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今宵,共饮此杯(一)

巡礼

距离上次吴戈大人被抓已是过去三天了。

林若语是新任丞相。

——对于这一点,谢豫程仍是没有什么实感。

在相府呆了也是有三天了,还被安排到了丞相大人所在的内院居住,这难道是为了方便监视自己?

总之,这些天谢豫程除了跟相府常住的那几个人聊天以外,就只能去书院找几本书读了。

幸好相府的小法师刘一芩老是来找自己搭话,才让自己觉得不太无聊呢。

这么说来,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啊,自己莫名其妙就成了相府的主簿——虽然是被人强迫的,但真不知道爸爸妈妈还有妹妹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会露出怎样的表情呢。

今天,丞相大人毫无预兆地找了过来,问谢豫程想不想去看看他的前主子吴戈。

谢豫程愣着了。

虽然在相府住的这几天,谢豫程已经从那个叫欧阳敬远的护卫队队长口中得知了吴戈是黑商的事实,但对于这个照顾了自己两个多月、仍亲切有加的中年人,谢豫程还是打心底对他怀有感激之心的。

所以,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林若语。

可是,当他走进青玄之都最大也是最森严的牢房——天牢之时,他还是被那里的气氛吓到了。

天牢,在国都由刑部直接掌管的牢狱,建于地底,整日昏暗无光,不算上地面设施的话地下总计分为三层。

地下一层关的都是些穷凶极恶的罪犯,地下二层关的则是些为非作歹的贼首,而地下三层关的那可是组织谋反的乱党。

按道理来说,吴戈大人应该是被关在第二层才对,可了解到自己的前主子被关到第三层时,谢豫程还是在心里小小地吃了一惊。

不过既然来了,还是得下去看看的,但天牢,也不是想下去就能下去的,林若语在表明自己丞相的身份后都要接受检查,谢豫程就更不用提了,那个看门的女性法师几乎是要把他全身都摸上一遍。

而好不容易下了天牢,在狱卒的带领下,林若语和谢豫程也没能下到第三层,因为他们在第一层就被人拦了下来。

而拦住林若语的不是别人,正是现任司刑(刑部的最高官职名,主管刑典修订和大案审讯)徐辙及其下属代司刑(刑部二把手官职名,主要负责协助司刑处理相关事宜)葛英。

一下子遇到这么大来头的人物,谢豫程当场就懵了。

司刑徐辙大人也算是宫廷火灾后仅存的几个老资历了,他六十多岁,眉毛倒吊,眼神凌厉,看上去就让人不由得畏惧了三分。

而在他身后的代司刑葛英大人,虽说是一名二十五左右的女性,而且上任还不到一年,但她浑身上下散发的肃杀之气一点也不输于自己的上司,她的双眼如猎鹰般的犀利,坐姿也是笔直端正,可以看出其绝对的军人出身。

地下的空气有些混浊,火光也并非是那么的明亮,桌案上摆放的食物倒是非常可口的样子,简单地就坐以后,双方互相认识了一下。

谢豫程仍是被林若语称呼为自己相府的主簿,但葛英明显就没有把他这个小人物放在眼里。

而从徐辙那里得知吴戈是被林若语给抓住之时,葛英一下子从自己的座位上跳了起来。

一道破风之声传来,谢豫程都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就见着葛英一下子抓起林若语的衣领,她像是根本不在乎两人的身份差距似的只在瞬间就把林若语给提了起来。

额头上青筋暴起,葛英的另一只手握成了拳头,她做出攻击的架势却终究没有加以实施,看得出来是在克制自己。

林若语没有反抗,或者说就算他反抗了好像也起不了什么作用,林若语只是就这样淡淡地看着葛英。

葛英大吼着「你这混账,知不知道你断了我唯一的线索!」

哇,她直接就拿丞相大人开骂了?

徐辙敲了敲桌子「葛英,不得无礼。」

早就听说刑部的人都是暴脾气,真没想到居然会狠到这种程度啊。

葛英说林若语断了她唯一的线索,那是什么意思?

「吴戈他占着那么大一块地挖矿你以为我们刑部不知道么!可他不仅卖铁还卖私盐啊!」

葛英边说着边将林若语按在了一旁的石墙之上,两人的身高本是差不多的,但葛英这么一按,再加上林若语又是稍稍昂着头,这让后者一下子就变成了居高临下的态势。

不想仰视对方,葛英低下了头,她气愤地说道「吴戈私盐的来源我还差一步……一步!我就能查出来了,结果你这家伙不知道从哪里蹦了出来,突然间就把他给绑了,断了我唯一的线索不说,你居然还恬不知耻地跑到这里来邀功?」

葛英的话语中充满了怨念,她手上的力气很大,几乎是要把林若语身上的衣服都给抓破了。

原来刑部在很早之前就开始调查自己的前主子吴戈了么?

