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梅雨默终于忍不住,挣脱了法警的阻挠,狠狠地指着单冬破骂。

“你这个负心汉!人渣!你是人渣!”

两人互相嘶吼:“杀人的家伙才是真正人渣!”

“你骗我……你说你要把一切都奉献给我……为什么?为什么!”

正当他俩冲动到要吵起来时,法官赶忙敲了两下木槌。两位法警上前抓住了她的胳膊,用力拉开了试图脱离被告席的梅雨默。她泪如泉涌,狰狞地瞪着单冬,然后一头靠在了被告席的护栏上。

“为什么、为什么……我到底做错了什么……”她用头反复敲击着扶手的台面。

正好身处绝望中的松本镜倒是明白她的心情。毕竟在她的世界里,梅雨默身边只有单冬一个。当他失去单冬的那一刻,她也无家可归了。

所以、背叛对梅雨默来说实在是太过沉重。单冬直接转身背对着她,再也没有争吵下去。

法庭上是死一般的寂静,静得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听得见。众人都知道这位被称为被告辩护人的律师做了什么傻事。

松本镜亲自请来了一位声称能够逆转审理的证人,然而这位证人却加速了审理结束的速度。

也加速了将乔雪忆与松本镜被送进失败深渊的时间。乔雪忆朝着她绝望的摇头,眼里仿佛再说:所长,这跟事先说好的不一样!

松本镜明白了她的苦衷。很显然,乔雪忆是不会撒谎的。她所说的单冬会为梅雨默做不在场证明,的确确有其事。

只是我们都被人算计了。

她用鄙夷的眼神瞪了一下尉迟安娜。尉迟安娜胜利在望般叉着腰,对着证人投以满意的目光。梅雨默则是朝着松本镜看去,眸子里尽是无助。

“够了!”

众人向着那声怒吼的来源望着,只见松本镜抬起手,身子突然有些摇摆不定。法官也明白辩护方的意思,因为再这样下去,对那位律师来说只是自取其辱罢了。

然而松本镜挥了一下手,完全没有落败的意思。

“审判长!我方证言时间结束!”

法官替松本镜担忧着,“既然如此,我们就请证人下去吧。”

别在为难松律师了。乔雪忆听到了的法官言外之意。

尉迟安娜大笑:“诸位,本人说的没错吧,只要三十来分钟,这场审理就能结束!”

“别笑了,等等你脸上的伤口裂开流脓就不好了。”松本镜讥讽道。

“你的嘴里也就只有这点可以用来骂人的伎俩了。审判长,辩方律师已经无话可说了,本人认为审理可以结束了。宣判吧!”

“无话可说?”

紧接着,好似有什么东西爆炸的裂开般,法庭间传来了“啪”的一声巨响,连同乔雪忆在内的听众们都被声音搞得脊骨凉了一片。法官的表情瞬间变得古板起来,与以往严肃青年的感觉如同两人。

“松本镜律师!”法官拉低声音怒斥,生气后额首以及嘴角所出现的皱痕,让他看起来就像老了十多岁。

众人一下明白了法官生气的理由,原来是松本镜刚使着双手用尽全力对着辩护席的木桌来了一击撼天手锤。

“拍桌子是要罚款的!”

书记官的批评声很大,松本镜当即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我知道。”她还是淡漠地说。

“书记官,把辩方的违规操作先记下。审理结束后来交罚金!”

“可以。”

乔雪忆安抚道:“所长,注意一下啊。”

“我没有生气。”

“那你还……”

她朝着控方席大喊去,“我只是想要这位检察官收敛一下那张自以为是的脸!”

“想要挫败我的气势是需要证据的,松本镜!”尉迟安娜闻声,十分冷静。

一阵辩驳之后,松本镜霎时觉得全身发麻,像是被成千万只蚂蚁叮咬着。眨眼的时间后,松本镜不明所以地将手放在了那遮住眼睛的刘海上。

她捋着头发,在面露哀情同时,开始了长达数十秒的沉思。

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法官不明白她在做什么,这种时候整理头发干嘛?他原以为松本镜打算拖延时间。正当法官要落槌警示时,松本镜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

她抚起了额前的长刘海,将那只连乔雪忆都没见过的左眼显现了出来。

松本镜的这一举动震惊在场不少人,身旁乔雪忆很是不明白,自己所长不就是理一下头发吗,为什么这么多人吓得下巴都要脱落了?

