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凡的一天·2】

黄昏之后的修皓独自在屋顶上发呆,还像个诗人一样凝望起了天边青白色的新月。

“夜色来的真快。”

不过他的脑子里并没有在做诗,他就只是单纯地观察着夜空。而且并不是因为对它有兴趣,眼里的月亮只是不经意眺望冬季天空的云朵时不知道何时突然出现的,然后刚好吸引了他的目光。

即使如此,那发出淡淡苍蓝色的新月,其美丽的程度仍然使他目不转睛。

他一边聆听着学校晚间的独特声响,一直盯着空中的月亮看个不停。从运动场传来了足球社社员们的声音,社员的呼喊声中还参杂着悦耳的击球声。

“我要继续回去辩护了。”

乔雪忆几天前留下这句话后便从社团离开了。

他知道她工作很忙,也理解她的工作。于是,两人又分开了很长一段时间。

“乔雪……”他叫着她的名字。

一切都感觉化为虚幻。

在脑中被唤醒的某段做被告时的记忆,他的内心有如被荆棘刺伤般痛了起来。为了压抑这股逐渐浮现的记忆,他硬是开始思考其他的事情。修皓把目光从那颗青白的月亮上移了开来。结果就象是兜了一大圈似的,他的思考回到与以往同样的地方。他为了舒缓痛楚而摇了摇头。

这时候,屋顶的门发出了声响。

“唉……风好大。”蓝遥打开了门。她一边为了不让短裙被风吹起而用手压着,一边来到了屋顶,“修学长你果然在屋顶上。”

“你怎么来了?”

“我一直在找你啊。”蓝遥这么说着的时候稍微偷看了修皓的脸,“你离开活动室的时候感觉表情很严肃,是有什么烦恼,还是又有哪门科要补修了?”

她那清澈的眼睛就像纯真的小动物般。

“不不、我……我面无表情的时候就是那样的脸,大家都开玩笑说我是‘司马脸’。”

“司马脸?”

“就是儒雅随和的意思。”

“我不是很懂……如果在社团玩得不开心的话,下次可以一改活动的方式。”

“倒不是这个原因。”修皓瞥了一眼蓝遥毫无防备的眼神,与她无言地对视了几秒。

明明跟我同样年纪,为什么蓝遥会有一双这么漂亮的眼睛呢?修皓不由得如此思考着。即使是修皓这个整天在一起的社团朋友,被那双眼睛注视时仍然会看得出神。

“我还以为你真的是因为不耐烦才丢下我先回去了。”

“啊、真是抱歉。”

“你真的有感到抱歉吗?”

“当然。”

“下次你可不要一个人默默地回家。”蓝遥又露出了笑容。

只要见到她安心的笑容,即使处于烦躁的情绪修皓也会缓和下来。

“学长,其实屋顶上是禁止进入的,你知道吗?”

修皓装作不知情的样子,“门没有锁的。”

从他第一次在这里进出之后,已经过了很久,但却从来都没被封闭起来过。

“这就是不可思议的地方。既然禁止进入的话,干脆锁起来不就好了?”

即使不特别禁止进入,也没有什么人会来到屋顶上。毕竟这里又没什么东西。在夜晚之后会想上来看看的怪人,大概也只有他而已吧。

修皓回过头,看了一下屋顶的景色。虽然最近的白天越来越短,不过目前天空仍是明亮的。如果是在充满着这种清澈空气的晴天下,就算不是他应该也会想抬头仰望天空吧。

两人所就读的这所城东大学,由于建在三环路外的山丘上,因此视野辽阔这点也是非常有名的。因为城东大学的正式名称还要加上省份,所以大家一般都简称为城东大。修皓时常进出的地方,就是一般大楼的屋顶。

城东大的校舍分为一般大楼、行政大楼、以及事务大楼这三栋。一般大楼主要都用来作为学生上课用的教室。由下而上各层楼正好分为大一年级、大二年级、大三年级。行政大楼则是与一般大楼以走廊连接的对侧大楼,聚集了实验室、理科机械化一体教室、家政室以及大型视听教室这些特别教室。

另外还有文化类的社团活动教室。最后,位于一般大楼与行政大楼之间,走廊正中央的就是事务大楼,也被称为C教学楼。这里有教师室、校长室、学生会会议室等等,以教职员使用的房间为主。

另外像是图书馆、医务室等等,也都是位于这栋事务大楼。不过很长时间前,那里曾发生过一起坠楼命案,所以每个大楼的屋顶都有上锁,但不知为何,只有这里的屋顶没有上锁,因此才能像这样偷偷地自由进出。

“学长,你一般都在这种地方做什么啊?”

