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3】

“前方到站,城东大学公交站。”

系统提示音响起,车窗外的树叶吹袭满地,似乎蕴藏着一种杂乱无章的韵味。车轮滚起的尘土,使得整个天空都透露着一种烦躁压抑的冲动。

回大学的巴士在一路颠簸中驶向了天桥,由于从郊区到城东所停靠的公交站实在是太多,加上连续数次的换乘与走走停停,乔雪忆也一度陷入了疲倦状态。

起初她对吃退烧药还是有些抗拒,她坚信自己的病时机一到就会好,就算是低烧也不会影响工作。毕竟她一直以来都是这么熬过来的。

尽管乔雪忆任性了一段时间,但最后她还是在修皓的不间断地唠叨下,安安静静地服用了今日份的药。

两人坐在巴士的最后排,身心都有些劳累的乔雪忆正在靠着他的肩膀进入了午眠。

最后一趟的巴士驶了许久,此前还人满为患的车正随着时间流失掉了所有乘客。窗外的景色也从巍峨的办公大厦与补习机构,变换成了遍地枯叶的白桦树,以及早已拉起蓝幕的施工现场。

不知是否是错觉,他认为今年的凛冬比往日来得早,连自己的喘气也在不经意间模糊了车窗。窗外的景物飞逝,乔雪忆暖暖的呼吸传到了修皓的脸颊旁。

“成东大学公交站到了,请乘客依次排好队从后门下车……”

提示音在修皓的耳边响起。借着刹车后突如其来的惯性,乔雪忆的身子向前一倾。修皓立马伸出手拦到了她的胸前,避免她的额头撞上前座。

“啊……疼疼疼……”乔雪忆摸着后脑勺,小声嘀咕着。

巴士完全停止后,由于车身向后的作用力,她的后脑还是狠狠地碰上了自己的靠枕。

修皓关切地揉着她的脑袋,“没事吧?”

“没有大问题,别揉得这么用力,发型要被揉乱了。”一边嘱咐着,她一边带着修皓站起身。巴士后门弹开的同时,乔雪忆跌跌撞撞地扶着座椅走到了出口。

“到站了,我们下车吧,先找个地方解决你的住宿问题,然后我们就去吃完饭。”他跟在她后面,认真地建议道。

“住酒店就行了,过不了几天我就回去。”

两人来到了公交站点旁的树荫下,隔着斑马线望去,马路对面就是大学布满铁丝网的后大门。从后门进去就是学校的住宿区,也许是看到了附近饭点和旅馆发光的招牌,乔雪忆才想到继续住酒店这个注意。

“那怎么行,所长跟我的意见都是让你在这里好好玩玩。”修皓不认同她的做法,觉得没有必要在这样继续奢侈的消费。

“这一路上我想了很久,一直在琢磨你跟所长的想法。我觉得,所长给我放假的理由可不止是让我放松。”

“那还能是什么?”

乔雪忆一遍往大门里走,一边说道:“如果真是休假,玩几天就差不多适可而止了。到时候我回雪遥的家里看看,收拾一下衣物,就搬出去住。”

雪遥姐已经去世了,她继续住在雪遥家确实不妥。修皓觉得乔雪忆的选择没有错,但总感觉会有更好的办法。

“那你要搬去哪里?”

“事务所附近,那里也不是市中心或闹市区,反正房租也不贵。”

“如果只是以房租为标准的话……”

“还有地段和出行路线。”

他深思熟虑后,有些激动地说:“所以,不如就跟之前我们说的一样……住学校这里吧。”

“住学校?这里离我的单位这么远,你让我飞去上班啊?”

“上班时间都是所长定的,跟她讲讲的话什么都好商量,而且,”修皓赶紧解释一番,“主要这样我们可以一直见面。”

“那样的话……”乔雪忆一下愣住,接着两颊泛红。

“怎样?”

她欣喜道:“感觉也不坏。”

“对吧。”

谈笑结束后的几秒,两人又一次相视而笑。乔雪忆说话的语调和脸上所展露的神情,确实都比过去坦率了许多,这是修皓几年来很少有机会看到的景象。

然而这样的景象他却在近几日看到了数次。袒露心声、任性撒娇,或者痛快的大哭与大笑。

也或许是大学的几年来,他都没有看过乔雪忆在自己面前哭诉的模样,所以才在一天内能尽情地看她悲伤、看她欢笑,与她感同身受。

他终于体会到了正常人在恋爱过程中,才会出现的各种复杂情感。

“傻笑什么?”见修皓毫无理由的坏笑,乔雪忆不禁露出了疑惑地样子。

“今天真是,难受与快乐的心情反复交杂。这段时间过得真是五味杂陈,我也不知道我这么开朗的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是由于我的原因吗?”