直到她挪了一下椅子,清楚看到了松本镜的正脸。

连乔雪忆也难得惊讶地捂住嘴。

“差不多十年前,我接手的一场辩护以失败告终。那场审理结束后,我的委托人用刀划伤了我的眼睛,”松本镜极为从容的解释道,“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做吗?”

乔雪忆清楚地看见,所长的左眼皮下方有着一道恐怖的刀疤。近十公分的疤痕从松本镜的左眉为起点,斜着划过了她的眸子,止于左脸颊与左耳根的中央。

从刀疤的明显程度可以简单推测出,当初划伤松本镜的人是多么用力。她深吸了一口气,冷不丁看了一眼梅雨默。

梅雨默也纳闷地望向松本镜。尉迟安娜则表现得很淡然,照旧与辩方互不相让的气势,而法官倒是一脸好奇的模样。

“他说我空有一副慧眼,却始终无法看到真相。”

松本镜用力将证据拍在了桌子上。

“那你现在能看到真相吗?”尉迟安娜反问,

“我也不知道……”她笑着摇头,“但我知道,那场审理成为了我人生中的第一次败诉。几日之后,我的委托人在看守所撞墙自杀了。”

“这样啊。”她一脸毫不关心的脸,接着嘲讽般对着松本镜摊手,“所以呢”

“所以这场审理我必须赢得无罪判决。”

“可这两件事并没有任何关系,连逻辑上的相似度也没有。如果真凶就是你的被告,审理结束我可不可以拿刀子划你的另一只眼睛。”

松本镜微笑着,“真凶是谁对我来说不重要。”

“那你的意思是?”

“真相绝对没这么简单。在我没有得出明确事实之前,我决不允许审理结束。”

一边说着正气凛然的话的同时,松本镜忽然察觉到到全身散发出一阵酥麻感。

“你拿什么证据说真相没这么简单?”尉迟安娜看到她的身体有些摇晃。

她指着桌面上的证据纸张。

“就是因为这个证……”

证据……松本镜说话的分贝立马降低了许多。

“……什么鬼……我怎么……”

包括法官在内的听众都瞪大眼珠期待了她能讲述出什么高论。但是,松本镜再也发不出声了,她视线里的所有人都模糊成一团。

她用力晃了晃几下头,定神喘了两口大气。

“这个证据!这……”她试着把话逼出来。

松本镜想要继续把那些事说下去,但大量的字句却不知何种原因,死死缩在喉咙里,怎么也挑不出来。

“所长?”

她看了一眼满脸诧异的乔雪忆。顷刻后,在松本镜的眸子中,乔雪忆的五官已经无法分辨清。松本镜先是察觉自己可能是因为所有动作都太用力,导致大脑供血不足。

果不其然,自己仿佛是被人用黑头罩盖住脑袋一般,视线瞬间一黑。

松本镜好似失去支架的石膏女人,双脚如同碎掉了一般,先是跪倒在地,紧接着猛地用脸撞向地板。她趴倒在了地上,身后的椅子也因受到了冲撞而倒下。

“所长!”

“松律师?”

法庭一下变得躁动,热闹程度堪比开庭前几分钟。法官在呼唤松本镜无果后,直接挥手命令法警过去处理。

乔雪忆慌张地像个做了坏事的孩子,先是慌张失措地在原地蹦跶几下,然后才急急忙忙过去搀扶松本镜。

“所长!所长啊!”她轻轻拍打着松本镜的脸。她猜想多半是所长热晕了,于是又按住了她的人中处。

“大冷天的,就不要按人中了,会出事的。”尉迟安娜大声对着麦克风讲话。

乔雪忆一下瞪向尉迟安娜,想用眼神告诉她不需要这种虚伪地关心。果不其然的是,乔雪忆发现尉迟安娜正好在用胜利者般的眼色俯视着自己。

乔雪忆从尉迟安娜的气场里解读出了一些话。

这都是我的计划。

“口罩女,你他妈……”一想到这里,乔雪忆就气不打一处来。

她怒不可遏地回到辩护席,奋力拿起了松本镜位置上的话筒。

“审判长,是这个女人搞的鬼!”她愤怒地指着尉迟安娜。

尉迟安娜摊手,“跟我没有关系。”

“别以为你戴着口罩,我就看不见你在笑。”

“实习生,造谣是要讲证据的。”

“讲证据就不是造谣了……不对!”

