽然产生了一些也许只是多此一举的同情心,“要不要去江边找个安静的地方坐坐。”

她似乎有些迟疑,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随后,我们穿过商场前灯火初明的步行街,沿着复古风格的小道经过街心公园和广场,这里原先种满了枫树和绣球花。两排水银灯发出暂且是可有可无的冷淡光芒,四面八方白巧克力般的高楼大厦拔地参天,全部都浸没在了深绯色的夕阳中,天地间的一切仿佛都泡在了透明澄清的橙汁中,又像是在义无反顾地熊熊燃烧着。

卢镜杭和以往一样走在我的前面,我看不见她的面孔,也不知道此时此刻的她作何感想。我不时抬起头,瞥见这片被畅行无阻的电线所分割得四分五裂的天空,霞云像是因为过度靠近了太阳而焚烧了起来,不时有一两只家燕飞过,绕着高大的建筑物巡回两圈后便停在了其边缘处,像是在守望着这个即将跨过昏线的城市。

周围像上午那样逐渐变得人声鼎沸,到处都是自动门开关以及汽车喇叭嘶鸣的声音。

我努力将这些事物摆脱开来以减少内心的疲惫感,可即便周围的景物在我的脑中仅仅只留下了一层单薄的轮廓,我还是会如出一辙地感到不快。

形形色色的广告牌一如幻化出来的虚拟景致,填满了整个城市,我和她尽量选择绕开了那些容易置人躁动的地点,可不幸的是,城市的焦虑不安仍然如影随形,仿佛苍耳的种子附在我们的身上。

顺着枫树道一直向前走,人声和机械声的鼓噪像是被一根铁链拴住了那样无法再继续向前,空气随之变得越来越安静,到了喷泉广场的时候,四下已经只剩下了延时拍摄夕阳的人与偶尔经过此处的公交车了。

我们倚在冰冷的栏杆上,望着笔直地向前移去的江流,两旁是几乎一成不变的住宅楼,再往后看的话就只能看到一大片被黄绿色覆盖的小丘。

“这么晚还不回去,没事吗?”

“不是你把我叫到这里来的吗?”

“啊……抱歉,如果添麻烦了的话。”

“没事啦,他们去维也纳一个星期。”

“又这样吗?”

“是啊。”

“难怪有闲工夫跑出来玩。”我轻笑道。

“偶尔放松一下也没什么不好嘛。”

卢镜杭享受般地眯起眼睛。

“感觉好久都没有过过这样一个充实的圣诞节了呢。”

“不然你平常圣诞节都干些什么?”

“一个人跑到市中心去却不知道要干些什么,回家的话也只能够一边听着音乐一边望着窗外的街道发呆,再要不然就是看电视。”

“很有你的特色呢,看起来像是很不错的生活。”

“哪里,一个人很的话会很无聊的好吧。”

“没有人送你礼物?”

“姐姐有时候会给我发祝福短信来,还有梧桐,礼物的话一般是自己买给自己。”

“就这些人?”

“嗯……你有时候也会发祝福短信给我吧。”

“唔……群发而已,又不是只发给你一个人。”

“不管群发不群发,反正也是一份心意嘛,毕竟给我发短信的也就那么几个人。”

“可是,你在学校不是还挺受欢迎的吗?”

“只是在大家面前才装出一副好人相而已。”

“嗯……”

卢镜杭将视线投向即将与地平线那边的高楼接轨的夕阳。

“不过,今天还是玩得很尽兴呢,可惜就是没有下雪,不怎么应景。”

“红叶的冬天向来这样,等到下雪的时候,真正的冬天就来了。”

“不喜欢冬天?”

“不,非常喜欢,只是不喜欢雪,像这样的天气就很好了。”

“我很喜欢雪,总觉得一下雪整个人都好像净化了一样。”

“可惜红叶的冬天总是下雨。”

“我不喜欢雨。”

“为什么?”

“下雨总是让我想起以前的事情。”

“那是怎么样的事情呢?”

“……”

“不能说?”

“回去吧,不早了。”

“好吧,我先送你去地铁站,等下我自己租单车回去好了。”

“我跟你一起去租单车好了。”

“这怎么行,你家住得那么远,骑自行车回去不迷路的话也要到晚上十一二点了。”

“那个,我有说过我要回自己的家吗?”

“诶?”

我愣住了。

卢镜杭朝我露出一副小恶魔般的笑容,她很少对我这么笑过。

“走吧,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