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竞抱有最大期望的那位学生,在法庭上亲口对他说着:你不得好死。

“我不得好死?”

或许真的是这样,自己的理想与本性,从那个女高中生自杀那天起就改变了。

夏楠死的那一刻,他的内心竟然产生了一股莫名的喜悦。

宛如新生的清流。

……

“我希望有一天,能够向众人介绍自己的论文。”演讲声在场外听起来其实很小,但还是深深穿透罗竞的头骨。夏楠是一名化学教师,不知为何,他对工作的热情已经接近到了痴狂的程度。

他走进阶梯会议室呆了一分钟后,又从另一侧门离开。罗竞在阶梯会议室后门外另一个走廊上抽着烟。现在没有人在走廊里。

那个孩子估计还在正门外的大厅吧?不知道她现在还在不在那里,真不想被她看见自己落魄的脸。他想。

一切都变得宁静起来,他仰望着的天花板,随着频繁如雷的掌声响起,穹顶缭绕的烟云也跟着散开。

“作为一名教授,我很荣幸能够站在我校的舞台上。这些年来,我从未放弃过这篇论文。我希望有一天,它能在教育事业、工业、乃至世界的化工水平走上新的高度。”

年过半百的他和大学期间的他不一样,不知道为什么,那个飞扬跋扈的少爷开始努力到这种程度。夏楠教授决不允许任何无关的人参与到他计划中,为了教育行业,为了演讲的机会,为了在教室生涯添加每一笔优秀的烙印,他甚至没有再结婚。

他认为这一切都会成为累赘,孩子没有自己的学生优秀,那么孩子便不再是孩子,仅仅只是自己情欲时带来的绊脚石。

不知道是什么改变了他。

“我手上这篇报告,是我二十年来的总结,分别是天体化学与地质地球化学类论文。炼金术是世界最早科技力量,是整个人类文明历史上最悠久的学科,也正是这门学科,成为了标志一个国家乃至于世界科技水平的价值的东西之一。”

夏楠的声音越发洪亮,让人讨厌。不过讨厌他的也只有自己吧?

话语刚落,掌声再次轰动全场。门外的他下定决心离去,不会再听下去。

等待一段时间后,自己就这样悄然离去吧。夏楠是一名鬼才,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憎恨着散漫的我。我在他眼中,仅仅只是一名糜烂的人士。我承认,我兼职教师仅仅是打算靠廉价的知识面来获得为女儿治疗的基金,学生和班级,对自己而言不过是附带品。

我究竟是一名名为“检事”的刽子手,还是可以让人敬佩的“恩师”?我或许什么也不是。姓夏的这老不死,从没原谅过我。他整个人都已经扭曲了。

这样的老师,还是死了好。罗竞嗤之以鼻。

他嘲笑着他,用身旁的金属垃圾桶碾灭了香烟,然后丢掉。

“乔雪忆应该已经走了吧?那么我也该回去了。”

阶梯教室里的灯光黯淡下去,夏楠背后的大屏幕闪烁着白光。PPT正在切换页数,他跟着切换节奏在讲台上来回走动。

“这也是我想说的,而这是衍生的高分子研究,也必将将未来一一诠释我研究的理由。也许我们可以预见,在未来的五十年里,天体化学和地质地球化学,必将给我国的航天、医疗行业带来飞跃性的提升!”

洪亮的声音再次迎来一片掌声。看着那一片又一片充满敬佩的眼神,夏楠满意地拿起了讲台上自己的金属茶杯,打算润润自己干涩的喉咙。

他的表情忽然间一变,像是被人喂了一口黄莲。眨眼间之后,夏楠放下了茶杯,继续演讲着。

“对于这次研究,我付出了极大的心血。我希望能够得到一个更好的结果。所以我、我……咳咳,我……、咳咳咳!”

本应该整齐轰动的掌声,变得断断续续。

“我……”最终,掌声停止,一片宁静,只留下了夏楠的咳嗽声,“啊,啊、啊……咳咳!”

他一脸就像是被人拿着刀割一样的表情。夏楠血管紧绷神色慌张,难受地捂着胸口,

黑压压的人群发出嘈杂声。

似乎有人开始在小声讨论。是呛着了吗?有那么夸张吗?身体都在不自觉地摆动?有的人也开始好奇这是什么即兴表演。最后一排有几位教授站了起来,依次走出观众席。

罗竞停下了离开的脚步,走到了通往会议厅的后大门前,大门最上方上正好开了个只有半个人脸宽的玻璃窗,罗竞踮起脚朝里面望去。那个总是高高在上,时不时正气凛然的老人正痛苦地掐着自己的脖子不断咳嗽着。周围的教授和老师已经按捺不住,匆忙地踏上讲台。

“这……这、这是?”