“呃……这个嘛……”被她这么一问,修皓反而不好回答。总觉得在这里什么都不做才是正确解答。

“你在想事情?”

“想事情……没有这回事,蓝遥。”

“是吗?”蓝遥感到不可思议而歪着头。

想事情?那算是在想事情吗?修皓觉得也许连想事情都称不上。独自在空无一人的屋顶上,看着空中的月亮,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故事。就只是这样而已。

并非是为了寻求某种解答而进行,那种所谓具有创造力的思考。寻求某种解答,不,仔细一想连疑问本身似乎也只是不着边际的思考而已。单纯只是徬徨不定的思考而已。要把这些都向蓝遥说明大概也很难。

“那你到底在做什么呢?”她再度提出疑问。

就像是等待着我的下一句话似的,蓝遥以不解地眼神注视着我。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事情。”

平常也只是随便看些小说,戴耳机听听音乐,如此消磨着时间而已。不过,最近却什么都不想看、也什么都不想听。即使戴上耳机也不放音乐,看到一半就停下来的小说也已经放在书包里面好几周了。

什么事都不想做。

只是……

“天上。”

他有点说不出口。

“天上?”

“我在看天上的月亮。”

像这样脱口而出总感觉有些伤感,修皓并不喜欢这样。但是又不能对蓝遥说谎。

“这样啊。你又在看天空了。”

那一瞬间,他感觉蓝遥似乎有些落寞。也许是因为注意到修皓的视线,所以她马上又对他摆出了微笑。

“月亮在哪里啊?”

虽然不知道蓝遥刚才心中正打着什么主意,修皓还是往高挂空中的新月指了过去。

“在哪?”

由于是白昼的月亮,而且是扁扁尖尖的新月。因此也许有点难看见。

“从那座大楼一直往右边延伸的位置啦。”

说到那座大楼,他所指的就是耸立在这座城市中心的市政大楼。就如同它的名称一样,市里一半的官僚都就业于那里。

“啊,看到了。青白色的像是盖了一层薄纱,很漂亮。”蓝遥看着那颗新月,并出神地说着,但随后马上就开始窃笑,“嗯哼。不过居然大白天就开始在赏月,修学长还真是浪漫呢。”

浪漫?她居然能自然地说出这么令人害羞的事情。让修皓开始觉得头痛了。能够把他这种平常难以亲近的人冠上浪漫这种评价,大概也只有她才办得到。即使在同班同学之中,会主动接近他的人实在是少之又少。

说到浪漫这一点,蓝遥应该多少也知道自己的外在有多讨人喜爱吧?

不只是同班的男孩子,其他的班级与年级似乎都有不少来向蓝遥告白的家伙。但是,我却从来没听说有人成功过。从蓝遥身上也完全看不出一点征兆。

“怎么啦学长?我的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不知道是否因为一边注视着她一边想着那些事情的缘故,而让蓝遥注意到了。

“什么都没有。”

风势不经意地开始增强。虽然入春后的风会稍微使肌肤感到寒冷,不过也带来一股令人舒畅的清爽感。

“哎呀!”蓝遥双手按压着裙摆,并发出感到困扰的叫声,“风变强了,要下去了吗?学长如果在这种地方待太久,可是会感冒的喔。”

“那走吧。”他坐起身子,“我送你回寝室。”

【乔雪忆】

夜晚来临时,就只有我一个人留在居民楼的顶楼办公室。松所长在整理完文件后也匆忙离去。她还是一如既往这么早就给自己安排下班。

整家事务所也只有我与她两人而已。

至于繁杂的书本与文件,还有一些无关官司的账本支出也留给我来清算。再怎么说我也为替事务所争取过无罪辩护的人啊,哪怕我是新人,但能不能不要把这些杂活都交给我?

虽然很不满,但我还是接下打扫卫生间的“头等大事”。用盐酸处理掉了污垢后,我用医用白口罩挡住了脸颊,那个味道实在是太难受。扫帚放置完后,我就开始了新的工作。

“乔前辈在吗!”

从隔壁所传来的某位少女呼喊声干扰了我的思考顺序。

不在!我本想怎么说。

“请问是需要咨询法律业务还是有什么委托?”