“也不全是。”他走到她的身边,轻轻牵起了她的手,“雪忆当然是给我带来快乐啊,派发悲伤或难受的事,那是辅导员和学校的任务。”

“啧啧,你也变得肉麻了。”

“不好吗?”

“还不错,慢慢可以接受。”

乔雪忆的另一只手,温柔地覆在了修皓与她自己那只手的手背上。

“我先带你去住房小区看看。”他牵着她的手转身,慢慢朝着学校走去。

她再次叮嘱:“价格一定要合理。”

“租金太贵我可以帮你负责一部分。”

“其实我的本意是想让你带我多看看。”

“没问题啊,你直说就好。”

以后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事,你直说就行。想到这里,修皓自责地垂下脸。

“一个人出来住的话,我的要求多半还挺多的。你做好心理准备。”她打趣道。

修皓欣慰地笑了笑:“行啊,有什么要求,我一定会全力完成。”

“哈哈,怎么突然充满了干劲?”

干劲……他默念道,谁叫我在你面前,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

……真是难堪。

“怎么了,你表情好像很凝重,是在担心我提过分的要求吗?”乔雪忆凑在他的身边,立马发现修皓又正板着一张脸。

“没有啊,我的表情一直都是这样。”修皓苦笑了很久。

见他答得很果断,乔雪忆也没有再追问,接着正视前方,与他肩并肩往前走。

修皓小心地瞟了乔雪忆一眼。

……我对她的价值,也仅此而已了。

“如果要入住的话,床最好跟家里的一样大。”乔雪忆张开双臂,比划了一阵。

“大床吗?好,我记住了。”

尽力帮她完成吧。

“哎……”修皓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刹那间,他内心突然好恨。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没有与她站在同一高度的天赋。

他不奢求能为乔雪忆承担一切。

要他去帮她完成她也能做到的事,这种情形,都是在给足自己面子的前提下才会发生。修皓也自以为是地想过,或许能在工作业务上成为她的左右手,劳累与艰辛都能共同负担。

但事实上,这些都是不可能会有的事。

于是最起码,修皓必须要做一些到自己能做到的工作。

世上依然存在着乔雪忆不能完成,但自己全力以赴,或许就能完成的某些事。

最坏的例子……或许就是献出自己的生命吧?

……

大约半个小时后,两人一同走进了学区住房的中介中心。由于现阶段还处于上班以及上课时间,房区内外都没有人同行。

“您好,请问有什么需要我们帮忙的吗?”

前方修皓的推门而入,乔雪忆刚坐进住房中介办公室的交谈桌前不到十秒,就有一名女性热情地前来接见。

“要一间闲置的屋子,只用一间卧室。对了,要有双人床和室内卫浴。当然价格不要太高。”乔雪忆严肃地说道。

“好的,正在为您查阅相关住房信息。”其余工作人员在翻阅资料的同时抬起了头。短暂时间内,乔雪忆的全身上下,连同修皓在内也一同被人打量了一番。

“两位是要一起居住吗?”年轻的女接待员好奇地询问着两人,她那有些蔑视的眼神里仿佛在说“一进大学就敢同居”之类讽刺的话。

修皓与乔雪忆对视了一眼,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么露骨的问题。

没过一会儿,接待员忽然热情地推荐道:“如果需要套房的话,可以考虑一下我们刚推出的经济房,有阳台和三间卧室,租金也在两位能够共同负担的范围内。”

她冷静地回绝:“不用了,我租一卧一厅的房子就可以,除了卫生间外不会使用房子里的任何器具。”

“只要一间卧室吗?”

“没错。”

“我们现在登记的房屋,卧室都是单人床,根本容不下二位。”

她摇着头,“不要想太多,就只有我一个人住而已。”

“那这位先生……”

“我住学校宿舍,只有方便的时候会过来看看。”修皓见状赶忙上去解释。

“这么说,两位不是情侣吗?”

“呃……不对,我们确实是男女朋友关系。”

他一愣,先是看乔雪忆对这话题继续保持一言不发的模样,修皓才接着答复着接待员。

“那两位为什么不住一起?”