他们本是想放长线钓大鱼的,结果这个计划却被林若语给搅黄了,怪不得葛英会发那么的大脾气呢。

「给我住手,葛英。」司刑徐辙在一旁呵斥道。

徐辙这次的声音明显比上次要响亮得多,而听到这话后,葛英才是缓缓收手,可她并未后退半步,仍是把林若语怼在墙边。

林若语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领,申明道「我是现任丞相,无需向任何人邀功,你说话前最好是想一想,代司刑葛大人。」

葛英听后,却是冷不丁地重复了一遍林若语刚才所说之话「我是现任丞相,无需向任何人邀功,你说话前最好是想一想,代司刑葛大人。」

虽然有些疑惑葛英这么做的缘由,但林若语仍是接着说道「查案的时候总会有意外发生,这不是你为自己无能所找的借口。」

吴戈被抓就断了自己唯一的线索,说到底还是查案的水平不够啊,林若语觉得葛英不能把线索的中断归咎在他的头上。

但葛英却仍是模仿着林若语的腔调「查案的时候总会有意外发生,这不是你为自己无能所找的借口。」末了,还加上一句「哼哼,真是笑死人了。」

「你是在盗用我的声音?」

林若语发现对方不仅在进行复读,还在模仿着自己的声线组织新的语句,她的那句“哼哼,真是笑死人了”,乍一听就像是林若语本人在发声一般。

这让林若语沉下了嗓音,一脸警惕地望着葛英,可是……

抬眉。

挺胸。

歪头。

葛英用着嘲讽的语气浅笑道「是啊,真没想到你这样的混账都能当上丞相啊,学学混账的声音对我总没有什么坏处吧?」

葛英这回说话的声音还是丞相大人的腔调,要不是就站在她面前,谢豫程还真以为刚才那句话是林若语说的呢。

葛英的恶意可谓是越来越明显了,她不带掩饰地拿林若语开涮了,这下可让谢豫程慌了——要是两人因此动起手来,那自己可是哪边都得罪不起啊。然而,当谢豫程的视线转到林若语那边时,却发现……

翘嘴。

耸肩。

摊手。

林若语皮笑肉不笑地回敬道「我觉得你原来的声音就挺好的,葛大人,不用学别人也蛮像(个混账)的。」

四目相对。

谢豫程看到葛英又握起了拳头。

「好了好了。」劝架的人马上就出现了,司刑徐辙也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将两人拉开「你们两人都别激动,葛英她办案还是有一套的,前些日子落网的青玄之都大盗蓬繁缕就是她抓的。」

「那家伙不知死活,先后两次潜入长司府,还得罪了司户大人,活该被我逮个正着。」

被自己的上级猛夸一顿,葛英却显得不怎么高兴。

徐辙又将话题转移到林若语那边「小林,我前些日子从你母亲那收到来信了,说你已到青玄之都,真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就见面了呢,对了,你母亲最近还好么?」

「白白胖胖的,忙着减肥呢。」林若语一带而过。

葛英和林若语仍是恶狠狠地盯着对面。

看来双方还是不肯让上半步啊。

徐辙继续圆场道「小林,你说的那个斗篷人的事情我会帮你调查的,不过吴戈这家伙嘴巴可不是一般的紧呢,根据现有的线索,这家伙还和十年前的血字名单事件有关呢。」

「哦?」

斗篷人,即吴戈大人被抓的那天上午吴戈接见的一个人,在接见了那个人后,吴戈便像是获知了任白薇会来找他麻烦的消息一样,事先对任白薇的人马设下了埋伏。

也许这个斗篷人就是林若语这一边的内奸吧,他伤了林若语的姐姐若晨、还从欧阳敬远的手里逃脱,所以徐辙一提起他就勾引起了林若语的兴趣。

但徐辙还说吴戈涉及到另一个事件?

「血字名单,重阳大会么……」谢豫程喃喃道。

这个血字名单事件,谢豫程并不陌生,十年前,“靖”的皇室们为了复辟在重阳节那天于青玄之都举办了一场大会,大会上他们逼迫与会者滴血画押以承诺参与谋反,不想最后阴谋败露,与会者四散而逃,而那份留下了众人指纹的血字名单也不知了去向。

这个案子不是已经成了悬案了么,自己的前上司为什么会和十年前的谋反案扯上关系?