法警指挥着刚从紧急通道进入法庭的几位下属。那些干警与一位身着白大褂的女性医务人员抬着担架,不慌不忙地跟在相关人员的身后,没一会儿就小跑着来到松本镜的身边。

松本镜依然闭着眼,她紧咬下唇,脸色看起来似乎很难受。医务人员配合干警将她抬上了担架,乔雪忆担忧地想要跟上去,却被法警当即阻止。

法官警告道:“双反都请先冷静一下。”

“可是审判长……”

“请冷静!”

“是……”

她只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松本镜被送出法庭。焦躁声转瞬即逝,法庭再度变得寂寥。在短暂的沉默之后,书记官看了一眼电脑,朝着法官悄悄说了几句话,法官接连点了几次头。

“根据医生的说法,松律师疑似陷入了药物麻醉状态。”法官读着电脑上的报告,“如果不出意外的,她可能一时半会儿是醒不来的。”

乔雪忆大惊失色,“药物麻醉?”

“按照主治医师的意思,可能是松律师开庭前服用过类似安定的药物,现在正好发作了而已。乔小姐对于这件事心里有没有什么数?”书记官代替法官向她解释。

还问我心里有没有数?我他妈的当然没……

“不对……”

刹那间有什么想法闪过了她的脑海。

“好像有数……”乔雪忆顿时大悟,她立即将视线聚集在辩护席的某处。自己身后的木桌上,正好放着松本镜之前一直在喝乌龙茶的白色马克杯。

这个杯子有蹊跷。

“是这个杯……”

这个杯子里的乌龙茶被人动了手脚!

“你是想说那个马克杯里被人下了药?”

“唉?”

“审判长!”尉迟安娜的大吼当即阻断了乔雪忆的自白。

“控方检察官,你有什么想法?”

“辩方律师用这种方式进行战略性撤退,实在是不妥,完全有辱律师的职业道德。我建议立即宣判,好让这位实习生去看看自己的老师。”

法官不解,“为何说律师是战略性撤退?”

“我们法院内没有任何地方存放有安定等神经性药物。既然辩方律师的体内被检测出有服用安定,那必然是从自家带来的。”她手举麦克风,大声对着话筒解说,“何况安眠药等药物是不会溶于水的,被人下到饮品里必然能够看见!”

“就是你干的,口罩检察官!”

“你这是污蔑!”

乔雪忆怒视安娜,“你自己用的什么手法,自己还不清楚吗?”

“那你告诉我,我能用什么手法把药下到你所长的杯子里,然后在她看不见药物的情况使她喝下杯中的水?”

“我……”

这一问,乔雪忆又道不出任何解释。

“可以停止无意义的诽谤了。”法官二次制止双方,“实在不行我们先休庭,然后再……”

“等一下,审判长。”尉迟安娜迅速反对,“我有异议,你可以跟那位律师的主治医生聊聊,看看律师小姐是不是一个小时内清醒不了。”

“大概……”

“如果要休庭一个小时,那我建议最好不要这样做。在一日法庭上,长时间的拖延庭审,是对我等控方人员很不公平的一件事。”

“……是的,确实有道理。”

然而故作委屈的尉迟安娜忽然一转十分包容的态度。

“不过审判长,我看案件也比较清晰了。”

“案件明晰了?”

“接下来的审理只会拖延大家宝贵的时间,实在不行就私下给实习生一个交代吧,免得让大家都来不及回家吃午饭。”

法官和蔼地看了乔雪忆一眼,“你还有什么话想说的吗?现在想反对还来得及。”

“反正她也只是一个实习生而已。”带着嘲讽口吻的安娜怀抱着双手,用极为奇怪的声调评价着乔雪忆。

乔雪忆埋着头,手背与额头上的血管清晰可见。她也跟着一言不发,连合议庭也不知道她在干什么。

其实,她此刻正咬牙切齿地审视桌面上的证据文献。不过在外人看来,乔雪忆这时沉闷地像个即将自暴自弃的野兽。

她怒气冲冲地瞪着尉迟安娜,之前被不断提到的“实习生”三个字,不断地响彻在她的脑中。下一个瞬间,怨愤地火焰直接冲破了乔雪忆心里的最后一根弦。

“我是实习生,那又怎么了?”

