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离开体育馆的这段时间,修皓重新逛了一遍操场。

学校里有趣的社团并不多,大多数摊位上都是划分了圈子,学生们各自和朋友玩自己的游戏。此外就是社联对外举行的问卷调查,调查单上的问题无非也是食堂伙食改善意见,或在设施建设方面的一些看法。话说真要想做一些能对学校产生帮助的事,还是不要搞这些表面功夫为好。

当然这种大实话,修皓以及一般的大学生都不会随便讲。众人对学校的统一意见就是看破但绝不说破。

“啊!是修学长吗?”看见修皓一人孤零零地逛着各式各样的社团摊位,蓝遥立即冲了上来。

“嗯……什么啊,原来是蓝遥啊。”路过贩卖饮料和临时的小摊时,他才闻声转过了身子。

蓝遥小跑着来到了他的身边,再次追问:“只有学长你一个人吗?雪忆姐和莉娅呢?”

“她们还在评委的眼下排练。要是学校能认可的话,等等就会登上节目表。”修皓没怎么理会蓝遥,顺手拿起了零食摊上的一瓶罐装咖啡,“这瓶多少钱?”

负责售卖饮品的阿姨一笑,“那个五元一罐。”

“蓝遥要喝点什么吗?”

“不用啦,雨记姐带来的红茶我已经喝得够多了。”

“阿姨,麻烦给我两罐牛奶咖啡和三包不同口味的蛋糕。”

点清钱款后,他将手中的硬币和纸钞分文不落的放上了摊桌。

“学长肚子饿了吗?”

“这是给雪忆和莉娅买的,她到目前还没怎么吃东西,现在应该很饿了吧。”

“可真是辛苦她们了。”

拎到打包好的食物后,修皓便匆匆离开了零食摊。

“蓝遥你呢,不去守着新闻部的摊位吗?”

她再次跟上了修皓的步伐,“雨记部长已经忙完回来了,现在是她在那边当看守。”

“她哪里会‘忙’完,估计也是等玩开心了,才想起了自己的本职。”

“嘿嘿,反正现在部长的头衔已经落在我头上了。”虽然她苦笑了几声,但修皓觉得她其实是乐在其中。

聊天进行到一半,蓝遥的围裙上的口袋震动了几下。

“是手机响了?”

蓝遥鼓捣着围裙,“啊,有短信。”

她赶紧摸出了手机了。当屏幕亮起时,蓝遥的脸色立即转变了惊慌状。她忽然陷入闷声,这反而引起了修皓的好奇心。

“怎么了,垃圾短信吗?”他的脑袋凑到了蓝遥的屏幕前。

“是莉娅发的。”

“短信里是什么内容?”

“雪忆姐……雪忆姐她走丢了?”

“啥啊!”

发件人:莉娅

乔学姐失踪了,她手机也是关机状。

让学长想想她会去哪里,我这边没有学长的联系方式,只好找蓝遥姐帮忙传达了——

“她都说了些什么?”

接过蓝遥手机的修皓仔细端详着短信内容,心里说不出有多难受。要是放在平时,他对女友偶尔做出的难以被人认同的某些举动,或许会表示理解。

毕竟她是那个乔律师啊,还不至于会到关键时刻犯傻的地步。

“雪忆……”

若是以往的修皓,肯定会去这么想。

但最近的情况有些不一样。

他坚信包括雪忆在内的不少人,都因走上社会的原因,心理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变。所以,如果乔雪忆再做出什么难理解的行动,其中肯定有错综复杂的原因。

“我再回体育馆看看。”他困扰地递回了手机。

“学、学长……”还没等蓝遥把话说完,修皓就拼命地跑了起来。

城东大学夜间八点二十分

四处都能听见代表校庆进入白热化阶段的群众呼声。体育馆排演室外已空无一人,评委早在十分钟前就收拾完设备前往到了大礼堂。目前,只留下了白莉娅一人瑟瑟发抖地站在寒风中。

在她摩擦手掌自暖的同时,修皓的身影正从远方跑来。

“雪忆她发生了什么?”他与白莉娅拉进到了只剩几步的距离。

“阿修学长!那个……详细情况我不知道,乔学姐她、她在刚刚接到了一通电话后,表情就一直很悲伤的样子,好像快要哭出来了。”

“哭了?”修皓扶着膝盖,一直喘着大气,“电话又是什么?”

