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是这么豪华的大宅,那么有一两个作为放置酒的地窖也很正常吧。

在阴暗潮湿而不见天日的酒窖之中,桐安静地蜷缩在一个角落,只靠着旁边酒桶上放置的油灯照明,被架子或是酒桶所遮挡,整个地窖只有桐这一小片区域算是稍为明亮的。

到底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不,从一开始就知道会变成现在这样,原因很清楚。

可是是从何时开始变成现在这样的?对,是在一个月之前,只是一个月之前。

和与千谣相遇时那天一样,是如此普通的一天,可花费了半年,好不容易生存了半年所建立起来的一切,在那一天之内就崩溃了。

本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到即使失去了这些珍贵的事物,也能够若无其事地去面对,很快就能重新站起来。

可是她错了,自己的坚强只是建立在那些事物之上,虚伪的坚强罢了。

自从尚嘉权死后,一切都开始改变了。首先是伊澄,他为了要去伊甸兑换医治因伤口感染而高烧的曾涟涟,不顾其他人的反对,独自一人跑了出去,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然后是宋晓生,本来已经是懒散的他,在尚嘉权和伊澄死后,更加是从懒散变为颓废,终日无所事事,最后在一次补给任务中因一个失神而被魂兽劈去头部。

最后是曾涟涟,无法得到药物治疗让她一直处于高烧,或者是理解即使治好了,失去了一条腿的自己也不能成为战斗力,于是她向两人提出了一个请求。

“请你们亲手杀了我吧。”

在同伴接二连三死去后,桐才第一次感受到,这幢大宅原来是这么的阴森冷清。

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开,最后只剩下千谣和自己,又变回像开始时一样,但不同的是,桐已经无法忍受只有自己一人的寂寞。

“…空桐,你果然躲在这里了吗。”

打破漫长死寂的,是提着油灯缓缓步下楼梯的千谣;这一个月来,他也消瘦了不少,对他而言,同伴死去的打击亦绝非能够轻易接受的。

“遥先生…抱歉,本来是想完成工作后便回到地面上的,一不小心发呆了就…”

短发少女徐徐抬起头来,声音显得十分的有气无力,一副毫无精神的样子。

不知从何时开始,她不再喜欢呆在高处,而是没事就往地窖里跑,而且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若果千谣不去唤她,大概少女就会一直待在里面。

“不,辛苦你了,把这些全部记录下来…肯定不是愉快的事情吧。”

“…我不清楚,但是,我不想让发生过的事,在我们消失后也随之而消失,我只是想留下我们曾经存在过的证明,而已…”

在桐背靠着的那面墙壁上,刻满了记录一切曾经发生过的事的文字,此刻少女的背部肯定已被灰尘弄得脏兮兮的,不过她完全不介意。

仔细一看,不单是她背后那一小片墙壁,地窖并不细小,反而称得上是广阔,可在那一面墙壁上,却全刻满了文字,记载着这半年来回忆与存在的文字。

“我不想忘记…即使是多么细微的事,我也不想忘记。”

桐不想忘记与众人相遇的心情,已经强烈地表现了出来,她的手已经因为刻划下这么多文字而磨破了皮,还在隐约的发颤。

以不能再像之前那样灵活使用大弓作为代价换来的,正是这一墙刻满了记忆的文字。

明明不管是千谣还是她自身,都清楚明白这样的记录根本不可能存留多久:藤蔓或树根生长进来,轻易就会破坏掉这墙壁;地上的宅邸倒塌了,也就会掩埋了这地窖。

实际上,这一面记录就和两人的生命一样,对这世界而言只是风中残烛的火炎,甚至只能算是火花,熄灭只是那么一剎那的事情,而且不会留下痕迹。

少女的表情像是很不甘心,不甘心于自己拼死赌上一切,最后却连在这个世界留下些什么也做不到。

“空桐…稍微休息一下,吃点东西如何?虽然现在这个状况,也就只有干粮就是了。”

而千谣也无法去安慰消沉中的桐,只好坐到她的身边,尽量以温柔的语气向她说。

“遥先生,又一个人出去了吗?我们早还确认过,应该是没有剩下的干粮才对的。”

“这…个…”

桐的眼神突然锐利起来,死死地瞪着千谣不放,青年瞬间便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可说出口的话也已经收不回,无奈只好点头承认。

“我不是说过很多次了吗!遥先生自己一个去补给的话被袭击了怎么办!就算遥先生再强,一旦遇上A级魂兽不也一样会没有胜算吗!明知道这些事情却还总是一个人出去是想送死吗!”