“不怎么样,我只是讲述事实而已。”

“难道我不是律师事务所的人?”

“嗯?我没说你不是。”

“那我就没有发言的资格?”她一掌拍在纸质文件上,“谁说松律师走了之后,我们事务所就没人辩护了?”

“你能做什么,拖延时间?”

“不要太欺人太甚了,尉迟检察官。”

“欺人太甚的是你,自以为是的小丫头。”

“我现在就是要重新挖掘真相。”

“真相还不显而易见了吗?”

乔雪忆面向合议庭,大声喊道:“审判长,在松律师不在的这段时间,由我来做被告的辩护代理人!”

“哦?”

“我要赌一把。”

“乔小姐,现在案件已经很明晰了。”法官狐疑。

“错,大错特错。实际上并不明晰,我要把案件查到底!”

“你的意思是?”

所有人都觉得她在虚张声势。实则不然,只有在方才的刹那,乔雪忆注意到了一件事。想想所长为什么在证人坑了辩方后,依然表现得自信满满。果然还是因为……

“我早已发现了这个案子里的致命矛盾。”乔雪忆举着文件,将其面向尉迟安娜,“原告检察官,现在我将提出一种可能性,让这个案子有探讨的价值!”

原因无非是松本镜早已察觉到了新的切入点。她仔细回忆着之前松本镜的一举一动。

乔雪忆一直都注视着那位认真参与辩护工作的律师,她知道她不会做没有意义的事。在几分钟前,松本镜还颇有韵味地谈了谈自己的往事,然后便将目光转移到了证据报告上。

她明白松本镜这个举动的意思。

那是案子的逆转点。乔雪忆鼓足勇气,心想哪怕是装腔也要把所长未完成的事情贯彻到底。

“看看实习生的那个脸吧,这不过是辩方虚张声势罢了。果然是这种一贯的伎俩……肯定是松律师教的!”尉迟安娜不屑地笑道。

继续在这个满是谎言与背叛的法庭里战斗下去。

乔雪忆笃定了信念,缓缓地环视法庭。

“那好,‘乔律师’,”法官认真地注视着辩护席,“我给你一次机会,仔细听着,就一次。”

“是。”

“希望你能挖掘出证据里可以讨论的地方。一旦本庭认定此案确实有蹊跷,那么包括合议庭在内,都会将你当做律师看待,并让你做合法的被告辩护代理人。”

“了解。”

“辩护方的未来,就由你来裁定了。”法官凝视着她。

乔雪忆闭上眼,静静地思考了起来,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脑内只剩下由文字所形成的的奔流。

没过多久,她的双眸一亮,紧皱的眉头细微松展,好似已有了答案。

“请提出你的反对意见。”法官质问道。

乔雪忆点头,随即将注意力集中在凶器的照片上。那是一根被搜查组保管的撬棍,总长半米。

这根撬棍,这就是案子的逆转点。

“是凶器。”

“凶器?”尉迟安娜复述。

“以及死亡报告。”她双手分别拿起了法医证明以及记录凶器的证据文件,“我复述一遍这两份文件的原话,”

乔雪忆定神,细心阐述道,“尚寅的死因是后脑勺受到钝器敲击,导致头颅大出血。”

“喔哦?”尉迟安娜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了。”

“那你应该明知矛盾的源头吧。”

“没事,我先听你说。”

“我要发光氨对凶器的检测书。”乔雪忆合上了证据文件,“辩方要求与控方共享证据的阅览权。”

“没想到辩方还懂化学名词。”

“以前是学理科的。别说这个了,赶紧把血液检测报告给我!”

“很好、很好。”尉迟安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口罩,“出于检察官的职业道德,我倒是可以将这份证据交于你。”

“法警,我这里有控方证据的复印件,把它交给辩方。”法官将一叠纸张递送给了书记官。书记官平静地起身,把手中的文件交给了前来的法警。法警将文件转移到了辩护席。当乔雪忆拿到报告后,她才渐渐扬起了嘴角,宛如在说:案件果然和自己所想的一样。

赌赢了。

“尉迟检察官,我可以理解为你在隐藏真相吗?”她问。

“什么意思?”

