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的黄昏

那天的工作结束后,她成了最后一个离开律师事务所的人。其实每次都是这样,最廉价的工作永远是留给自己。在毕业后,乔雪忆早被工作的日子麻痹了回忆往事的力气。每天下班走在经过大学的那条街时,她会透过正门旁的铁丝网看着在篮球场每日定时练习的校队,以及工作时间和计时器一般准的校工整理着垃圾袋。

只有留意到那些来往学校流水般的豪车,这样她才会想起,原来自己的日常还是那样。

有时死了一个人,舆论和浮躁才会成为浮华人生的插曲。这样的世界每天都会有人离世,紧接着每天都会有家庭迎来新生命的诞生。连自己都融入这样的平凡后,乔雪忆才发现生命是那么的渺小。那位躺在血泊中的学生,那位倚在墙上永眠的教师,以及未来更多将面对死亡的人,终究也只是别人生活的一处节拍。

每个人都有被遗忘的那一天。想到这里时,乔雪忆就停驻了脚步。

因为正前方有某人朝着这里看,他正站在路灯下,影子被拉得很长。

“今天又是你一个人?”修提着塑料口袋停留在了邻边的马路口。

乔雪忆撇开了视线。

“你也该去配眼镜了,别再问这种显而易见的事情。”她摊着手。

“你这说话口气……老是这样别人才觉得你脑袋有问题,你交不到朋友一个人下班也是这个原因。”他着自己的脑门。

“我脑子是不正常,总比你放弃治疗来得好。”和往常一样,乔雪忆不甘示弱的和修斗起了嘴。

“你今天是心情不好吗?”

“没!”

“那咱们能不一见面就这样说话吗?能友好一点吗。”

她就在修的面前原地踌躇,很是不高兴。

“你做男朋友很不合格。”她念叨说,“为什么我一直联系不上你?”

“……我最近有点忙……”修内疚地解释。何况自己马上就要被拘捕了。他也没法把这句话对乔雪忆说出口。

“你可以不打电话,但起码发个短信再消失行不行?没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我仿佛成了那种有事叫一声就会出现,没事丢哪里都行的人。”乔雪忆埋下脑袋,将视线停留在地面,“这样我很没面子。”

“你这么在意我吗?”他漫步走到了他的面前,“我明白了,这就叫‘傲娇’对不对?”

“呸,对个屁!”她把书包狠狠丢在他胸前,“别把老娘当你的狗腿子OK?”

“我从那么想过,你别往心里去啊。”

“我没什么可以往心里去的。”

“是吗,我以为你跟蔚海一样,那件事之后谁都不愿意见。”

“蔚海?他可不是那种死个人就会抑郁的人。不管死的是白杨还是夏楠。”

“那他最近去哪里了?”

“据说请了病假。”

“那别管他了。你没吃晚饭吧,走、今天算我请客。”修用手指比了一个OK。

“不用了,肚子不饿。”她摆着手。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瓶被略微压瘪的纯牛奶和干面包,“哎呀呀,这样总对身体不好。”

“我不要。”她不耐烦地叹了口气的同时,肚子又响起一阵“咕噜”的反抗声。乔雪忆的脸上泛起红晕,没有再直视他的眼睛。

“别逞强好吗。”他拿起面包戳了戳她的脸。

“我要回家了。”

“别啊。”修赶忙拉着了她的衣袖,“我想问个问题。”

“长话短说呗。”她重新侧过身,与他面对面。

“罗竞有没有回大学讲过课?”此时他像换一个人一样,表情相当认真。

“没有。你不是在大学里吗?这种事情干嘛问我?”

“我又不在法学院,你对法学院很熟啊。”

“你为何不猜猜罗老师最近干嘛去了?”乔雪忆用挑衅的眼神看着她。

“……正是因为猜不到才来问你的。你一定知道吧?”

“嗯……罗竞出现在了案发现场,而且……夏楠跟他是有结仇的,检察院不得不需要罗竞的证词。准确的说,罗竞这段时间在想办法洗清自己的嫌疑。”乔雪忆的眼眸一亮,但不一会儿就黯淡了下去,“但我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有点道理。”

“当时我在场。我知道的,罗竞并没有正式入场,但他已经在会议厅里。如果排除会议厅诸位教员作案时间,那么只有罗竞有嫌疑了。当然,目前连杀人手法都不知道,所以现在仅仅是怀疑阶段。不过呢,那种情况如果算他杀的话,必须得有人提前去过现场。那么谁有资格能在研讨会开始之前随意进出会场呢?还得是和那位老师有仇的。”她笑了笑,“不过这种事情正常人都能考虑到。”

“你那位身为警员的姐姐是怎么看的?”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算了……面包和牛奶就留在这里了,吃不吃看你了。”说完,修打开乔雪忆的书包,把东西放了进去,“我该走了。”

“你要去哪里?”她伸手拿回他递来的书包。

“这段时间在这里玩玩,有事记得我叫我,我可以当你的狗腿子。”

“你说你是我的狗腿子,那我岂不是……狗?”

“雪忆……我……”他努力眨着眼,仿佛在刻意忍着什么。

“嗯?”