“这个味道!”夏楠用尽全力大吼出来。

“夏老师!夏老师!”

“这个味道是……”

来不及了……

“快打开门!可能是缺氧!”

他带着凌乱的步伐靠在了大屏幕的上。而就当那些老师正要跨入讲台的一瞬,他倒下了。“扑通”一声,夏楠身子后仰,倒在了地板上。接着他断了气,突出着充满血丝的眼球,他掐着脖子的手松开了。

“夏老师!”一名年轻教师走上去,把着他的脉。接着,他一脸惊愕地跳了起来,离开了那个位置。

“啊、啊!”

“怎么了?你倒是说说啊!”两位讲师争执着。

“脉搏停了。他、他死了”

“啊啊啊!”

“究竟怎么了啊!”

“快打电话!”

门外的罗竞愕然地张开了嘴。就在这一瞬,他的鼻腔颤动着,隐隐约约似乎闻到了什么味道。一股并不是很明显的臭味?他没有多想,正想向前跨步时,看着拥挤的人群,身体不自觉地慢慢后退,然后,迅速跑出了阶梯教室。

随着救护车笛声的响起,他看到远处,正处在不安状态中的乔雪忆。

事情来的太突然,两人看着被白大褂的医生们用架抬出的已经身亡夏楠,她也愈来愈紧张。从他被送进了救护车开始,人群的喧闹声也愈发强烈。

“都快解散、快解散!”一位男性主治医师挥动着双臂,为救护车处理出一条路。就这样,在嘈杂的大学里,身处最前方的罗竞眼神空洞、已经没有力气说话。

“我们该走了。”他摆着手,示意乔雪忆离开,“你先回去,夏老师累晕了,不会有大事的。”

她抿着嘴,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一句,独自离开了人群。下午的天空却乌云密布。但真正乌云密布的,估计是在场外愕然的人的心。

……

十月中旬

距离二次开庭还有一个多小时。开庭前,他去了一趟重症监护室401。

医院的单人病房没有想象中那样充满着消毒水的气息。窗帘敞开着,正是因为入了秋,强烈的阳光相比之前的盛夏是显得那么的美好。罗竞正因女儿的事情发愁。雪绒般的病床上,她正优雅地微笑着,然后轻轻尝着蛋糕。这位鹅蛋脸的可爱少女,哪怕穿着医院的病服也是那么的高雅。

“我并不建议她吃这些东西。”年迈的男性主治医师跟着一群年轻护士都紧皱着眉头。

“我是一名父亲,我希望做一些父亲该做的事情。”

“也许这是我最后的警告了。”

“这些都是干净的。”

“事后别找我们医闹。”老医生很坚决地转身,向着护士们摆了摆手。

罗竞提着刚买来的蛋糕,走进了这间单人病房。他把蛋糕和甜点放在了女儿的床头柜上,缓缓解下了围巾,叠好放在了后方的木椅子上。因为病情的关系她面色宛如冰霜,但她依旧带着那清澈的大眼,微笑着向和蔼的父亲望去。

“都说了要好好上班,别老是过来。”罗斓虽然这么说,却还是露出了开心的表情,打开了盖着蛋糕的透明塑料盒。她轻轻地拿起蛋糕上的草莓,咬了一小口。

他还不知道我跟雪忆的事情,雪忆也没跟她提过。罗竞心想。

“天这么冷,被子这么薄?护士呢?我再去把护士找来。”罗竞有点生气,看到女儿下半身那似乎有点薄的两叠被子气就不打一处来。

“别搞得那么麻烦,我嫌热呢。”

“要是感冒就不好了啊,毕竟你的病……”

“我知道。我会注意的,我身体好着呢,随便活个几十年啊。”她向天花板伸直双手。

“小斓啊,对不起。”他惭愧地低下头。

罗斓一边用塑料勺子吃着奶油蛋糕一边笑着说:“干嘛啊爸,没必要这样。我觉得我挺幸福的。”

“你没事,那我这边一切都好。”

“现在不提这个吧,你在检察院过的如何?”