这女的话怎么这么多?他差点没忍住想对着接待员的大吼。

修皓挠着头,“我们还没到那个时候,依然需要给彼此一个空间。”

“修皓……”乔雪忆有些暧昧地叫着他的名字。

“那实在是不好意思,是我误会你们了。”接待员怀有歉意地低下头。

“有什么好道歉的?”他说。

“最近租房同居的学生情侣很多,之前还有人把房东们的屋子搞得一团糟。”

“一团糟?”

“就是字面意义上糟。”

“……不是很好好想象。”乔雪忆偏着脑袋,有点不明白接待员想表达什么。

“房东们担心这样的事情发生,才让我们遇见情侣租房就撒个谎,说房间没有大床。”

“啊,倒不是不能理解。”修皓自言自语道。

“所以我们才不建议情侣入住这栋公寓。”

修皓追问:“不过这样下去,你们学区房留着还有什么意义?校外的租房生意,不就是为不想住学校的大学生提供的吗?其中大部分合租的学生不是考研军就是情侣。”

乔雪忆也在附和:“何况考研的学生又不会睡一间房。”

“那个,我也无法做出太多解释。”接待员的语气很强硬,似乎不打算对此做更多阐述。

他情不自禁往乔雪忆的方向张望去。修皓发现她正凝神思考着什么,眼神极为肃穆。随后,乔雪忆大声了开了口。

“我来替你解释吧:这不过是你们一种经商措施。”由于无法再忍受接待员的装傻,她开始认真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如果真有情侣要入住,就算房间没有双人床,也有人会单独再开一间卧室,这样房东就可以赚双倍的租金。我说得没错吧?”

“这个……我不是很清楚……”

“你也知道这件事,接待员小姐,瞒我没有任何意义,也劝你不要跟房东在住房合同上动手脚。我是一名律师,小聪明压根骗不了我。”

嘴上还真是不留情。修皓不禁感慨。

“有没有含大床的卧室?”

“这个……”

“误导消费者,包括隐瞒或公开虚假信息,令消费者进行不符合商品价值的消费行为,都会触犯《消费者权益法》,按照《诈欺消费行为处罚办法》,只要我愿意,你随时都会支付我相当于三倍租金的赔偿金。”

在场的工作人员愣了几秒,接待员小姐则是捂住了嘴,犹豫了好一阵子。

“对、对不起。”

“不要光顾着道歉,最后再问你们一遍,还没有符合我给出条件的房间。”

“……有的,只不过,”态度强硬的接待员在服软后,终于一字一句地好好答复了两人,“只不过小姐您要私下和那位房东联系,商讨一些额外事宜。”

果然,乔雪忆又一次纳闷,心里唠叨着为什么租个房破事这么多。

“额外事宜,具体是指什么?”出于尊重,她装作好奇的样子询问道,毕竟她对要住的屋子发生过什么并不感兴趣。

“室内卫浴、双人床、便宜,满足您条件三大条件的屋子,只有那间了。”

“那间屋子怎么了?”

“那间屋子据说是——凶房。”她加重了口音。

提到“凶房”二字时,接待员与修皓都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唔……”就连一向冷静的乔雪忆也陷入了犹豫中。

“经理让我撒谎一来确实是为了能让房东赚双倍租金,二来……则是不希望我们再提起那间屋子事。那间屋子的确有很多良好的家居条件,但实际上我们并不是出租那间屋子,因为怕后续发生不必要的麻烦。”

原本就坐得挺直的接待员也忍不住再次紧绷身子,这下看起来反而更加正襟危坐。

要不别住了,自己贴点钱让雪忆住更好的地方。修皓本想这么打算,可是看到自己女友霎时变得坚定不移的眼神,以及想起自己空无一物的钱包,他没多久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接待员接着叙述:“早在三年前,有位大学生因为学分不够毕不了业,在那间屋子自杀了。详细的事您得和房东联系,我这里只负责交付住房合同。”

自、自杀?完全没听说过这档子事。修皓倒吸了一口凉气。

“怎么办?”他问。

“我就要这间。”

 

【4】

长达十多分钟的谈话结束后,乔雪忆按照中介方的指示跟随着女接待员离开了办公室,而修皓则紧随其后,与其一同前往到了坐落于学校农场后方的公寓楼。

三人在一楼大厅乘坐电梯前往了十三楼。乔雪忆始终一言不发,接待员则在一路上滔滔不绝地为两人说明着住房的相关事宜。

先是谈论住房安全,再到水电与天然气的使用规则,最后又开始胡乱评判当代大学生们的日常生活多么的不检点。

“一直以来入住这栋楼的情侣特别多,每次看见他们走出楼道心里都会觉得特别烦躁。有这么好的条件为什么不好好学习,非要谈什么恋爱!”

