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眨了眨眼睛，空明的金色仿佛井喷一般从瞳孔深处的黑暗中叠涌而出，几乎是在同一瞬间将先前令人生厌的阴影所彻底覆盖，如同两枚年代久远，洗净了铅华的古老金币。
所幸的是，少年面部的表情与先前相比几乎并没有发生任何的变化，和那些在街道上来去无踪的路人无异，显得冷漠、疲惫而又心事重重。
马路两侧熙熙攘攘的喧嚣无助于将彼此拉近哪怕是一点点的距离。
没有人注意到少年眼中所映照出来的异象，一如没有人会在大白天注意到一盏街灯的无故亮起，用街灯来比喻似乎实在是差强人意，不过也没有办法——的确就是如此。
甚至连步伐轻盈地走在少年身前的少女也无所觉察。
而这一切的背后，恐怕只有少年本人才得以心知肚明。
“雨凡。”
少年倏然在人群较为稀少的地方停下了脚步，像附属品一样靠在屹立的电线杆下，仿佛是在势不可挡的洪流中抓住了什么可以依凭的东西。
“我想回家。”
未来轻轻地说出了这种撒娇的小孩子一般的话语。
“呃。”
我此时此刻的心情就如同现在的少年正流露出来的神色一样木然而又缺乏实感，仿佛经验丰富的魔术师的小把戏居然在观众的面前穿帮了一样。
原先走在少年身前的少女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正怀着某种饱含疑惑和些许来源不明的同情目光朝着少年走来。
“我之后还要去买些东西买完东西之后就马上回家所以在我同学和我搭话以前先把身体还给我好吗这不是疑问句而是祈使句。”
我用极快的语速像是默念着什么咒语一般将这一席话给吐了出来，也许未来根本就没有听清我在说什么。
“什么？”
“把身体暂时还给我好吗？”
“不。”
“为什么？”
“时间到了。”
我还没来得及问出下一个“为什么”，少女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用凝视着拉赫玛尼诺夫《第三钢琴协奏曲》的乐谱一般的眼神凝眸注视着我，就好像电视屏幕上原本正在好好地演出电视剧的人突然停下了手中的事情，紧接着一动不动地死死审视着你一样令人感到恐惧。
我突然发现我们的脸相距之近已经到了警察可以随时拉开警戒线将我们两人隔离开来的地步，她的吐息甚是明晰地印在了我的脸上。换做平时，我应该会面无表情地随意调侃她两句，之后便是她面红耳赤地闪到一旁然后对我进行（或许是）饱含爱意的冷嘲热讽。事到如今，我却紧张得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仿佛眼前的少女正将一把锋利的刀刃架在我的颈前，且靠近刀锋处的皮肤已经出现了淡淡的血痕。
不过，即便是现在的我想要说些什么，也完全没有办法。
突然，少女向我伸出了白净而纤细的手，穿过刘海轻轻地摩挲着我的额头，像是军医正在寻找受伤士兵身上的弹孔。我甚至能够感受到少女温润的指腹上因为长期练琴而微微凸起的小茧。
“抱歉，脸色好像不太好的样子，果然还是不应该把你带到人太多的地方来的。”
卢镜杭的这番话像是一根锐利的针突然戳破了包裹着我的巨大气泡，四周的喧哗声，食物的气味，人们的或大或小的呢喃声宛如海浪一般重新涌向我。
我终于得以重新回到这个不太温柔，却又无比真实的世界。
可是，当下之急在于，我连一句“没关系”也没有办法说出口。
“没关系。”
诶？
刚才那个不是我说的吧。
那么？
“真的没关系吗？脸色和先前相比差了好多。”
卢镜杭虽然微微拧起眉头，不过之后又无不释然地吁了口气。
“不过，既然你都说没关系了的话，我也就不好再说些什么了。说到底，就连你这家伙在大街上突然猝死也不关我的事嘛。”