“很好,大家都对我很不错呢,爸爸可受同事领导欢迎了。”

“那真是太好了,看来没几年就可以升官发财了!”罗斓拍起小手。

“日子不远了。”罗竞笑得眯着眼,眼角的鱼尾纹越发明显。

她也一脸欣慰地笑道,“说起来雪忆最近怎么样,工作顺利吗?有没有男朋友?据说她被城东大评为名誉校友了,不愧是我爸的学生。”

“别捧我了,她本来就聪明。雪忆大学期间年年都有挂科,这事她没给你讲吧?你别一边吃东西一边说话!”

“那丫头果然不喜欢学习。”罗斓再次开心地眯着眼,“说回来,下次的研讨会你准备的如何了?”

罗竞怔了一下,才想起女儿根本不会看新闻。紧接着他更加开心地笑了,“你爸我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让教授们见识到我的厉害。”

“不过我不能去看你呢。”

“你就默默祝福你爸吧。”

不一会儿,她的笑容渐渐淡去,“辛苦了,爸。”

“嗯?有什么好辛苦的。”

她摇了摇头,笑容又回到了脸上。

“没什么。”

咚咚……两人愉快的对话被清澈而熟悉的响声打断。那是入口处传来的敲门声,两人的对话没有再进行下去。

“是雪忆!这个敲门的节奏是雪忆!”罗斓高兴地叫着。

是她?罗竞紧张地站起身。

房门被推开,乔雪忆正抱着果篮就走进监护室。下一秒,她立刻止住了脚步,果不其然,她与罗竞的眼神在刹那间对上。

“进去坐吧,我走了,我还有工作。”罗竞没有再看她,慢慢绕过乔雪忆的身子。

“工作真是‘辛苦’呢。”她的谈吐间似乎有些深意。

“彼此。”

“爸爸拜拜!“罗斓开心地挥手。两人插肩而过时,互相用眼神瞟了下对方。不经意间的斜视引起了罗斓的注意,她此刻正好奇的望着两人。房门被轻轻关上后,乔雪忆将果篮与床头那白色花束放在一起,慢慢坐到了罗斓的身旁。

“这花真漂亮,是康乃馨吗?”

“嗯!”她向着雪忆回答道。

“今天爸爸的蛋糕感觉有点甜啊。”罗斓抿完了最后一口,用纸巾擦拭了嘴。

“天这么冷,你穿这么少合适吗?”乔雪忆一边说一边吸着罗斓身旁的白色花的余香。虽然没有想起那是什么花就是了,不过之后一定能想起来吧。

“你还好意思说我,你穿的也这么单薄吗。”

“我只是觉得穿太厚不好行动。”

她看着只穿着一件厚病服的罗斓,温柔地笑了笑。能这么精神,真是太好了。乔雪忆想着。

接着她站起身来,帮罗斓整理着空空的蛋糕盒,然后伸了个懒腰。

“雪忆很累吗?”

“有点。”

“主治医生不允许我出行。现在腿脚也不是特别好。”

“连出去看看都不行?”

“有你陪我就可以。”罗斓无忧无虑地闭上了双眸。

“那我再陪你一会儿。”她也跟着扬起淡淡笑容,“对了,把你手机给我用一下,我给我姐发个短信,说中午不回家吃饭了。”

“你的手机呢?”

“没电了,嘿嘿。”

气氛忽然陷入奇怪的寂寥,罗斓不知为何顿了顿,没有立马回答。这一幕恰巧被她看到。

“嗯?”乔雪忆不解地半张着嘴。

她在一瞬间出现犹豫的神色。是我说错了什么话吗?短暂的疑惑后,她也没有再多心。

罗斓再次面露愉悦。她指了指乔雪忆身旁的抽屉,“在这里。”

寻找到位置后的她轻缓地打开抽屉,从里面拿出了手机。

“嗯?”

不知为何,在打开屏幕后的须臾间,乔雪忆突然像是疑心上头般皱起了下眉。但在眨眼睛,她把那些不该有的想法丢掉,重新回归之前的面色,立马打开短信开始打字。

“对了……雪忆,请不要生爸爸的气。”罗斓有些委屈地看着乔雪忆。

“为什么会这么说?”而她却继续鼓捣着手机。

“怎么说呢,感觉你们两人之间,有一种奇怪的气氛……不是师生间的气氛,而是……大人与大人在相处时的感觉,我不喜欢那样。”

罗斓异常的敏锐让她有些不自在。不过就结果而言,罗竞并未跟自己女儿坦白法庭上的事。这点还是要感谢他。

“可能我俩工作后压力都有些大。没关系,工作结束还是回来看你和你爸爸。我可不想失去你。”

罗斓握住乔雪忆的手,面庞上洋溢着的幸福,“最喜欢小雪了。”

“你男朋友可是会吃醋的。”她恶魔般的坏笑。

“诶?”罗斓张大了嘴,面带红晕,“我没有男朋友!”

