凶器的刃部与地面摩擦发出尖锐又沉重的声音,由远而近。我感到自己的心跳也随着对方的接近逐渐加速,令人感到困扰。

将要满溢的,是让鼓膜一下一下跳动的恐慌的心音。

有什么东西将要出现在这里,至今为止的经验和直觉向我传达着这个预感,从这压抑的氛围看来也绝非善类。

但这里却没有任何可以躲避的地方,视野内横在我面前的,是在棺木内的遗体那样将双手交错放在胸前的尸体——不过穿着却不是葬礼上正式道别那般的正装而是居家服,除此以外就只有一片黑暗。

连那拖着凶器步步逼近的杀人者也只是只闻其声。一切都像位于舞台上的古典歌剧那般,打给演出者的灯光仅仅照射在身为演员的尸体上,正好将我这个无关紧要的摆件顺带笼罩进去而已——照下的灯光是一片微亮的圆。

逃无可逃,捂住双眼也不过掩耳盗铃,不知几度经历的飞来横祸简直叫人绝望。

从小学生时期就开始反复经历这种蛮不讲理的事情,不忿和恐慌冷却后,就只剩下冰凉的厌恶感了。

我毋庸置疑地讨厌正在经历的一切,就像没人希望自己成为恐怖故事中的配角,但又无法从这环境中移开双眼。

好奇心就像凝胶一样将我的视线固定在圆外的黑暗中……嗯,我想我正是所谓的恐怖片爱好者吧,正因为无法抗拒人类与生俱来在安全的位置追求刺激的猎奇心理,才会仍在这种情况下自我矛盾地无可自拔。

不过,稍微有点不同的是,我是知道自己处于何等危险的状态下的。在梦中死亡的话,我也会死,明明身处恶梦中无论如何都不算任何好事……某种意义上也许正是我这个人无可救药的表现之一。

在我擅自酝酿着自我厌恶的心情时,皮鞋与地面相接奏出了沉重的鼓音,拖沓的步伐听起来是何其疲惫不堪,好像也没什么力气似的,但却让人感受到一股会将一切结束的压迫感。

从清醒者的视角观测真实的梦境,这种奇妙的感觉令我一如既往地感到自己好像被分裂了一样。

理性清楚地告诉我这是身处梦境之中,感情却无可奈何地被造梦者自身的凝重情绪所影响。

能够进入他人的梦中,看起来是值得骄傲的超能力,但若只能不由自己地被恶梦吸引其中的话,就不过是恐怖的牢笼而已。

“嘶————”

如同用锐器在地面画出线一样,漫长等待的尽头,那个身影出现了。

和躺在舞台灯光中央的“尸体”体格一模一样的青年,慢悠悠地拖动着插着木头长柄的斧子从黑暗中登场。

因为听到来自身后的噪音忍不住回头,将尸体甩在背后,我的视线放到了他的身上。

大约是做梦之人自己也不太清楚这个人到底是谁,他的面部如同被覆上了阴影一样模糊不清。就像电影荧幕上出现了马赛克或者黑色的光阴,强行无法看清面容的感觉让人觉得唐突而烦躁。

奇妙的是,这个男人虽然可以用没有面孔来形容,我却能感受到他的视线。

他在看着我,不,准确的说那目光其实是越过了我的身体,看向我脚边没入黑暗中同样看不见脸的“尸体”。

凶手对于我毫无兴趣,他宛如毒蛇一样剜得人生疼的眼神所指的对象并不是我,而是那具“尸体”。

自觉地向一旁跨了一步,走到了狭小的圆的边缘,身边就是一片黑暗,我下意识地收住了脚步。

那是至今为止没有尝试踏足过的领域,连梦境主人都没想象过会有什么的地方,小小的好奇心还不足以支撑我去一探究竟。

尽管这地方狭隘,让人难受,我还是希望自己能留在看得见自己身躯的有光的地方。

无关乎无关者的内心活动,梦的内容在持续着,就像身处电影院里的你不能对放映中的影片按下暂停键一样……现在用这个比喻最恰当不过。

我忍耐着堆积在胸口的恐怖和郁闷,目睹他吃力地将斧头举过头顶,在刃部嵌入骨肉中时,发出了沙袋被捅破般“噗”的一声。

挥动武器对于他而言似乎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一边发出不知是疲惫还是愉快的喘息,其中夹带着窃笑,就像因为还忍耐着感情没有放纵地大笑出来一样。