“我不知道是谁打来的,但是学姐对我简单说了几句话后匆忙跑走了。”白莉娅不安地怀抱着自己,“我不知道她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话,什么话……她对你说了什么?”

“学姐她说……她想回‘最初’的地方看看,然后让自己一个人静一会儿。”

两人的谈话停了片刻,相互都茫然注视了对方几秒。

“……什么玩意儿?”修皓皱眉。

最初的地方,那是什么东西?话说回来,这次的突发情况又是什么?

……要是再多了解她一点,就不会这么麻烦了。

白莉娅的语调很悲切,“她真是这么说的。”

“莉娅你有没有注意到雪忆是从体育馆的哪个门离开的?”

“这个……是后门来着。”

“后门是去教学区的地方,”修皓拼命地回忆着,试图从白莉娅的话中摸索出一点信息,“雪忆应该不会离开大学。”

那个女人不会随便露出悲伤的样子给人看的。哪怕要故作坚强,乔雪忆也不会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流泪。

“既然如此……”

他大概能猜到一点。

根据白莉娅所说,刚刚打往乔雪忆手机的那通电话,多半是令她感到悲伤的噩耗。而且不太可能是乔雪遥案子上的事。既然她已经下定决心要面对一切,那就必然不会因这事再度忘却而步。

 所以……肯定是其它的事情。

一阵沉默过后,修皓露出了迟疑不决的神色。

“难道是……不会吧?”

突然间,他幡然醒悟地盯了白莉娅一会儿。

她偏着头,“学长想到了什么吗?”

还未回复白莉娅的问题,修皓就果断地转过了身,打算径直离开体育馆。

“学长!”刚一小跑了几步,她就再次叫住了他。

“还有什么事吗?”修皓急切地转过头。

“就算找到了学姐,如果……如果她有什么心思的话,就不用勉强她来校庆比……”

修皓渐渐地放慢了脚步,在十多米开外停下。

“我会处理好的!”

他站在空无一人的寂静走道,朝着白莉娅大声呼喊。

“什么啊?”

修皓重复道:“我会把一切都办好的,你尽管放心。”

他百般叮嘱着自己:谁叫那是我的女朋友。所以关于乔雪忆的一切,修皓心里都是有数的。

还未等白莉娅回神,眨眼间,他就再次冲进了前往操场的人流群中。不论是刚刚离开的体育馆、还是外操场、亦或位于南北两个校区的食堂和图书馆,都没有乔雪忆的人影。

但修皓始终没有放弃寻找,而且这些地方对他来说,不过是通往终点的必经之路。

凌冽的寒风刮过,这时教学区楼道的瓷砖地已经冻出了龟裂。气温濒临零度的夜晚,他依然在马不停蹄地奔跑。而寻觅乔雪忆的过程,也花了足足有半个小时。

虽不至于把全校挨个翻遍,但能想到的她可能会待的地方,修皓都认真地路过了一次。而他最后驻足的地方,则是法律系C教学楼的三楼。

这里是一路上在跑步过程中不断分神,一边撞着行人一边探索记忆深处时才得以发现的场所。

法学院刑事诉讼法专业二班——也是乔雪忆入学时所在的大教室。

“打扰了。”他一手推开了木门。

所谓“最初”之地,应该就是指这里。

“要是有什么烦心事,可以和我说说。”修皓温柔地讲着,轻声走进了用于上专业课的大教室,悄然无息地坐在了角落靠窗的倒数第二排。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她问。

在他的身旁,仿佛坐着一位身穿黑色哥特服的大小姐。

洁白的肤色在月光的照耀下,把乔雪忆衬托的更像一位公主。

“如果我爱一个女人,爱到骨子里……那么我一定知道她喜欢做什么,喜欢喝什么,朋友是谁,缺什么想要什么,以及……她会去哪里。”

“你活着还真是靠一张嘴呢。”她略显哀愁地调侃着他。

修皓一下转过头,“当然,还有,这身衣服是……咦,是洛丽塔?天啊,你不冷吗!”