尽管接待员说得天花乱坠,但乔雪忆依旧没有太过理睬。修皓倒是假意认真的“嗯嗯”了几下,实际上他也压根没听进去。

不过也不难看出接待员对情侣这么抵触的原因,除开工作上的理由外,她自身肯定对大学生持有一定偏见。

“是这间了吧。”修皓打断了接待员的话,与乔雪忆站在了一间挂有号码“1313”牌匾的铁门前,“十三楼的十三号房……号码都怪不吉利。”

他拿起了手中的住房合同,与牌匾对照了几番。

“帮我们开下门。”乔雪忆向接待员请示道。

她慌忙地从皮包里抽出一连串贴有房门号的钥匙。在摸索了接近半分钟后,接待员才将钥匙从环扣里取出,慢慢插进了锁芯。

“怎么说呢,真是很少看见你俩这样谈恋爱的。”她突然对着乔雪忆感叹。

修皓疑惑不解,“这话怎么讲?”

是觉得我俩很奇怪吗?这个话题难得提起了乔雪忆兴趣,令她也不自觉地朝着接待员看了看。

“跟之前吵闹的情侣们不一样,两位之间说话一直客客气气的。”

“我俩一直都是这样啦。”他笑道。

接待员在防盗锁前用力扭转,随着几起金属碰撞声,门一下便被用力推开。

“小姐虽然表面看似没有把注意力放在先生身上,但只要话题令先生为难,小姐总是第一个开口。之前说到住房问题时就是这样。”她继续道。

“原来是这样啊……乔女士,你怎么看?”修皓一边坏笑,一边直视着乔雪忆。

乔雪忆小声怒斥:“你太八卦。”

她不服地羞红了脸,当即避开了修皓的眼神。他猜测,应该是乔雪忆疑虑自己的心情被猜中了,所以略微的不满。

女人的直觉还真准啊。修皓在心里暗自佩服这位接待员。

“先生也是,虽然一路上都跟在我们后面,但眼神一直都凝聚在这位小姐身上,从未离开过。”

忽然间,修皓感觉自己内心一阵躁动。

“是、是这样吗。哈哈,我怎么不知道?”他也连忙解释,脸红润到了耳根。

乔雪忆假意苦笑,“嘿,真没想到啊修老弟,你最近是太寂寞了吗?”

“好啦,门开了就进去,别闲聊了!”修皓红着双颊,快步踏入了屋子。

“给,这是合同。”接待员将钥匙放在合同纸张上,一同朝乔雪忆交出,“还有门与房间的钥匙,我们的门都是天地锁,只要租客一回家,门的四个边都会自动锁上,当然也只有这把钥匙能解,所以不用担心安全问题。”

“辛苦你了。”修皓与乔雪忆一同向她道谢。

“基础租金先转到我的手机上,我会替您交付给房东。押金与水电的费用,这段时间房东会亲自来取,到时候还有问题,就请和他聊吧。”

乔雪忆取出了手机,“收款账号是?”

“我的手机号。”

“行。”她一边在手机上输入着金额,一遍摸索着身份证,“那我这是直接签字,还是先和屋主联系吗?”

“没关系,剩下的一部分等房东来签就行。他早已经把租房事宜交给了中介,虽然我们是第三方,但私下其实能帮甲方进行部分决定。”

“都不需要和房东见面吗?”虽然还在进行租房事宜的问答,但乔雪忆已经在合同上草草签了字。

接待员无奈地回答:“凶房嘛,屋主他也不想跟这个屋子扯上关系。对了,身份证给我拍个照,这样今天就可以入住了。”

乔雪忆的身份证被修皓客气地递了出去,在接待员的一番检阅与拍照后,身份证又被递回到了乔雪忆手中。

“二十一岁……您可真年轻啊,一般人的话,现在的话应该是读大三吧?真没想到,这么早就做了律师。”

提早就预知到会有这个话题的乔雪忆,表情显得很是淡然,没有任何起色,仿佛一直以来都有人在谈论这个疑问。

“请别说什么年轻有为之类奉承的话。”她冷冷地回道。

就连对付这类问题的回答,乔雪忆也早已烂熟于心。

“那好吧,手续已经结束了。所以……两位能否容许我再问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她与修皓异口同声地问。

“乔小姐,你和先生交往了几年了?”