不可思议又一如既往的是,我无法听清他的笑声,只是知道他在笑而已。

是怎样的笑声呢?难以用语言来描述和形容,只能被称之为“癫狂”而已。

这是放在现实中一定会被认为行凶者精神异常的场面,但现在是在梦中呀,我能理解那种通过破坏东西来释放压力的心情,所以只能保持沉默。

“尸体”遭受着一下又一下的攻击,那个男人也只是机械式地砍着同一个部位。既没有飞溅出血液,尸体也没有变成肉沫,就这样不断重复着这一幕。

在最初的恐怖感平静下来后,些许的惊讶和好奇促使我从木然中开始思考。

他到底在攻击谁呢?

我知道自己并非没有存在感,也曾无数次在其他人的梦里被当成小老鼠似的追着遍地逃窜,只是这个人的执着不针对于任何其他事物,仅仅对那具“尸体”有着仇恨一般的攻击性。

根据云云种种的原因,这具尸体可能是同学、表面上关系不错的朋友、让人不爽的陌生人或者某个时期的父亲,甚至干脆就不代表着什么具体的人。

在不知道过了多久后,不断重复着攻击行为的凶手终于发泄完毕一样住了手。

与其同时,他似乎发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而拎着斧子侧开了一步。

舞台的灯光似乎变亮了一点,我注意到身后的黑暗稍稍褪去了一点,那被当成沙袋的可怜尸体也露出了头部。

仍旧是看不清面孔的状况,但作为旁观者的我却不可思议地觉得这个尸体与杀人者有着同一张脸……也可以说是躺着的与站着的,就是同一个人。

宛如廉价三级片的剧情,但身临其境还是觉得令人玩味。这个时候我察觉到两股视线从两个不同的高度看向我,让人内心“咯噔”了一下,好不容易平复的心脏又像漏了半拍一样停跳了一瞬——

清晰地对上了那个人的视线后,大概我们双方都被对方吓到了吧,他眼中有着对我这个“观众”显而易见的害怕和震惊。

就像什么可耻的事情被人看到了,我仿佛能看到梦中的这个人蠕动着嘴唇将要说出“为什么会有人在这里”之类的话语……他紧张地握住了那柄斧子,手部用力而让皮肤与木制的斧子柄部摩擦出的声音让人感到不安,就像随时要扑过来把我这个不速之客干掉一样。

无可厚非,这是他的世界。虽然并非出自本意,不过我是个偷窥者。而且这里无路可逃也没有能让我反击的武器,如果被袭击的话也只能淡淡地说一句“这次运气可真是差啊”,然后把能否醒来的可能性交给命运。

在梦中死亡的话,可能真的会死……这是我总结出来的规律,也曾亲眼见过和我一样有着这不幸能力的人被梦魇夺去生命。

然而当他再度抡起斧子,冰冷的刃裹挟着寒气就要落到我头颅上时,这个梦结束了。

我惊醒了,不,应该说是对方从梦中惊醒了。

在浑浑噩噩中我如此判断,脑子是一如既往地清醒地把握住现状,但砰砰直跳的心脏告诉我身体对于差点就要“死了”这件事确实地感到害怕。

于是我睁开了眼睛,眼前是被趴得有些凌乱了的书桌,阴天微亮的日光透过蓝色窗帘透进科室内,在窗帘布下宛如光帘一样呈现出梦幻的丁达尔效应。

让人心情稍微好了那么一点。

这个糟糕至极的午睡实在让人有些头疼,我自己也没想到竟然在午休这一会也会入梦——虽然也不是特别罕见的现象。我用眼角的余光注意到一旁手机上锁屏的时间距离下午上班还有十多分钟,自己也不知道是松了口气还是叹息地捂住了额头。