还没等她回话,他就担忧地摸起了乔雪忆的袖口。

“这么薄的布料……这跟蓝遥和莉娅穿得那款不一样啊!”

“这不怪她们……何况,我又不适合穿她们的那种孩子气的衣服。”她淡淡地回道,脸上又依稀可见的泪痕。

“不,你穿起了很好看,比任何人都好看。”修皓极为认真,“独一无二的那种。”

乔雪忆看似厌烦地揉了揉眼,“唉……你又开始了。”

她表现地极不认真,不像先前白莉娅说得“学姐快要哭了”的样子。

果然,又在假装镇定了吗?他心想。

保持这样的恋人关系快四年了,他看乔雪忆这样故作坚强的样子,也已经有四年了。

对修皓而言,不论女友如何寡言,他也能大概猜测出一些她的想法。

虽然两人平时一直若即若离,连在一起约会的时间都很少,但有些东西,始终是被无形牵连着的。

用修皓从心理学书里读到的话来讲,这大概就是一种名为“守望”的男女感情。所以,他从不提醒自己,这时该做什么。

他想要的不仅仅是和她在一起。这时候的他也想让乔雪忆知道,换做其他男生,或许也会毫无保留地这样陪在她身边。

但也只有一点,唯独这一点……只有修皓才做得到。

而且他要做得——应有尽有。

“至少……我一直都在啊。”修皓的脸上划过一丝笑容。

缄默一阵后,他粗鲁地脱下了自己厚实的外套,搭在了乔雪忆的后背上。紧接着,乔雪忆也领情地穿起了修皓为自己披上的羽绒服。她拉扯着比拳头还大的衣领,一声不吭地把自己裹在了这看似蜗壳一样的大衣里。

“不要又着凉了。”

乔雪忆依旧没再说话,继续闷在修皓的羽绒服里喘着大气。

“雪忆,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一边,所以……不要觉得自己无依无靠。”

过了一会儿后,乔雪忆先是冷冷地答:“……我知道。”

“什么都不讲,只会让自己更加难受。”

“嗯……”

“有什么就说吧,没事的。”

“你稍微再等等,我还在拿你衣服擦鼻涕。”

大教室里响起了浓烈的擤鼻声。

“草!我包里有卫生纸!”修皓大叫。

“啊……”她终于从衣服里探出了脑袋,“感觉好多了。”

“哎呀,要不带你去买点药?”

“我已经没事了。”

看她逐渐冷静下来后,修皓与其一同直视起了前方陌生的大黑板。

见情况好转许多后,他才再度开口:“要不要先告诉我,先前你身边发生了什么?”

“我……”见他如此单刀直入,乔雪忆也不好继续隐瞒下去。

她知道,而且唯独这件事,给他讲才有非凡的意义。

毕竟在两人回忆里,只有修皓有深入了解过她的家庭背景。

所以……也只有他,在刚刚得知的那些事上,才能给乔雪忆做出最理智的判断。

她反手紧握住修皓的腕,“刚刚,我接到了一通电话。”

“嗯……是谁打的?”

“是我妈给我打来的,应该是这十年来的……第一通电话?”

“你妈啊……是你妈呀!”

“你的口气怎么跟骂人一样?”

“不是,我是说……你母亲不是已经……”修皓大惊失色地望向了乔雪忆的侧脸,“她不是早在那件事后,就消失匿迹了吗?”

“你怎么比我还激动?切,明明刚刚还在借机耍帅!”

“不、我是说……你会为母亲的事哭吗?”

“不是她的事情。”她凝视了一会儿修皓,“是我爸的。”

“令尊?”

“他身体出了点小状况。”

莫非是乔叔他病倒了?可他那样的人怎么会生病嘛!其实修皓很想接这种话,想说就雪忆你的那个父亲啊……那血气方刚的大叔能有什么事?

乔叔哪怕上了战场当前锋还身中几枚子弹,第二天照样能随意下床蹦跶!同样的情况换做修皓自己,估计早早就进第一批战亡烈士名单了。

“叔叔他他怎么了?”他忍不住开口问。

但他知道不能把话说得太过直白。见女友伤心成这样,修皓猜测事情肯定不简单。更说不定,有什么大事发生了……刹那间,他如此直观的预感道。

而且最坏的情况……

犹豫了片刻,乔雪忆沉重地说:“他……我爸他因为高血压……对了,你知道他有高血压吧?”