我还没来得及丢掉了皮手套和围裙,只是将抹布洗净,再确认自身没有异味后,就回到了所长办公室。

不过话又说来,什么委托人会叫自己乔前辈?我开了事务所的门,迎来而来的是一位留着栗色高马尾的元气少女,她紧握着自己的双手,身着白衬衫和格子裙,年龄看似在十八岁之间,好像是高中生,有一双让人沉浸的美丽瞳孔。

她的脸颊红润,整体面容十分清秀,成熟却又不失稚气。以及,那让人离不开视线的,象征每日升起的朝阳般隆起的胸部。记忆中只有模特杂志里才有这样比例的五官和身材。

该死,让人看着好生嫉妒。

“您、您好!是乔雪忆前辈吗?”她害羞地低着头。

“是是。请问有什么事?”

“那个,您这是在解刨尸体吗?”

也许是看到我一身白围裙与白口罩,加上手上还戴着神似医用手套的护具。

“我在扫厕所。”

这个问题回答地让我很痛心。

“辛苦了!那个、我能进去坐坐吗?”

“啊啊!里面请!”

少女前脚迈进事务所后,便开始以探寻的眼光打量着这间屋子,于是我直接开口让她先坐下。

在她坐上沙发后,我用纸杯从饮水机里为她倒了一杯热水。趁着她不注意,我坐上了所长专用的皮革靠椅,尽可能让自己露出地盘老大般高贵冷艳的微笑后,淡定地向她开了口。

“除了法律相关的业务外我们还接受调查委托,出轨外遇抓小辫子是我的长……不,官司问题我会按照事件复杂程度,对委托金进行相关调配,如果有需要的话请让我了解一下你的……”

她两眼冒着金光般向我走来,“前辈,我想咨询一下!”

“咨、咨询何事?”

“因为你在法庭上的身姿真是太帅气了!我仔细想了想,看来只有找你了!”

“哦谢谢……”我勉为其难地回道。

咨询?不是吧,这已经第二个提出这个要求的人了。之前那个采访我的小家伙还把我的照片匿名投给了报社,真以为我不知道吗?再这样下去,我还不如建立一个收费问道专区,增加事务所的营业额。

“我一直都想做一名的律师,像你一样在法庭上奋战的律师!”

“真是一个伟大的梦想。”我严肃地说,像是夸自己一般。

原来是人生咨询嘛……一般事务所确实不会干这种事。

“你叫什么名字,是学生吗?”

“我叫白莉娅!是城东大学附属高中二年级理科三班的学生!”她十分紧张地向我连续点头,“我一直在关注一日法庭的动向,就是在之前那场大庭审里我看见的您。”

“高中生还是多把学习心思放在学习上比较好。”

“我已经决定了,以后就报城东大学的法学院。”

“法学院的收分还是蛮高的。”

“没有关系,我成绩很不错的!”

我也是第一次见这么不低调的学霸。听她说着的同时,我拿起了纸杯喝了一口白开水,打算等嗓子准备好后再陪她唠嗑。先聊聊什么话题?对了,就让她放弃不现实的理想,好好投入到以高收入为目标的人生规划当中去,没必要再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

当什么律师啊,真是,如果真想来读我们大学,你早就参加我们大学的自主招生考试了。

“我已经参加了城东大学的自主招生考试,目前已经通过了。”

像是读透了我的心思,白莉娅吹捧着自己。

差点被水噎着的我赶紧捶着胸口。

“这、这么厉害吗?”

“但我心中却有一种说不清的迷茫。”她的热情消退了一半。

“迷茫?”

“这就是我来咨询的原因。”

闲来无事,我也对不少事情变得饶有兴致。

“说来听听。”

她深情地注视着我。在这一个人都没有的黄昏下,无聊的工作业务已经令我疲劳不堪。能与一位对自己充满敬仰之情的后辈闲聊,也不是那么坏。

“前辈。”

“嗯?”

“当时法庭上的那位被告,是你的恋人吧?”

“你说他啊,姑且算吧……”

“要怎样才能找到,能让你那么拼命去拯救的男人啊?”

“噗!”

趁着水还没有完全喷到所长的工作桌上时,我立马用手捂住了嘴,让本该喷射而出的唾沫倒流回了食道。白莉娅看着我这副狼狈的模样并没有加以嘲笑,而是以更加认真的表情直死死的望着我。

“你在说什么啊小妹妹?”

我用随身携带的纸巾优雅地擦拭着嘴角。

“就是那次法庭上,你家的委托人啊。他不是你老公吗?前辈为之奋斗的男人必然相当优秀吧,要怎么样才能找到这样的男人呢?”

为什么会是这种话题?