方才梦境的景象盘旋在脑海中挥之不去,越是回忆其中的细节就越是让人陷入思考。

狭隘的梦,情景也很简单,挥之不去的浓重的压抑感,若是对于做梦的人来说只是偶尔出现的,单纯的恶梦就好了。

不然的话,下次运气不好再进入其中的话,一定会被杀死的——

惊醒前对方的眼神,明明白白地告知着我这一点。

可谓是与生命危急相关的事情吧,但想到这些事情倦意也没有退去,我一边如此祈祷着,一边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进入梦境中的感觉并不好,老实说让人有种分不清现实的恍惚感。这种现象在1898年被首次以“人格解体”的术语所应用,对自我和周遭的不真实感往往伴随着其他器质性精神疾病和某些诸如颞叶癫痫、中毒性神经病的诞生。

作为神经障碍的临床表现之一,并不是什么值得体验的东西。不过若是正在沉迷动漫游戏的初高中生,大概会因为这种奇妙感而兴奋也说不定……毕竟我在七八年前也曾觉得这也许是某种超能力觉醒的前兆。

当然现在的我早已不这样想了,如果有“康复”的机会一定要争取,也多亏这种类似超能力后遗症一样的玩意只是暂时的,不然心理科的医生自己是个精神病人那还得了?为了尽快找回现实感,我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走到门前将室内的白炽灯打开。随着一阵“咝咝啦啦”的声音,头顶上的灯罩总算是亮了起来。

将虚掩的门拉开,诊室外白色的瓷砖墙壁上挂着这一层楼有名主治医生的介绍,我的名字也写在上面。

心理科优秀医生,夏语冰。曾获得数量相当的论文研究奖,跳级数次,年龄未满二十三就有了三年的心理科从业经验,成为精神科的研究生是十九岁的时候吧……也是那个时候进入了这个医院,现在则理所当然地是这个医院最年轻的医师。

裱在相框内的是去年年末时,医院表彰会上拍到我露出微笑的脸。总觉得那就像是别人的事情一样,只是当时从附近影楼请来的年轻摄像师忙里忙外满溢笑容的活力模样还留在记忆里。我倦怠地捂住额头,回到办公室内,站到了门之后。

原本办公室之类的地方是不允许放镜子的,从这个医院的老院长所迷信的风水到装修成本,以及来到这里可能有些麻烦的患者的安全问题,总之镜子本来是不应该存在于这里的。

但是出于个人习惯,我还是在诊室的门后挂上了自己用的镜子。

平滑的镜面现在映照出我的面容,我用手把刚刚睡醒而贴在额头上的刘海拨平整,顺便取下了眼镜。最近总是睡眠不足而导致的黑眼圈看起来一时半会是没得治,不过也没什么约会和需要打扮的地方,戴上眼镜也看不太出来,所以无需介怀。

就算不废功夫打理,也会柔顺地垂到腰间的长发,虽然几度因为黑发衬得我有些阴沉而想染成其他颜色,但都因为舍不得而放弃了。

毕竟,会显得没有活力和我的职业有所关系——心理科的问诊医生也是有行医执照的,救助他人的职业若是没有稳重感反而很糟糕吧?职业和个性重合而反应出来的气质,只是换换发型发色也无济于事。

如同把狮子的毛剪短也不会变得像猫咪,就是这样的道理。

稍微把睡乱的部分理了理,我看着镜子里自己一如既往显得倦怠又面无表情的模样,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然后重新戴上了眼镜。

诊室内安静异常,除了我的呼吸声再无他响,室外的走廊上则偶尔会踏过或无生气或是急促的脚步声——归根结底会来到医院的人就只有这两类而已。这个科室冷清的缘由在于一年前医院将心理科与神经科彻底划分开,整个搬到内分泌科住院部的旁边后,来访的病人就少了很多。

在2076年的现在,社会对于心理类疾病的认知相比父辈那个时代有所进步,不过就诊率依旧教人担心。身为心理科的医生,预约也相比其他部门少了很多。

如果那个时候选择彻底转去神经科研究脑神经学的话,薪资和待遇都会比现在好得多吧?当然在时间安排上可能更加紧张,虽说现在由于要整理论文和课题已经忙得让人喘不过气了。

倒不如说医生这一行,即便是号称业内最清闲的五官科,也仅仅是有个周末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