「所以对不起了,小林,我暂时不能让你和吴戈见面。」

「嚯,吴戈他要是不招的话徐辙大人可以想想办法嘛。」林若语压低声音,用着只有在场人才能听得到的音量说道「用点小手段嘛,我这边可是知道很多不会把人弄死的酷刑呢。」

林若语是认真的么,说这种话的时候配合他那死水般的眼睛看上去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样子啊。

葛英轻蔑地一笑「哼,吴戈的案子是我负责的,你少来插手。」

即便是被人这样对待,林若语也没有丝毫要生气的意思,他反倒是显得有些高兴「那好吧,就让我好好期待一下你能负责到什么时候吧,葛大人。」

怎么这话听起来也是充满了挑衅的味道。

「我们走吧,谢豫程。」

不等葛英回话,林若语便是招呼着谢豫程转身要走。

「是。」

谢豫程向徐辙和葛英两人行礼,随后急忙跟上了林若语。

徐辙抬起一只手,欲言又止,但片刻之后,他还是任由林若语离开了。

从天牢的地下一层走了出来,林若语和谢豫程两人又经过了一次检查,看门的那个女性法师几乎是要把身子贴了过来,她十分认真地用法术检查了谢豫程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却是随便糊弄了一下就把林若语给放走了。

果然,丞相大人的身份这些人是知道的啊,他们都不敢对林若语有所得罪呢。

谢豫程看向林若语,却发现林若语盯着自己的脸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别开了视线。

谢豫程跟在林若语身后,两人这是打算离开天牢了。

没走几步。

「真没想到徐辙大人会拒绝让我和吴戈会面啊,抱歉了,谢豫程,没有让你见到吴戈。」林若语突然说道,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透明的瓶子,从中取出一枚红褐色的方糖「要不要来颗方糖?」

林若语喜欢一粒一粒地吃糖这件事情整个相府的人现在都知道了,谢豫程自然也不例外,可谢豫程从小就不喜欢甜食啊,再说,林若语主动来问自己要不要吃糖这在谢豫程的印象里还是第一次。

「不用了,大人……」

「哦?是么。」

林若语将那枚方糖放回瓶子里,正当谢豫程以为林若语要把瓶子收回去之时,林若语一抓一小把,将数枚方糖全都塞在了自己嘴里。

这个举动,谢豫程之前只见过一次——在林若语的姐姐若晨被斗篷人击伤之后,林若语便是通过这种方式来给自己解气。

难道说……现在的丞相大人极其愤怒么?

可我从丞相大人的脸上读不到一丝不悦的情绪啊。

这时,天牢外传来的争执的声音。

「来这里,武器还是交给我们保管吧。」

「他身为司户大人的护卫,怎么能不带武器,这张弓就是他的性命,还是说,你们想要得罪司户大人?」

「不敢不敢,三位里面请。」

这好像又来了几个特别厉害的人物啊,这里的狱卒居然都不敢没收他们的武器。

可是……司户(主管全国财政、户口的官职名)?

谢豫程的脸上浮现出了疑惑之色「司户大人到天牢这里来干什么?」

林若语也是抱有同样的疑惑,但他还是镇定地说道「走,去打个招呼好了。」

「是。」

说话间,门外刚才争执的那几个人已经进来了,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他不像徐辙留有胡须,所以看起来比较年轻。

他身后站着一男一女,都是三十岁左右的样子,其中那名男性的身后还背着一张看上去大得夸张的弓,看来他就是司户大人的护卫了。

林若语迎了过去,对方也是明显惊讶于刑部会出现两个这么年轻的人,林若语冲着老年人率先打招呼道「司户大人啊,幸会幸会,虽然你可能还没有听说,不过我是那个新上任的丞相林若语。」

林若语的话不急不躁,一改之前与葛英对骂时的辛辣作风。

老人明显是被林若语的这番说辞给怔住了,不过大人物就是不一样,老人很快就明白了过来,他上下打量了一遍林若语,意味深长地问道「你就是新任丞相?」

「正是。」

老人却一下子笑了起来「抱歉,你认错人了,我是代司户(协助司户处理相关事务的官职名)傅乐,这位才是司户封绘可大人。」

叫做傅乐的老人伸出一只手,示意林若语看向自己身边的那个近三十来岁的女性。

而后者的眼中已是有火光迸进了。

什么?

她……她才是司户大人?