“为什么你拿到的证据比我多?”

“这你得问你家所长,”尉迟安娜摊手,“她自己不过来取而已。”

“姑且就信了你的话,那你现在看看这个。”乔雪忆指着证据纸张的中央,“就是这里。”

“这是?”法官纳闷地看向了手中的复印件。

“为什么这张照片里,撬棍的上方……没有血迹?”

法庭的最前方顿时的大幕显示屏亮起了一道光。合议庭身后的荧幕里正好被投影着撬棍的照片。此刻,旁听席的观众将目光再度集中在尉迟安娜的身上。

“呵呵,傻子才会在案发事后还让血迹留在凶器上面。能想到这种可能性的人多半也是个傻子。”

“那血液检测报告里的这一行,你是否看过。”

乔雪忆并未被激怒,而是继续阐明发言。

“我看过。”

“请把法医对撬棍的检验结果,大声告诉在场的所有人。”

尉迟安娜不慌不忙地举起文件,“……‘综上所述,撬棍整体并非出现潜血反应’。”

“你应该知道什么是潜血反应吧。”

“当然知道。”

“凶器上并没有沾上死者的血液,审判长,这根撬棍根本不是凶器。”乔雪忆的情绪一下激动起来,她快速走到法庭中央,对着法官张开双臂,“显然还有其它真正的凶器!”

明明很是义正言辞地一番话,却并没有让法庭的众人变得激动。法官跟安娜的表情也没有任何起伏,仿佛早就知道这一刻会到来。

落槌声响起。

“可能乔律师还不知道。”一向肃穆的法官率先缓解了庭内这尴尬的沉默。

“您指什么?”

尉迟安娜的脸色看似胜券在握,她冷静地回答:“死者尚先生,虽然是后脑被击中,但实际上,他并未溅出任何血液。”

“是吗?”

“因为他是‘颅内大出血’。”

连同法官在内的庭内人员跟着点了脑袋。或许是因为他们早已知道这件事的关系,不论是尉迟安娜的发言还是乔雪忆的反驳,在这里一切都显得那么顺理成章。

本以为乔雪忆会因此而变得尴尬,但实际上她的内心并未产生任何的不适。她只是和以往一样,在辩护席的桌上拿起了证据文件,紧跟着宣读。

“我只是想确认一下,我到底被隐瞒了多少事。”

“跟我们没有关系。”尉迟安娜轻蔑地看着她。

“死亡报告上说尚寅先生是脑出血,当时我就觉得很奇怪,为何这段证词说的这么含糊不清。”

“因为现在开庭的时间距离案发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证据随着日子更新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乔雪忆怒捶了一下身前的木桌,“但我的证据都不是最新的!”

“难道你还要怪法院?”

“不。”她轻松地耸肩,“没有任何关系,起码我现在终于可以了解清了一件事了。”

“你还有什么高见。”

“你……能对自己的发言负责吗?”她凝视着安娜,

“当然,我所说的一切都是事实。”

“那好。现在经过我与控方的交流,现在大抵可以明确两个事实。第一件事:死者的血液并没有溅射到凶器上。”

“是啊,没错。”

“第二件事:就是证人在撒谎。”她注目向了证人席,眼神冰冷寒烈。

所在证人席的单冬倒吸了一口凉气,整个人打了一个寒噤。乔雪忆注视了他几秒,接着漫步走到了证人席的前方,将证据文件轻放在证人席的围栏上方。

“单冬先生,请重复一下这句话。”

单冬没有回话,宛如为了避开不祥之物,将眼神彻底的远离了乔雪忆。乔雪忆面对旁听席,毅然拿起了手中的文件。

“我来告诉诸位,证人在几分钟前说过什么话!”

恍惚之间,尉迟安娜的身子好像颤抖了一下,疑似是想到了什么。不过没一会她便继续保持着那坚定的姿态,不打算展现任何破绽。

“证人的原话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方才他是这样说的。”

法官也与观众一起认真的聆听着。

“‘那天梅雨默告诉我,她会依赖这些钱,并且会为了得到这些钱而杀人’。”她清了清嗓子,“那天晚上当梅雨默进家门的时候,她向我承认他所干的一切。”

“然后?”