修皓与乔雪忆无言地对视了一眼。紧接着,两人又迅速回避开了对方的眼神,转而直视着接待员。

“为什么会问这样的问题。”修皓开始纳闷,并不耐烦地追问道。

“两位就像初恋一样。”

乔雪忆冷笑着,“毕竟在别人看来,完全没有热恋的感觉。”

“这是好事,如果一直保持着初恋时的心态,恋情才会一直持续下去。就像先生之前所说的一样,要适当给对方一个合理的空间,”还没等两人回话,接待员就自觉地转身,前往到了玄关,“很多情侣住进了这栋楼后,还没放假或毕业,男方女方其中一人就会因各种无理取闹的理由搬出去,所以……两位请一定要幸福。”

乔雪忆顿了顿,一字一句说道:“那个,我真的是一个人住。”

“再见啦。”还没等她解释完毕,接待员就轻轻地关上了门,离开了这间屋子。

屋子空荡荡的客厅内,只留下保持着尴尬笑容的修皓,以及眼神游离不定的乔雪忆。

“话可真多。”

“所以为什么一定要往同居方面想?”她困惑地向修皓询问。

“难道真是……我俩表现得太寂寞了?”

两人相互苦笑了一阵。

一束斜阳从通过了薄纱帘幕照在了房间的木地板上。几乎纯白的屋子出现了清晰可见的尘埃,分别遍布在客厅的每一个角落。

这间许久未经打扫的房间就跟雪做的一样,无时无刻不透露出一股寒气。

或许是总会想到“凶房”的缘故,修皓到现在背脊都还在打颤。

“我们把屋子打扫一下吧。”乔雪忆提议。

由于方才三人进门时,在没有脱鞋的情况下四处踩踏留下脚印,导致这间本就不是很干净的屋子变得更加邋遢。

“卫生间应该还有工具。”

乔雪忆用手指圈了一下范围,“你先刚我整理一下客厅吧,我去卧室看看。”

“好的。”

她与修皓一起来到了狭窄的走廊。

只要一人张开双臂就能摸到走廊的墙,两间卧室再算上不到三十见方的客厅,这间屋子估计下来可能不到七十平米。

跟之前与雪遥一起住的房子来对比,此处显然小太多。

可是,乔雪忆也不能再厚着脸皮回到那个孤零零的家里去生活。

从这里,重新开始生活吧!她为自己鼓起了勇气,推着走廊旁的木门。

无论怎么扭转把手,乔雪忆面前的木门也纹丝不动,仿佛和墙亲密的镶在了一起。

“两间卧室多半只能打开了一间。”刚从卫生间提着扫帚走出的修皓对她小声提醒道,“较大的房间应该在最里面,建筑学上讲过,只有靠里的屋子才会有更大的装修空间。”

听从了修皓意见的乔雪忆快步走到了距离不远的另一间房门前,她从小铁环上单独取下了卧室钥匙,缓缓插入了锁芯。

握着钥匙的手腕用力转动了几下,卧室的门便被她轻而易举地推开。此刻她身前的房间,实际上比她想象中的大许多。

她赞许地说:“整理得真干净。”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粉红的席梦思大床,上面放着折叠好的洁白被褥和凉席。床上方的蚊帐绑在床柱上,床边的柜子上摆着小巧的保温杯。

白色的绒毛地毯静静地铺在地板上,淡粉色蕾丝点缀的窗帘被拉到一边,一眼就能看到窗外大学球场的草坪。

“感觉怎么样?”修皓靠着墙边放下了簸箕和扫帚,凑到了乔雪忆身边低声问道。

“还不错。”

“上一个居住在这里的人,多半是在夏天时候搬离了。”

“为什么这么讲?”

“出租房一般只会留下必须的家具,所以那个蚊帐肯定不属于甲方,应该是之前的租客留下的。”他向前指了指,“我找抹布的时候发现,房东的小物件都整齐收在了客厅和卫生间的柜子里。何况现在已经是冬天了,没人会帮你架起蚊帐,只有可能是之前的人架了忘了收起来。”

“中介说这里是凶房。”

“嗯……我的意思是,那张床很有可能是死人睡过的。所以……”

“我建议你还是跟我学学,不要太在意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

“你真不害怕吗?”