亚麻色少女激动得将千谣都压倒在地上,也没在意两人的距离近到脸几乎要贴在一起,只是一眛的怪责着青年擅自行动。

若果是平常,这种尴尬的姿势肯定会让千谣连忙推开桐,可此刻的他实在没有去为这种小事而感到尴尬害羞的心情。

由其是当那晶莹而温热的液体滴到他脸上时,心中涌出的内疚感更是把他压得喘不过气来。

“抱歉,不会有下一次的了。”

青年所能做的,只有伸手为少女抹去眼角的泪珠,可他心中的内疚感并没有半点消散,反而是越发地沉重。

因为他很清楚,这只是谎言,自己依然会一次又一次地独自外出。

为了活命,千谣与那头S级魂兽约定,以自己的经历作为交换,能换取在前往与对方见面直到返回这段期间的绝对安全,它绝不会,亦绝不会让别人对千谣动手。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那个人形怪物会提出这样的条件放过自己,但是为了生存下去,亦为了不让桐变回独自一人。

可是…若果换来的却是现在这样担心害怕得哭出来的她,这真的值得吗?

或许为了桐只不过是一个借口,实际上只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心理而已。

“…是我太激动了,该说抱歉的是我才对,但,我不希望遥先生你也…”

好不容易,少女才回复了些许理智,有点慌张地以双手抹去残留的泪痕,才从千谣的身上起来,重新回复原来抱膝而坐的姿势。

可是,双手的发抖却变得比起原来还要厉害,她无法控制自己,冷汗不断冒出,几乎快要浸湿她的衣服。

同伴的死去带来的冲击固然大,但在刚才少女才体会到,千谣从自己身边消失所带来的寂寞和恐惧要大上千百倍,甚至连想也不想去想象。

单单只是想到他可能某一天自己一个出去后,就再也没有回来,泪水就马上不受控地涌出,身体也会止不住的颤抖,心脏猛烈跳得像是要跃出胸口,好痛苦。

害怕他离开,害怕他死去,连丁点可能性也不想有,所以桐才会有如此大的反应,她已经无法回归独自一人。

真是狡猾,明明当初没有让我成为同伴的话,也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了吧…

“不如说点别的吧?总是想些不好的事情,心情也不可能会好起来吧?”

“…嗯。”

桐只是含糊地应了一句,也不知道如此消沉的她有没有把话听进去,但既然都起了个开头,青年就接着说了下去。

“我,曾经的梦想是当一个飞行员,想要驾驶飞机,自由地在空中翱翔,所以小时候我就很喜欢折纸飞机,自个儿跑到家附近的空地玩。”

“折纸飞机…吗。”

见少女有了些许反应,千谣也就很乐意继续说下去,当初那童年时的自己,那遥不可及得那么天真可爱的儿时梦想。

“对,其实根本就和成为飞行员没什么大关系吧?现在想来,我或许只是向往能自由在天空中飞翔的感觉,能够像无拘束的鸟儿一样…我很羡慕。”

“天空中的鸟儿一样,吗,确实小时候谁都会羡慕呢。”

桐也何尝不曾想成为那自在飞翔的小鸟?拍翼展翅,就能自由地畅游于那遥不可及的天空中。

“那时因为就只有这么个兴趣,也就开始研究起怎么让纸飞机能飞得更远更高,结果最后竟然让我赢了市的纸飞机大赛呢。”

见千谣那一副自豪的样子,还特意停了下来,像是小孩那样想有人来表扬他,见此,桐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

“…好的,遥先生真是厉害呢,真是手巧啊,头脑真聪明吶。这样你满足了吧?”

“呃…也不用这样吧。总之,那次之后,就更坚定了飞行员这一梦想,只是,知道当飞行员这条路有多难走,也是在那之后就是。”

被少女如此毫无诚意得称得上是机械式的称赞,青年也完全高兴不起来;没得到想要的结果,他就只好苦笑了一下,继续说下去。

“我并不是个聪明的人啊,好不容易才跌跌碰碰的完成了高中学业,并且通过了飞行员培训的测试,然后…”

“然后,就在那时候,遥先生被拉到这个世界了吗?”

“没错,只不过是一剎那的事,我之前一切所作的努力都变得毫无意义了,人生还真是无常呢。”

当千谣这么说着时,语气就像是在叙说他人的故事一样,并没有什么感情波动,就算说时间能冲淡一切,桐仍然不觉得这是可以笑着说出来的事。

少女很清楚,明明付出了那么多努力,克服了那么多挫折,眼看着正要步上梦想的起点,可一切突然就崩溃解离了,那种不甘心,大概是怎样都无法一笑置之的。

所以,她不能理解。

“你不会不甘心吗?我是说…不会觉得对自己很不公平吗?”

“嗯…也会吧,朋友现在过着怎样的生活,家人肯定会很担心我吧,如果我没来到这个世界现在又在做什么呢,这些,就算是现在,一想起来都会有点难受呢。”

“也是…家人肯定会很担心吧。”

“是啊。你猜猜看,我在来到这个世界后回过神来所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

“…?”

千谣突然拉开话题,让桐不由得愣了愣,才颔首思考起青年所提出的问题,并没留意到青年正用有点坏坏的笑容看着她。

“唔…考虑到情报量不足,果然还是调查周围的状况吧?”