“是是。”

她并不知道乔雪忆为什么会这么说。

“我也最喜欢你咯。”她另一只手,温柔地盖在罗斓的手背上,“不会让别人抢走的。”

……

离开病房后,她看到罗竞正在等候室的坐凳上浏览着手中的文件。他也发现乔雪忆正站在自己身前,于是便象征性地向她笑了笑。重症监护区所属的楼层并无太多人,两人的身形显得格外显眼。

“蔚海也是被送到这里来的吗?”乔雪忆淡然地坐在罗竞身旁,两人中间隔了一个方位。

“你查了医院的病历吗?”

“是的。”

“夏蔚海全身百分之九十五的地方都被严重烧伤,皮肤已经被碳化,重要脏器都失去了机能。”罗竞把手中密封好的文件放到两人中间的坐凳上。

“连抢救机会都没有吗?”

“是。”

她的鼻子一酸,用力眨着眼睛,“我、我无法接受。”

“这份报告是公安局的备案,你拿去看看吧。”说完,乔雪忆接过了他递送的备案文件夹,呆呆坐在原位。罗竞整理着自己大衣缓缓起身,踏着毫无声息地步伐逐渐离去。

独自度过略显漫长的一分钟,他的身形也完全消失在了医院走廊的尽头,这时乔雪忆才开始细心阅览备案。明明没有很多纸张,但文件还是有些厚重。可能是出于心里原因,乔雪忆双手紧捏着文件夹的两个角,身怕它从自己手中消失。

“嗯?这个案件记录人?”

看到案件负责刑警的名字后,乔雪忆立马拿起手机,在通讯录寻找着自己姐姐的手机号。通话铃声响了几秒后被中断,那人接通了电话。

“雪忆?”通话另一头的女人亲切地问道。

“庭审内容你都知道吧。”她直接切入正题。

“我听说了。”乔雪遥冷静地回答。

“你为什么不通知我?”乔雪忆大声盘问,“他死了!这件事你为什么要瞒着我?”

“……我认为这会对你的心态产生一定程度的影响”。她在电话另一头解释道,“我很担心你的精神状况。你做律师后,我还很担心你受到潜在犯罪分子的威胁。”

“扯吧,谁威胁过我?我看你才是当警察当出了职业病。”

“是你之前跟我聊的啊!你说……有人想杀你的!”

“哈?”

“别一天到晚哈哈哈了,我是真的为你担心啊。”

啊……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那句话乔雪忆自己都快忘了。是的,她曾在工作后的闲暇之余,在派出所对姐姐聊起过。

的确有人放出了某句要杀掉自己的话。不过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当她无意间说出口时,乔雪遥显然就跟变了一个人一样追问着,时不时还将手放在腰间的枪杆上。

相反,她也很担心姐姐的精神状况。毕竟那其实是她的一句玩笑话。乔雪忆当时还替她解释过,每一个在社会上被赋予了地位的人员,多多少少也会树立敌人。当自己被人威胁时,那说明自己可能真的成为大律师了。毕竟松本所长曾对她教导,大律师这个称呼的另一个含义,就是欺世盗名。

同时还有一个理由,让她坚信那个威胁不过是个玩笑。因为,那个扬言要杀自己的人……正是自己本次庭审的委托人、修皓。

“你还记得这件事?”她打趣道,希望能够缓解对话的压力。

“我瞒着你很多事,是不希望这些事给你带来负担,也不希望你有心里阴影。”

“真这么考虑我的话,还不如把蔚海的案件经过跟我说一遍。”

“罗检没和你讲吗?”

“我要你的主观看法。”

“可以,但相对了,你得把你那天受到‘谋杀预告’的事情详细跟我讲讲。”

“行……”

谋杀预告啊……在一阵详细的交谈后,乔雪忆的脑海里也回忆起了很多天前,那件令人她现在开始有些在意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