“我并不相信幽灵。”

“那就好。”

“我的生活用品都留在雪遥家了,事到如今,貌似短时间内也不能再回去。等等你陪我去一趟超市吧,我们一起把接下来一个月衣食住行的必须品给买下了。”

她已经下定了决心。就这样,把所有悲伤的事都抛置脑后。

“了解。”修皓爽快地答应了。

【5】

从北都飞往南方航程还算顺利,除了……她那镶有金属的手杖差点被安保给扣下外。几经波折之后,她才不得已出示检察官执照以行职务之便,从安检办公室取回了属于自己的东西。

她的螺纹拐杖结构十分特殊,可以从六尺长缩至二尺。手杖缩小后,伊琳娜便将它放进了旅行箱,结束行程前再也没有拿出来。

午时刚从机场下机的伊琳娜,花了一下午的时间才安置好住所。

在酒店整理完行李后,她便朝着与人约定好的见面地点出发。伊琳娜的日程表很有规律,她不允许有人随意打乱她的计划。

结果刚一坐上出租车,司机就对伊琳娜的打扮产生了浓郁的好奇心,试图反复搭话。

“Hello,您是外国的旅客吗?”他小声问道,“是美国人还是英国人?”

由于伊琳娜的一头金发和蔚蓝的双眸,难免会有人对她的身份产生猜疑。

司机还是喋喋不休:“我以前去过美国,那里可真是好地方,既民主又自由。”

伊琳娜只好疑惑地歪着头,没有搭理他的话题。

“麻烦开往第四医院。”最后,她用听起来有些蹩脚的普通话对司机下达了指示。

刻意让自己更像初来匝道的外国人,是伊琳娜出行时的一种手段。假装听不懂中文,则可以直接避开毫无意义的搭讪。

为了让自己的演技更加逼真,她还始终保持着迷人的微笑。

司机遗憾地点了点头,一路上也不再搭话。

乘车大约有半个小时,她才来到了市医院的正大门前。

“谢谢。”付完定额的车费以最基本的礼貌道完谢后,伊琳娜头也不回地踏上了通往医院大楼的大理石台阶。

红外线感应的玻璃门朝她敞开,穹顶的节能灯一路照射到等候大厅走廊的尽头。大概十米外的正前方,一位身着警服的女安检员坚守在大厅的电梯口。

她快步走到安检员的身前,出示了检察官执照。

安检员肃穆地说:“请让我看看您的随身物品。”

她无奈地耸了耸肩,再举起双手,连同缩小的手杖一同被举到半空中。当安检员用小型金属探测装置扫过伊琳娜身子时,周围的安检仪器立即响起了刺耳的警告声。

“是它发出的。”她冷静地解释道,又晃着自己手中的螺纹手杖,“我的手杖是木制品,不过有些许地方镀有银,所以才会被探测到。”

“请让我过目一下。”

尽管伊琳娜有些不乐意,但还是向安检员递出了手杖。

“就这么点长,都还有违禁吗?”她问。

“这是可以伸长的吧?”

“哎呀,被你发现了。”

“您腿脚不是挺便利的吗,为什么要拄拐?”在发现手杖结构是可伸缩的后,安检员才略显不满地问。

她目光坚定地笑了笑,说:“为了让自己的路走得更稳。”

两人交谈的声音很低沉,相互之间都听不出对方话里的蕴意。起码伊琳娜的回答是别有用心的。

只不过安检员并不明白伊琳娜话里的意思,在她从拐杖上来回打量几番后,才将其交还给伊琳娜。随后,安检员帮忙在触控屏上按下了电梯的按钮。待电梯门开启后,伊琳娜才缓缓走入。

空间里除了她外,没有更多的人。顷刻间,一股明显的失重感袭击于她。当电梯门再度打开时,已经是十多秒之后的事了。

“快到了。”