“这和律师咨询有什么关系?”

“因为我决心做律师了,那我必须要有一个能够像前辈老公那样的男人做助手!”

“他不是我的助手……哎呀也不是我的老公!我跟他……”

我跟他……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我扭过头,前方的柜子上正好有所长买的等身镜。我也看见了自己那张老脸莫名有股红晕。

“前辈,我想说……一个律师为委托人争取利益最大化固然不是坏事,但有时候,你的立场会使你职业荣誉开始变得有些动摇。这对律师来说,并不是好事。”

那个八卦的白莉娅就像是换了一个人,她用有些沉闷的语气带着些许教训的口吻对我阐明着意见。

“啊?你的话我不是很懂。”

其实我懂她的意思。

“律师守护的是法律,在法律的允许范围内保护委托人,才是这份工作所带来的操守。前辈在法庭上的一举一动,就像是脱离了法律般,守护着法律之外的东西。”

所长一直教导我,来者既是客。白莉娅突如其来的一系列说法让我很想给她吃闭门羹,但我……始终还是做不到。“送客”二字还是没法从我口里说出。

“你是想说我不配做律师吗?”我也不甘示弱。

“不要生气,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如果一味去追求做一位大律师,那么离戴上欺世盗名的头衔也就不远了,我不希望前辈成为那样的人。”

我很干脆地回答,“我不会成为那样的人的。”

“你对你家老公的辩护,并非出自一位职业律师对委托人的负责,而是一位沉迷于情感世界的女人对一个男人的信任。这份无条件的信任对任何职场上的女性来说,都不是好事。”

这句教训怎么那么耳熟?

“如果你是来给我说教的,那还请回吧。我有我自己的分寸,还轮不到高中生来指点江山。”或许是我的口吻有些重,白莉娅表情的热度很明显的下降了几分。像是受到了委屈一般,莉娅又一次低下了头。

其实我觉得白莉娅说的话有一点道理,只是我并不是那种会坦然接受晚辈意见的人。我就是这么一个偏执狂,所以才有人叫我怪女人。

“对不起。”她向我道歉,“我是真的很崇拜雪忆前辈。我不想你沦落到……跟我母亲一样的下场。”

她的这句话再次燃起了我的兴趣。

“你的母亲?”

“是的。”

“令堂发生了什么事?“

“我的母亲也是律师,不过因为委托人的虚假证物,被吊销了律师执照。”

又是有点似曾相识的话题。出于某种尊敬,我并不打算对这件事进行盘问。她愿意回答我就很自然的倾听,也不会多嘴。

“谢谢你的好意,但我暂时还用不着你的操心。”

我的态度已经比之前好了很多,婉言谢绝了她的好意。姑且算她的确是好意吧,毕竟我也无法排除这个女人有着其他目的。

白莉娅在短暂的忧郁之后重新燃起了斗志。

“那前辈,我们回到之前的话题吧。我还是想听听你跟你老公的往事!”

“都说了不是老公……而且这也不关你的事。回家做功课吧,做法律相关的咨询我倒是可以接受的。”

“收费吗?”

“免费。”

“那……我想知道他对你来说有多重要。”

果然还是会问到这个问题。但凡关注过我与罗竞和伊琳娜那场庭审的人都会知道,我对修皓的感情……当时那些所表现出来的状况显然已经超脱了律师与委托人的关系。

只是雨记之后没有人想对我进行采访罢了。社会的关注度嘛……检察官在案子里的受贿与诬陷等事件显然大于了一位新人律师对委托人的辩护结果。

“所以你为什么想知道这些事?”

“一个能扭曲一个律师原则的男人,到底应该是怎么样的存在?”莉娅清了清嗓子,“这也是我在学习一点人生经验。”

竟然这把话说得这么过分。好像是被她的某种气味所吸引一般,我逐渐与这个并不熟悉的女高中生相处后,开始对她有了一丝想要倾诉的冲动。或许真的是这么些年来,学习与工作压力使自己变得有些奇怪。

“那你不要外传。”

白莉娅信誓旦旦地捶胸,“我发誓,绝对不外传!”

“这件事上的所有行动也是修皓讲给我听的,所以我就从他的角度来说明这件事吧。”

“嗯嗯。”

说起来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呢?也许真的如这个女孩所说,我已经为修皓扭曲了一部分理性。起码高中时代的我并不是这样的人。可能自己这么说有点中二和羞耻,但那个淡漠生死无关红尘,棋盘之上的偏执狂,人性之下的冷血生物——才是我。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改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