诚如所言，如果我在大街上突然猝死的话，卢镜杭这家伙首先做的恐怕是先把我的钱包和手机拿走才对。
“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卢镜杭朝我摆了摆手，随即继续向路口那边走去。
得救了。
“我说，未来。”
“嗯？”
“刚才那句‘没关系’是你说的吧？”
“嗯。”
“原来你还是能够和别人交流的嘛。”
“雨凡。”
“诶？”
“我想回家。”
“等下去买点东西就可以回家了。”
“真的？”
“嗯。”
我丝毫不确认地表示了肯定。
“那个，什么时候能够把身体再……”
“必要时。”
未来似乎有些不耐烦了，也难怪，既然是已经答应借给别人的东西，还没到要归还的时候就老是在一边喋喋不休，这一点的确挺令人生厌的。
不过既然未来能够和人正常的交流的话，我倒是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只要在一旁看着就好了。
但愿未来不要说一些奇怪的话就好了，我一边这么想着，一边随着视角逐渐向前移去，就好像在看一场怪异的3D电影。
卢镜杭不时回头奚落我为什么走得这么慢，我则是索然无味地望着两边熟悉却又正随着时间不断逝去的街景，一想到两年不到后我就会离开这个城市，一种怅惘的感伤便从心底油然而生，不久后又沛然而去。
想必这个时候的未来对于这些熙来攘往，毫无意义可言的街景定然也是漠然置之。
“雨凡，这边。”
此时此刻的卢镜杭正站在一家装潢十分豪华的自助西餐店前，入迷地望着宣传海报上展示的一道又一道梦幻般的菜肴。
我突然发现我身上的某处开始呻吟了起来，不过，那不是胃，而是装在我口袋中的某样东西。
“好早就想来这家店尝尝看了呢，据说这里的牛排很不错啊，甜点种类也很丰富的样子。”
“……”
“你为什么从刚才开始就一直不说话呀？这里人已经不多了啊。”
因为嘴巴已经不在我的身上了，如果现在的我能够说话的话，我一定会这么对她说。
“因为没什么好说的。”
未来用我的声音答道，口气非常冷淡，非常有未来的风格。
不过因为我平常和她在一起的时候也不怎么说话的缘故，所以她应该不会怀疑才对。
“真是的，果然约你出来一点意思也没有，又不热情，又不体贴，又不会哄人开心，这样子下去哪里会有什么女孩子喜欢你。”
“……”
如果是我的话我就会回答：也是，除了你之外，的确没有什么女孩子会喜欢我了呢。
卢镜杭的话大概会扔下一句“自作多情”，然后便红着脸跑上楼去。
“不过看在今天是圣诞节的份上先放过你。”
这家伙的目的也太明确了吧，不过就是想要从我这里拿到圣诞礼物而已嘛。
原本以为事情就这样暂时告一段落了，可没想到的是卢镜杭又转了个身，跑过来使劲捏了一下我的脸。
痛。
虽然身体的控制权更易了，可不知为何我还能够体会到深切的痛感。
未来应该也会感到痛吧。
我有些担心未来会不会采取一些反击之类的措施，不过果然还是我多虑了。
“虽然我知道这才是你原原本本的样子，愿意把真实的一面展现给我看这一点虽然很令我感动，不过看多了的话果然还是会觉得非常不爽啊。”
卢镜杭一脸坏笑地望了我一眼，随即迅速地上了二楼，留下我一个人在原地捂着脸。
明明是你强迫我给你看的好吗？现在又摆出一副嫌弃的样子来是不是太不负责任了？
我一边忍着痛，一边这么吐槽道。
实际上，这种事情的发生早已是屡见不鲜了。
真是搞不懂。
我在虚空里叹了口气。
“雨凡。”
“很痛对吧？”
“嗯。”
“想回家？”
“嗯。”
“我也想回家，不过再忍耐一下子吧。”
“唔。”
虽然有些不情愿的样子，未来似乎还是答应了。
外面的世界对我来说果然还是太辛苦了。
一边这么想着，我有些吃力地爬上了二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