“再见!”修转身,迈入到了路灯外的阴影中,好似永别般朝她挥着手……乔雪忆默默无闻地看着他的后脑勺,依旧呆站在那里。

“再……见。”她也轻挥着手。

但是,总感觉哪里不对。乔雪忆不明白,自己心中为何会有一股异样的难受感。

等下……

等一下……你为什么……

为什么……要哭着说再见?

等一等!

“修皓!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整条街已经无人应答了。她可能不会知道,这一夜漫不经心的告别,差点让生离搭肩上死别。当乔雪忆还在埋头思考时,她口袋里的手机传来了接收短信的震动声。她拿出了手机,看着屏幕显示着发件人。

发件人:蔚海

那家伙很危险!

“什么意思?”她很好奇地点下来发件人里蔚海的电话。通话铃声是一段流行歌高潮部分的歌词,但歌刚唱了五秒左右,另一方的人便接听了电话。

“乔雪忆!赶快回家!”蔚海激动的声音在听筒中响起。

“哟,休息够了吗?”

“那家伙来找你了!”

“你……什么意思?”乔雪忆诧异地半张着嘴。

“别和那家伙来往了!他很危险!他是……他和那些死掉的人有关系!没多少时间了!我这边不好办啊……我已经快……来不及了……”

“你在哪里?”听着蔚海慌乱的语气,她开始小跑起来,“快告诉我你怎么了?”

“他会……修下一个会杀掉你!我要挂电话了!”

“哈?”

通话被毫无征兆的断掉。

“喂喂?喂!”她一脸茫然地看着手机屏幕,“脑子休息休出问题了?”

想起修那滑稽的背影,竟然有人说这样的人会杀我?虽然这么想,但她还是不安地看着通讯录里蔚海的号码,又愕然地直视着自己手上因紧张而被自己捏得奇形怪状的干面包。

她再度回拨了蔚海的电话,可他的电话已经提示关机。乔雪忆没有多想,赶快往家的方向走去。

……

离开市区的医院后,他还是无法释怀。那天的事让罗竞依然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开庭前几天,他本来打算就在自家楼下散步,结果还是走到了大学。他在脑海里重组那些想要忘记的片段。

十月上旬的那一夜,在外散步的罗竞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拿起手机立即惊了一下,屏幕上显示了一个熟悉的号码。那是之前在办公室的老师联系簿上所看到的,尽管没有刻意去记,但他也了解用这个尾号的主人。

那是夏楠的手机号码。

“喂?”

“……你必须要赎罪。”

电话里的声音似乎经过了变声工具处理。罗竞感觉身体里的血液因为那可怕的景象急速地冻结,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住了,窒息的厉害。

“你是谁?为什么会有夏老师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人没有理睬他的问题。

“前往校外废弃施工地的三楼……”

“喂、喂!”他大叫着。

“不然第三个就是罗澜。”电话被挂掉。

“他妈的。”他再度将号码回拨过去,但对方手机已经关机了,“搞什么?”

那声音以及那些台词,似乎对方提前用录音机录下然后经过变声处理再播放。是骚扰电话吗?

废弃的施工地的三楼?他打量周围,在看了看不远处的拐角,便发现了那耸立起的水泥废墟。那就是不久前已经中断施工的工地。现在正是新的建筑公司接手前的时间,暂时处于放松管理状态。现在正值夜晚,好像没有任何人看守。

第三个就是罗斓……老实说,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就开始感到害怕了。

这几起案子没那么简单。

怎样的威胁罗竞都不会感到害怕……唯独有人拿女儿做交易筹码,那一切都不一样了。

不久之后,他前往了下一个街道口。罗竞一边张望着,一边步入了废墟施工地的铁门。

眼前的施工地给人一种奇怪的感觉,感觉每一处残埂断壁都很容易坍塌,不像是一个建筑物该有的样子。在黑夜下,眼前的东西看起来不过就是硕大的瓦砾堆积而起的遗迹,有一种很容易会被什么拉入的感觉。

“有人吗?”他其实不敢大喊,用着平时说话的音调。

很巧,这里没有任何人。他不明白那通电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好奇心的趋势终究使他走上了阶梯。

为什么夏楠的手机会在别人的身上?不行,很多事情都想不通。

阶梯很暗,里面的大楼已经灰尘漫漫脏乱不堪,借着月光,还能看见碍眼蜘蛛丝。脚底传来了被自己碾碎的石子的声音。他看了看地面,似乎有不少旧烟头。

学校那些烟鬼放学就是来这里抽烟的?到时候再给学校反映。

正当他这么想的时候,对面楼层三楼的某处房间传来了亮光,窗口似乎被窗帘罩着。就算是透过窗帘,也能看见一个令人惊呼的东西……一个摆动的人影?

罗竞惊了,接着,电话铃宛如噩耗般响了起来。不过这次不是电话,而是短信。他用颤抖地手握着手机。

……

正文:

人在在面临新的开始前,心中都会有未知的恐惧。进来吧,这里,有你想要知道的一切。

接下未来的所有庭审吧,你……一定会胜诉的!