她叮嘱着自己。

 电梯门再度打开。她望着前方,伴随而来的是一股阴冷的风,某种无端的恐惧侵蚀着来到这里的人。

相比之前大厅明媚的环境,这里的灯光呈现一股奇怪的灰色调。验尸官正带着护目镜推送着的那些树胶包裹。

那正是要前往太平间的尸体。

位于地下二层的停尸房无时无刻不透露着刺骨的气息。

这时伊琳娜才想起那句老话:医院是一个晦气的地方。

这里才是医院的本貌,一处布满死亡气息的地方。绝望,悲伤,害怕。说不定这个时代的背后,也跟这间医院一样,有着落差巨大的灰色地带。

看着前方放在地上按顺序排列着的柱形包裹,她才彻底感受到了死亡的含义。伊琳娜所处的楼层,是财富、地位、权势都变得微不足道的地方。

周围的医生头戴防护罩,完全看不清他们的表情。有的人侧过头,打量了一下伊琳娜,也不知为何,那些人也毫不在意的继续处理着尸检报告。

众人仍由伊琳娜继续散步,仿佛是早已把她当做一具属于这里的尸体。

“好久不见,伊琳娜检察官。”来自某处雄厚的男声一下叫住了她。 

忽然间,角落的阴影中缓慢走出了一个人。

站在她正前方的是一位两鬓斑白,却踏步有力胸脯横阔的男人。男人身着笔直的黑色警服,双肩上的警衔印有橄榄枝与两枚银色四角星。

她与他四目相对,才发现此人虽然已到中年,下颚也留着不是很稠密的胡渣,但他的却高出伊琳娜整整一个脑袋,身形也十分魁梧。

男人一直沉着冷静,散发着不同于他人的气场,让伊琳娜由衷的觉得,这里只有他才是这里活生生的“人”。

“您好,柳副局长。”一向高傲的伊琳娜也颇有敬意地对他低下了头。

 两枚银色四角星是二级警监所拥有的标志。一般位于这个等级的人,基本都在市公安局的就任于副局长一职。

被称为柳副局长的男人,年纪看似在四五十岁左右。男人见伊琳娜如此礼貌后,也露出了和蔼的笑容,浓黑而整齐的眉毛扬成了八字。

“事情已经依照你的意思办妥了,乔警官的葬礼我也参加了。”

伊琳娜惬意地笑道:“这个过程一定很麻烦吧,真是辛苦您了。”

“公安体系内,暂时还没有我柳政治解决不了的问题。”

“欠您一个大人情。”伊琳娜朝着柳政治诚恳地鞠了一躬,“这么说来,乔警官的棺木里是空的吗?”

他摆了摆手,“是另一具尸体。”

“不会被发现吧?”

“不会,唯独这一点不用担心。”柳政治怀抱着双手,迟疑了片刻,才沉下声说,“我真正担心的事,是尸检报告的方面。”

“我已经用邮件跟法医打了招呼。”

“怎么安排?”

“先告诉我乔警官真正的尸体在哪里?”

他用大拇指指了指自己的身后。伊琳娜看向了柳政治所背对的方向,发现那里的尸床正安置着一份柱状树胶袋。

“就在这里。”他满意地答道。

“尸检也是在这里做完的?”

“没错,从头到尾,由内而外的检查了一遍。”

“难怪文件那么厚……”

“这么说你已经看完了?”

“报告的卷宗在飞机上闲来无事时读了一遍,但没有现场考察。不过也不差,就算不去我大概也能掌握全貌。”

“那么,伊琳娜检察官,”他凝视着她,“你知道案件的真相吗?从动机到人际关系,从死者生前的所为与凶手的犯罪心理,你心里有数吗?”

“真相嘛?这倒是没数,只是……”

“只是?”

“只是我知道‘结论’与‘定论’。”

“哈哈哈哈。”不知为何,柳政治先是连续拍了几下手,接着放生大笑。

“看来柳副局长明白我话里的意思了。”

“哎呀,该说不愧为‘不法公诉人’被,还是……不愧是‘伊琳娜’?”

“对我来说都没差。”

“那么法院那边我们是递交‘结论’还是‘定论’呢?”

“定论就好。”她邪魅地一笑,“仅仅是定论就够了,大家并不在乎真相。所有人只想看到结局,一个芸芸众生都能接受的结局。如此一来,结论和事实如何就不那么重要了。”

“这样会不会显得我们不那么公正?”

“人从出生的那一刻,直到死去,都注定会与不公抗争。所以我只守护公正,绝不会给予公正。给予公平是上帝的事,我们没有给予世间绝对公平的必要。”

“我们仅仅是凡人。”

“对,我只是凡人。”伊琳娜突然将手杖举过头顶,“只有凡人,才有革命的资格。”

“革命?”