“重点来了,证人说:‘并且,她手上拿着撬棍,还沾着血迹’。”

梅雨默十分惊诧地望着一旁的单冬。他回避了所有人的眼神,面部开始褪色。

乔雪忆继续解释:“我们因为把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句‘梅雨默就是凶手’这句话上,所以差点没有注意到证人证词里最关键的地方。”

书记官一下意识到了什么,眼神游离了瞥了一下身旁的法官。法官也清楚的知道,他自己究竟在无意间忽视了什么。

“证人说他看见了,被告手上的撬棍还沾有血迹。”

法庭再度迎来了寂静。鸦雀无声的状态只持续了几秒,在下一瞬间,气氛立即被所在控方席位的尉迟安娜所打破。

她立即举起手,向法官明示自己要发言。

“可以容我说几句话吗?”她朝着合议庭询问。

乔雪忆目不转睛地盯着尉迟安娜,心里说着这个女人现在还能打什么牌?

尉迟安娜缓慢地走到了证人席,目视着单冬。

“证人单冬,我代表控方打算问你一个问题。”

他与尉迟安娜对视了两秒。乔雪忆不知道单冬心里作何打算,只见他默默点了几下头,回复了安娜一声“好”。

“你为何说看到的撬棍上有血迹?”她质问。

恰好这个问题乔雪忆也想问,于是她也一声不吭地耐心听安娜进行审问。

单冬小声的答道:“报告上说那根撬棍没有血液吗?”

“没错,撬棍并没有沾上任何血液。”

“那就奇怪了。”

“请告诉我们,你当时究竟看见了什么?”

尉迟安娜轻声细语地说道,就像是指点小孩一般对着单冬进行着诱导。

“等一下,”另一方的乔雪忆立马发现不对,赶紧反驳并打断审问,“请不要拿‘我看错了’这种话敷衍在场的所有人!证人,你亲口告诉了我们,你会对自己的话负责的!”

“证人,大声告诉我们,你有可能将什么看成了血液?”

“证人请不要撒谎!”

“证人当然不会撒谎!请不要阻碍我的审讯,乔律师!”

“你才是,原告检察官你这是诱导询问!”

“这不是诱导!本人是在让他阐述事实!”

“我、想、起、来、了!”

单冬突如其来的恍然大悟阻止了两人的争论。

“是颜料,”他不慌不忙地答道,“我把颜料……当成了血迹。”

“什么?”乔雪忆顿时感到骇然。

尉迟安娜附议道:“证人,你确定吗?”

“对,这次我可以确定。”

“很好。”她轻拍了两下手,“乔律师,你听到了吧。”

她开始在证人席一旁游走,跟随于单冬那在突然间变得果断的眼神,一同向着满脸憋屈样的乔雪忆使去。尉迟安娜再度用蔑视的眼神瞪了一下乔雪忆。

“看看这跟撬棍。”

两人面对面,只隔了一张木桌。乔雪忆没有去管尉迟安娜,而是瞟了一眼印有撬棍照片的复印件。复印件上的撬棍端口,正好被人用油漆刷成了鲜艳的红色。

“对了,我再告知这位实习生一件事。这跟撬棍是死者家里的物品,所以证人先前并没有看过它。”

“证人!”乔雪忆试图向单冬确认。

他肯定地答道:“是的,案发的那天夜里,是我第一次看见这根棍子。”

“所以他大概把红色的油漆颜料当做了血吧。毕竟他压根没见过这根棍棒。”

“是的是的。”

尉迟安娜继续发言:“假设一位男子在夜晚之时,看见自己同居的女友手拿撬棍走进卧室,你以为该男子会冷静的去观察撬棍上的究竟是血还是颜料吗?”

“那他为什么不直接询问被告?”

“证人之前不是说了吗?被告曾告诉自己,她会去杀掉尚寅。结果在那之后没多久,被告拿着撬棍回家,证人一看自己的女友拿着危险金属棍棒,他本想试着去询问,可惜啊……人都是怕死的,万一被告一激动把自己也杀了呢?”

“你这个“也”字也是用的妙啊。”乔雪忆讽刺着。

“出于恐惧,证人只好闭口不谈。还好在最后,他在爱情与正义上,选择了正义。”尉迟安娜的话在不经意间把证人塑造成了为大义而灭亲的形象。

“没错,我不能再逃避下去了。”

单冬附和。他那滑稽的指责声仿佛就是在把自己打造成大气凛然的良民。

乔雪忆咬牙切齿地看着那两人,“我觉得你根本就是在撒谎!”