……

罗竞飞奔起来!他紧握着手机冲上了三楼。

不一会儿,他拼命地喘着大气来到了铁门前,并愤怒地推开了门。

究竟是什么牛鬼蛇神!他没有丝毫畏惧感。

一道亮光从他的头顶落在地上。地面出现了火苗,那微小火苗在燃油的引导下连成了一条线,高温下的红线不断延长,形成了刺眼的光圈。

火苗迅速形成了仿佛能将人吞噬的烈焰。烈焰的燃烧范围并没有止于火圈,它依旧在迅速蔓延。大火开始往圈的中心燃烧,形成了壮观的篝火。窗帘的挂绳受热脱落,铺在余火旁。霎时,眼前的一切彻底燃烧了起来。

因冲击而产生的红莲之炎瞬间席卷了地面!

眨眼之间,罗竞的眼前产生了一股释放着恶臭的冲天黑烟,死亡之赤与暗之黑准备将一切都吞食殆尽……他到现在仍然无法相信,眼前的光景就是他所身处场景的模样。

“这是……什么!”他立刻用胳膊挡住了袭来的火花。

火焰圈起的线化身为一道炽热的高墙。流窜的火花在疯狂地肆虐他的世界。迎面而来的高温毫无目的地烘烤着这一切。如果所谓的地狱是指完全无可救药的地方,那么他目前所在的场所,肯定就是地狱。

曾经那个不起眼废弃大楼的某个楼层,宛如点燃了火炬一般,将那黑夜下不起眼的烟火送上了夜空。

……

“你要冷静听我说。”乔雪遥在电话的另一头安慰着自己的妹妹。

她将那日的事情详细告诉了乔雪忆。

清晨,派出所接到了附近居民的报案,警车接二连三停在了废楼前。刚从菜市场回来的群众逐个停驻在警察后方,楼下骚动的声音越来越大,议论声貌似让废墟成为了百货大楼。没关闪光的成百部手机在配合警灯闪烁中拍照,真是独特的风景。

“尸体的表面已经焦了啊。”乔雪遥捂着鼻子说。戴着口罩和白手套的男性搜查人员将两个密封的塑料膜递给了她。她定神看了看这两个袋子里装的东西。

“您应该很熟悉吧。”搜查人员问,“之前去过那所大学里也有同样的证件。”

“学生证?眼镜?”

“放在臀部口袋里的,因此避免了完全被火灾侵蚀。”

“我看看这个名字,虽然照片已经被烧了一大半,但是校徽下方姓名还是可以看的吧。嗯,夏……蔚海?”

“是您妹妹所读学校的研究生证。”

“天啊……把口罩给我一个,谢谢。”

另一位搜查人员拿起了相机拍照,警员们勤快地在尸体周围用粉笔画上了白线。

“又是那个学校的人。这已经不是随便调查就能出结果的案子了。”她自言自语。

最初那位死者的监护人,以及校方都开始阻拦警方调查。现在连那个老教授的事情都不清楚,化验结果和审查都还正在进行,嫌疑人诉状也才录到一半,又一个破事扣过来。

这种感觉,真是有人拿铁盆倒扣在自己脑袋上,再加了一坨秤,把自己压得抬不起头。不好好处理的话,一旦舆论被记者炒起来,自己后半辈子怕是跟奖金挂不上关系了。

她将手放进焦炭般尸体的口中,在腔内搅动一番后,乔雪遥用手指夹出一抹黑灰。她用食指与拇指搓磨着灰,一股熟悉的手感传来。她又将脸靠近,用鼻子闻了闻。

“有唾液。”她一下子明白了一些事。

烟尘是在他成为尸体前才进入的口腔,这是一起活生生的焚烧案。穿着厚实的制服的人员已经给成焦炭的尸体盖上了白布。

她打算走出房间。正走到底部被烤成漆黑的铁门前时,乔雪遥无意间看见地面上有一块火柴盒大小的东西。她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捡起了那个物件,看着那变了色和形的炭黑色金属方块。

看样子,像是经过了火烧的金属煤油打火机?

“诸位,帮我一个忙。”她发话。

“乔姐你讲。”身后拉黄线的青年警官探出个脑袋。

“赶快安排团伙去这个叫夏蔚海的人的房子里取样,头发指甲外套总之什么的好,拿回你那个部门,跟这尸体做对比。”

“你的意思尸体和学生证上的家伙,不是一个人咯?”

“就是这个意思。”

“那你直接去医院啊,病历记录什么的总是有的吧。”

“那个手续比这个复杂。”

“找监护人啊,监护人总得知道情况,虽然事实很难以接受,但肯定会配合调查。”

“他的监护人……他的监护人之前死了……”

“等等,他姓夏?”

“嗯,我也是才想起来,调查他的户口的时候才知道夏楠有个儿子。明明他的家里没有居住过儿子的痕迹。”乔雪遥十分懊恼地向众人解释。

“那怎么找他儿子的住宿地点?”

“我有办法。”

“要不要通知罗检?这件案子可能与即将审理的那起案子有什么关联。”

“我去告诉罗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