“是的,副局长,我要进行——‘司法革命’。”

此话一出,尸检人员的目光都在霎时间集中在了她的身上。伊琳娜的声音显得有些冷酷,她并不知道,这句话其实让柳政治的心猛地紧缩一下。

“原来如此。”柳政治再次泰然地拍了拍掌。

“副局长不是很好奇我的一直以来的行动吗?这就是理由,是‘革命’,我就说这么多。”

“你不怕我把你抓起来?”他直视伊琳娜,眸子里带着些许的怒火。

两人的谈话过程中,不知是谁在何时打开了几盏的镁光灯,使停尸间的温度好似达到白热化的程度。加上气氛忽然变得紧张,仿佛划一根火柴,被浓缩挤压的空气就会轰轰燃烧起来。

“我要是害怕,就不会约你见面了。”

连同柳政治在内的不少人,额首都点缀着多多少少的汗滴。但唯独伊琳娜的脸庞,依然还白得发亮。

“哈哈、哈哈哈哈!”

所有人都有一种空间变得焦躁的错觉。柳政治毫不在意地肆意大笑,直到片刻后,他将手放到了腰间的皮袋上。

伊琳娜的目光随着他的手挪移到了斜下方,在柳政治的侧腰处,正好绑着一把熟悉的漆黑金属。

他缓缓打开皮袋,把手指放在了扳机上,取出了那把警用手枪。伊琳娜不为所动,继续凝望着柳政治。

“你有没有考虑过,我现在或许已经被局长给收买了?”当他发言时,枪口已经指向了伊琳娜。

“是吗?”她微微一笑,冷静地说。

“完全有这种可能。人际关系其实就像国际贸易,我对谁的需求更大,谁对我有绝对优势,我才会彻底服从于谁。”柳政治狰狞地扬起嘴角,“你跟范局长比,实在是不值一提。”

她从容地抚摸着手杖。不知伊琳娜是触碰到了哪里的机关,刹那间,手杖上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响声,棍身环绕的铁片一节又一节的弹开,二尺不到手杖的瞬间伸长至六尺,变成了一把螺纹拐。

伊琳娜双手杵着拐杖。像是让拐杖支撑身子般,她微微地弯下了腰。

“没必要撒这种谎。”她优哉游哉地晃了晃手指。

“你为什么确定我是在撒谎。”

“身体的颤抖啊,以及……”她真诚地与柳政治凝眸,“你眼里的仇恨。”

“仇恨……什么意思?”

“恨意偶尔可以跨越理性。被仇恨侵蚀的人在面对敌人时,其选择多半已经无关利益、信仰和感情。我不懂国际贸易,但我可以肯定,所谓绝对优势对你而言,屁都算不上。”

柳政治握着枪支的手,在肉眼可见的微小频率下颤抖。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伊琳娜苦笑着,“谁要是让我患上了轻度瘫痪,我是肯定不会再和那个人打交道了。何况,我的脑袋和脊椎还是铁打的。”

她打趣般轻拍着自己的脖子。柳政治继而保持缄默,目光不曾从伊琳娜身子上挪开。

她道:“我这辈子……都不会向谁低头。”

因为无法长时间进行用力紧握,骤然间,柳政治手上的警用枪“哐当”一下掉在了地板上。

“你还知道多少事?”他追问道。

“不多、但也不少。”

“你能让姓范的下台吗?”

“可以。”她坚定地点头,“这场庭审,就是司法革命的第一枪。”

“你还是这么自信……”

“我背负着包括我在内,整整十三人的梦想。”

“十三人?”

“首都的第一批‘不法公诉人’就是十三个。现如今,他们有的告老还乡,有的另谋门路了。”

关于“不法公诉人”的事,柳政治在刚就任副局长时候就听说过。那是在只做死刑上诉的检察官专组,一个组十三人,除此之外他就一概不知。

伊琳娜忽然怜悯般笑了笑:“还有一个人,在这条路上撞了墙,一不小心给撞死了。”

她话里的“撞死”,应该是因公殉职吧。柳政治忽然这么想到。

“那么你又干嘛要留下了?”他接着问。

“因为我必须留下了,我会从这条路上走进坟墓。”

“万一你路上也撞墙,又怎么办?”

“那就用头把墙撞开,头破血流也没关系。”

“伊琳娜检察官,你这么执着是有什么原因吗?我只是比较好奇像你这么年轻的女人,明明能享受国家的高额俸禄,轻松地结婚生子走完一生,何必非得在这道上折磨自己。”

“……我是深爱着这个国家啊。”

“爱?”他不理解,“你爱它,又为什么要搞革命?”

“正因为深爱,所以才要改变。”

“我完全不理解。”“脚下蛆虫遍地,一切都在腐烂,如果你能跟我感同身受,那请和我一样,让这里布满干净的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