看到这俩人冷静的样子,乔雪忆大概也可以猜到一件事:那便是单冬与尉迟安娜在很早之前就一起有过串供之嫌。但她无法揭发,因为单冬的证言,与原告的说法在逻辑上都是说得通的。

至少在法官看来,尉迟安娜走的就是合法程序。

“你们两个……”

乔雪忆失落地挠着脑袋。

“这种情况算是符合常理的。人极有可能因恐惧而造成记忆缺失,证言出现差错也不是不可以谅解。只要证人不是有意篡改目击事实,都好说。”法官说。

竟然还是“都好说”,怎么不对我好说一点?乔雪忆不怀好意地看了法官一样,接着默默无闻地开始整理着证据。

尉迟安娜转向单冬所在的方向,大声命令:“证人,请修改证词。”

“明白了。”

书记官记录下笔记:“目击证词修正:证人单冬看着被告梅雨默拿着撬棍走进房间,撬棍上并未有血迹。”

“相信审判长也明白了,之所以凶器上没有血迹,是因为被害人的后脑被敲中后直接导致了颅内出血。所以辩方的反驳,对我来说只是一文不值的空谈。”

“控方说的有道理。”

“我的发言完毕,谢谢审判长。”尉迟安娜重回公诉席的时候,用宛如胜利者般的目光朝着乔雪忆的位置投去。

“有劳乔律师听我说这么多话。”

乔雪忆再也没有理睬尉迟安娜讥讽的腔调。她再次审视起了手中的证据,如同鉴赏般。

“不对……是血迹……血迹……”

本打算安抚一下自己的情绪,可是在控方阐述意见的须臾,“没有血迹”四个字令乔雪忆记忆之泉掀起了一阵涟漪。好似触电一样,她的身体抖了一下,一道光在无意中闪过了乔雪忆的神经。

“审判长,我还有一言。”

“这一次,辩方还有没有什么话想说吗?”法官的目光移到了辩护席。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聚集到了乔雪忆的身上。只见她略微气馁的埋着脑袋,也不知道她此时在想什么。

然而悲伤并未持续太久。乔雪忆重整旗鼓,眼里燃着足以重拾希望的火。

必须让庭审进行下去,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所有的可能性鼓捣出来。这样的想法不断被塞进乔雪忆的脑中,她心想,也没有退路了。

大声喊出来吧,就跟松所长一样。把那句话,对着检察官大声地喊出来。

“我反对!”

【7】

这一次她彻底伸出了那根手指。乔雪忆凌空指着尉迟安娜,双眸里是坚定不移的决心。

“还有什么可以反对的?”

“我最后问一次,尉迟检察官,你是否可以保证自己的观点就是案件的真相?”

尉迟安娜的声音顿了顿,“是、是的,我保证。”

你还能耍出什么花招?尉迟安娜这般不悦的心情直接表现在了脸上。

“一件事,我只说一件事。”

“辩方请讲。”法官请示。

“我的想法很简单。现在我们的推理是这样的:因为死者后脑勺的凹陷与撬棍端口重合率极高,所以撬棍就是凶器。”乔雪忆怀抱双手,在辩护席的两端来回漫步,“可这样的想法是不是太突兀了。全场下来给我的感觉就是,正是因为被告拿过一次撬棍,所以你们才判断撬棍是凶器。”

“你想说什么?”

“但撬棍上并没有血迹。合议庭的诸位,请看看死亡报告的这一处,”她向四周举起了证据文件,“这里法医有明确说过:‘死者被敲击的后脑勺与撬棍尖端有极高的吻合度’,注意,请注意,这里说的是‘极高的概率’。就连法医自己也没说过,撬棍一定是造成被害人死亡的凶器。”

众人屏住呼吸,就连尉迟安娜也开始耐心地听她讲述。

乔雪忆接着道:“我们所在的地方是一日法庭,只有一天的审理时间。在这一天内,我们的检察官,法官就跟刽子手一样,来决定一条人命的生死与否。审判长,这场庭审,我们是不是应该严肃对待?”

“你说得没错,乔律师。”

“所以说必须要排除掉所有的可能性,才能明确的给被告下达有罪判决。”她重重拍了一下自己的胸口,“而我,乔雪忆现在要做的,就是要不断地提出新的可能性!”