「……抱歉,是我失礼了。」林若语说道,道歉的语气可谓是相当的诚恳了。

但别说是林若语了,久在青玄之都的谢豫程也没有想到,一年半前上任的新司户封绘可居然是名女性啊。

而仔细打量这个叫作封绘可的女性,确实是气质不凡呢。

封绘可的身高并不算矮,初见时谢豫程也没有发现她有多漂亮,但莫名就让人感觉很舒服。

她身着着简洁低调的连衣裙,领口裹得并不严实,所以能看到她的锁骨和颈部的曲线,连衣裙下面的收褶裙摆,也没有完全地遮挡住她自己的双腿,这更是彰显出了她这个年龄段的女人特有的魅力。

不过,封绘可的言谈可没有她的穿着那么优雅,只听她冷笑道「没关系,毕竟路上听到一条野狗乱叫也没人把它的话当真,不是么?」

哇,这些人的关系都差到这种程度的么,骂起人来都不带脏字的,和葛英大人因为吴戈的缘故关系不好也就算了,只是认错个人就让司户大人生气到这种地步么。

林若语没有出声反驳封绘可,这让后者似乎是感到有些无趣「哼,我们走吧,傅乐大人,昭驰(人名)。」

「是。」封绘可的护卫跟在她后面,与林若语等人擦肩而过。

林若语见对方已无意再纠缠自己,也是抬脚要走。

然而,他的身后却是传来了封绘可的声音「对了,林若语,为什么我户部关于你的档案会被撕下几页,你到底是做了什么缺德事才让户部花了几页的篇幅来进行记录啊。」

原来封绘可对林若语有过调查么?

户部为了方便收税,理论上有着国内所有人的资料,包括他们的出生年月、家庭族谱以及所从事的职业等,但大多数人都是记录个几行就没有了。

林若语的档案被撕下了几页,居然有整整几页的内容都是关于林若语的吗,难道林若语在出任丞相之前就已经是个名人了?

还有,破坏户部档案可是违法行为啊,这难道是林若语本人干的?

可当谢豫程把视线转移到林若语那边时,却发现林若语在听到自己的档案被人撕后,也是一愣,但他很快就回过神来「如果你能来我的府邸做客的话,说不定我会告诉你哦,司户大人。」

「那就算了,我可事先跟你说好了,丞相这个位置啊,这么多年以来可没有一人善始善终呢,你可要小心了,林若语。」

封绘可的话不知是出于好意还是单纯的诅咒,总之听起来让人很不舒服。

昔日“靖”的丞相周离专横霸道,被李宪所杀,后来的丞相李宪谋害忠良,死于无名刺客之手,再后来的丞相代宣神秘兮兮,结果却做了亡国之臣。

至于国家寿命还不到7年的“凌”,开国丞相简凌云以情义著称,最后却死在了自己的兄弟手上,继任的丞相简渊政绩平平,在国难之时被陆绝崖赶下了台,陆绝崖上任后,没过多久就战死沙场了,而新的丞相还没来得及上任,“凌”就亡国了。

偏居一隅的“道”就更惨了,几乎每一任丞相都是兵败被杀。

而统一了这片大陆近18年的“澄”,开国丞相于承德被皇后之死吓破了胆,告老还乡了,结果还是与他的下一任丞相悯心一同死在了宫廷火灾之中。

至于林若语,这已经算是澄建国后的第三个丞相了。

所以封绘可说丞相是高危职业,也没什么不对的地方。

但林若语却仍是笑道「据我所知,司户这个位置也是如此呢。」

“靖”的司户廖天正名垂竹帛,还不是被李宪的一杯毒酒谋害,“澄”的第一任司户封禾书,不也是死在了宫廷火灾之中。

林若语以牙还牙,毫无疑问是戳到了对方的痛处。

「你!」

封绘可大怒,她猛地转过身来,却被自己的护卫抓住了手腕「绘可,你冷静一点。」

「林若语!」封绘可杀气腾腾地说道「你现在住的地方,那是我家!」

「那曾是你家。」林若语面不改色地纠正道。

「你和刘悦(司工)从我父亲那里拿走的东西,总有一天我会拿回来的。」

哇,丞相大人原来和司户大人有过节啊,丞相大人现在住的宅子曾经归属于司户大人?怪不得第一次见面封绘可说话就那么狠呢。

可面对这种状况,林若语却是头也不回「我们走吧,谢豫程。」

「是。」

甩开封绘可等人,两人就这么沉默地穿过了天牢的外门,拿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之后,终于走出了这个宛如要塞般的建筑。

刚踏上石板路,林若语忽然开口了「呐,谢豫程。」

「何事,大人?」

「今天我……是不是起床起太早了。」

林若语的眼神中流露出了一丝的寂寞。

这让谢豫程多少是感到有些意外。

「大人……」

可正当谢豫程想说些什么的时候。

「丞相大人,主簿大人!」

在外面等候多时的欧阳敬远看到两人走了出来,立马喊道。

而坐在马车上的覃良和梁夜晓见到丞相大人,也是立刻停止了闲聊,梁夜晓招手道「接下来去哪,丞相大人?」

林若语掀开帘子,一只脚踏进了车内「马家戏楼吧,我答应马尚崇要去帮他办点事情呢。」

「是。」

就这样,谢豫程还来不及说些什么,车轮便又开始了转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