“上次在事务所看见令尊的时候,隐约听你提起过。”

“是的。我爸他……不久前突发脑溢血,就在刚才进医院了。”

“哈啊?”宛如出现一道霹雳,一旁的修皓吓得差点跳了起来。

“现在我爸在急诊室里抢救。”她茫然地愣了一会儿,“……这些都是我妈……那个自诩母亲的女人告诉我的。”

仿佛所有的担子都压在了她的身上。脸色昏暗的乔雪忆一蹶不振地趴在了课桌上,再也没有说话。

“乔叔他、在抢救?”修皓那因校庆而变得激昂的心情,在得知此事后瞬间跌落至了低谷。

噩耗传出的一瞬间,两人都沉默了。他的身体开始僵硬,连乔雪忆也一样,整个人在那里一动不动。修皓很担心,原本就因最近的各种事件,性格和心灵都变得残缺的乔雪忆,会再次崩溃。

为什么这一切的不幸都降临在了自己女友的身上!

不知所措、迷茫、犹如万箭穿心般的痛弥漫在修皓的全身。

“如果,所有的坏事都能转移到我的身上……就好了……”修皓悲痛地低下了头。

他明知安慰的话语什么都改变不了,但还是本能地开始埋怨。

现在他所能做的,只有静静地感受着乔雪忆撕心裂肺地痛苦。

“明明今天之前,我对我爸都没什么好印象……”大教室静得出奇,除了心跳声外,连她的泪珠一滴滴落在桌面的声音也能听见。

“叔叔他……”

“是一个任性的老顽固,向来多管闲事,说话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家里最艰难的时期人影都没看见过,现在时不时还会带不同的女人回家……从头到尾,没有给过我任何帮助的糟老头子……出现这种事,理所当然是报应,不是吗?但我为什么……”

“雪忆……”

乔雪忆吃力地捂着胸口,“为什么一想到关于他的事,心却这么痛啊!”

看着她如此痛苦的模样,修皓实在无法不去做点什么。他的手绕过了乔雪忆的后颈,轻拉着她的身子。修皓想让她哽咽地同时,能够找到一个地方靠靠。

“也许就是血浓于水的亲情吧。”他抚摸着乔雪忆的侧首,“就跟我那时,看见我弟弟胎死腹中的心情是一样的……是那种刻在DNA里的痛苦。”

他过去跟乔雪忆讲过,自己也曾失去过至亲。修皓确信,自己某些遭遇上能够与女友感同身受。这或许就是他与她能够一直在一起的原因之一。

然而乔雪忆没有对他的话做出回答,而且紧紧靠着他的身子,想为自己争取一丝温暖。

“……修皓,我……”又过了几秒,她嘴唇抽搐地开口,“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什么?”

“希望你能代我给蓝遥和莉娅道个歉。对不起,明明就要代表社团参加校庆了,结果我闹这一出……给你们添麻烦了。”她啜泣道。

“说什么傻话!什么叫给我们添麻烦?我……若是为你做的任何事,那都是我该做的。而且,我帮你道歉没有用。”他转过头认真地凝视着乔雪忆,“就算我一个人去,蓝遥也不会高兴的。等一切结束后,我们再回社团泡壶红茶,然后大家一起坐下来好好谈谈。没有什么熬不过去,大家都是难得的朋友。”

“……好、好吧!”

“要去探望令尊吗?如果确实放心不下他老人家,要去医院的话,我会陪你一去。”

“不用了,我、我现在心情好受多了。最主要的是……距离校庆的最后一场演出,也没剩多少时间了。”

修皓摆了摆手,“我说了,这都不重要。”

“我、我是说……”

“不要勉强自己,在我面前你只需要遵从自己的本心,把所有想说的心里话都讲出来。”他竖起食指,语重心长地打断了乔雪忆的发言,“好了雪忆,要考虑清楚再告诉我:现在是想见老爸,还是想回大礼堂?当然,不论你怎样回答,我都会陪你走到最后……没有任何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