继续赌下去,排除掉所有的不可能,真相不久浮出水面了吗?

“辩方将在此提出新的思路,排除掉一起可能性。这是我应有的权力。”

“如果辩方考虑到了新的可能性,不妨细讲。”

“诸位听好:既然撬棍上没有血迹,死亡报告说的也那么模棱两可,那么我现在就要告诉各位,”她狠狠地敲击了一下桌子,“也许真正的凶器,并不是撬棍。”

“别逗了,那你以为还有什么东西能成为凶器?”

“是一个形似撬棍的新物体。”

乔雪忆充满威严的话音一下震得尉迟安娜说不出话。

“……哈啊?”

“要我重复一遍吗?”

“我反对!除此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还能造成那样的伤口!”尉迟安娜终于听不下去了,她也激动地一拍桌子。

“控方究竟有没有对死者的宅邸进行过全方位的搜查?”

“实习生,请不要把我们当成傻子!公诉方与警局一个月前就对尚寅的宅邸进行过地毯式的搜索,根本没有发现第二根撬棍!”

乔雪忆大喊:“我什么时候有说过要找第二根撬棍?”

“也没有近似撬棍的物体!就算不是撬棍,所有可以被人使用的东西,所有能被当做凶器的东西,我们的搜擦组都细心检查过!我明白你的担忧,但正式因为我们无法找到第二样与死者伤口吻合的物体,诉词里才敢断言凶器是被告拿回家的撬棍。”

“那又如何?”

“什么叫那又如何?你提出的可能性根本不存在?”

“凶器根本不一定要是近似撬棍的物体,也不一定是可以被人使用的东西。”

“你、你什么意思?”

乔雪忆挑了挑眉,心觉机会已经到来。

她义正言辞地讲道:“只要有尖端近似撬棍端口的物体存在,这个谋杀就有可能实施。这个凶器也有可能是人所不能拿动的,没错,我的意思是说,这个凶器未必是可以被人使用的。”

尉迟安娜愣了一会儿。

“……难道说!”

“护栏、桌角、台阶、扶梯……这些家具,你们有检查过吗?”乔雪忆二度握紧伏案的文件,“撬棍的端口是弧状,我所说提出的这些不可被操控的物体,其尖端也是近视撬棍的弧状。”

“辩方的意思是指……死者不是被人用凶器主动击杀?”法官的惊呼声在法庭间回荡。

“……对,也有可能是死者自己,撞上了类似撬棍端口的某样家具,然后恰巧同一时间,被告拿着撬棍回了家。”

这话一出,法庭突然迎来了绝对的寂静。乔雪忆所描述的场景出现在了众人脑中:被告人结束掉了一天的工作,刚离开案发现场瞬间,受害人就唱着歌哼着小调然后一头撞上了家里某样家具,最后……颅内出血死了。

这么一想好像逻辑上行得通?

连法官也被这匪夷所思地推理给搞得说不出话。

尉迟安娜勃然大怒,“简直异想天开!你想告诉我们,死者存在意外死亡的可能?”

“也不能排除这个可能性。”

“白痴、白痴!太白痴了!这种毫无价值的论点,那我们站在这里的意义又是什么?”

“找回真相。”

“区区实习生!”

“现在,我只问一个问题。”

法官点点头,“好的,辩方律师请讲。”

“控方是否有让警察局的人,对死者家的家具也进行过大面积的搜查?”

“控方……”

“有没有?”

“尉迟检察官,请你作答。”法官下达了指令。

“当时我们都在全力寻找能够被人当做凶器的物品,所以注意力都集中在能与伤口吻合的棍棒物身上,”她不安的摇头,“随后我们被告知梅小姐拿着尚寅的撬棍回到了家中,然后我就……直接对其提起了控诉。”

“那您的意思就是说……”

“我方并未对家具进行过检查,几乎没有考虑过意外身亡的可能性。”

听审人员都屏住了呼吸。控诉席的尉迟安娜低下了脑袋,似乎已经坦然地接受了错误。

“对于这样的疏忽,控方愿意接受一切安排。”

“正是这样。辩方提议针对‘意外身亡’这一可能性,着重进行讨论。”乔雪忆纤细却挺拔的身子屹立在了法庭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