“非常遗憾,答错了。正确答案是,我从我带着的背包中,拿出了一张纸,开始折起纸飞机来。”

“…真是,有够悠然啊,遥先生你。”

太过出乎预料的回答,让桐花了一点时间才理解到千谣在说什么,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干笑了两声。

“嗯,实在是太过悠然了,只是啊,当我看着那纸飞机飞向空中时,不知为什么那些烦恼一下子全部消失得无影无踪,视野中也只存在着那纸飞机,一直看着它飞向空中,又因为重力而掉在地上。”

“就只在那么一瞬间,我好像看到了以往,在蓝天白云下,纯白的纸飞机飞过的光景…只不过是这样,就让我的所有烦恼都驱散了,看来我还真是有够喜欢天空的。”

“这…样吗。”

“也许吧,我将登录名设置为遥,大概也是因为我还想在天空中飞翔吧,尽管明白,那已是绝对不可能的事。”

千谣作了一个投出纸飞机的手势,彷佛能看见一架纸飞机沿着完美的弧线,飞向了远处。

“但我没有放弃。或许就会有那么一天,奇迹会发生,我就能接触到那片遥不可及的天空…我自己就会成为对地面上的人来说遥不可及的存在…这样说也实在是狂妄了点吧…空桐?”

本以为桐会像刚才一样向自己投来鄙视的目光,可衣服却突然传来被揪住感觉,千谣低头一看,只见少女不知为何紧捉着自己衣沿不放,神色中再次隐约透露出不安。

“遥先生,变成遥不可及的存在…我不想那样。”

如果是平常的桐,肯定不会对那样的玩笑话有这样的反应,少女的心病确实比起他想象中要严重很多。

只是…若果单单只是因为其他人死去,而对我产生依赖,这样的表现也…不,是我想太多了吧。

千谣摇了摇头,驱赶开脑海中那不靠谱的想法;当初就是知道如果发生了,对两人都不是好事,所以他才什么也没有说,现在反而有点期望,那不是本末倒置吗?

“…放心吧,只是开玩笑而已,我会一直待在你的身边的,一起尽全力生存下去吧?”

又是一个谎言,青年根本不知道自己能生存到什么时候,说不定哪天就会被那家伙所杀,但他依然只能说出谎言。

“嗯…”

本来是想让桐打起精神来,千谣才会提起自己的经历,可现在却反倒是令她更加低落,青年变得有点消沉起来。

又或者,与其说是消沉,应该说是有点混乱,刚才少女的行动,让他的心有点动摇起来,像是一滴水珠滴在早已平静的湖面,激起一阵波纹。

“…既然遥先生提起了,那我也说一说我的过去吧。”

“空桐你的过去吗…说起来,你确实是不怎么提起以前发生的事呢。”

桐的发言让千谣好不容易回过神来,即使是相处了半年,也未曾听过少女说起有关自己的事,现在她自己提起,实在是极为罕有。

当作是拉开注意力也好,青年便不再胡思乱想,集中精神聆听起桐的话来。

在轻吸了一口气后,短发少女才开始述说起来。

“我不提起以往的事,是因为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事…我说过,我是个不擅长与他人交流的人,所以在教室里,我唯一的交流就只有被老师给予工作时和他人必要的对话。”

“我…对这种生活方式没有不满,亦没有后悔,对我来说,就算只是待在教室角落读着自己带去的各种书本,也是一段不坏的时光。”

“因此,就算突然被拉来这边,我唯一需要担心的也只有家人,明明父母放了那么多心血在我身上,我却就这么失踪了,他们肯定是十分的伤心与失望吧。”

“在来到这边后,我经历了有如炼狱般的一个月,之后才遇上了遥先生你们,那对我来说,是第一次与他人成为朋友,伙伴…我,很开心。”

说着说着,少女的嘴角隐约现出了一丝笑容,那对于她来说,已是回想起也会感到甘甜的记忆,可随即笑容便被慌乱所取代。

“由其是坚决要让我成为同伴的遥先生…我真的真的真的…很感谢你…不,或者不只那样…现在,我的身边只剩下遥先生一个,我…不想遥先生离开…”

恐惧的并非独自一人,而是千谣从身边消失;这种感觉,少女是第一次体会到,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这令她更感到混乱。

然后混乱所带来的,是止不住的眼泪。

“不要…我不想这样…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会变成现在这样,遥先生…!我…!”

少女紧紧揪住了千谣的衣服,将脸深埋于他的胸膛之中;一旦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破洞,感情便会像是洪水一样猛烈地涌出,再也无法控制。

“我不想你死去!”

啊…这个,犯规了啊。

在看见那样的表情后,还要怎么闭口不言?

“空桐,对不起了。”

“…欸?”

青年露出了桐从未见过的表情,内疚与解脱同时存在,他很清楚自己要做的绝对是极为任性狡猾的事。

若果是过去自己,肯定会用尽世上所有粗俗之词谩骂现在这个卑鄙的自己。

桐亦因他突然的道歉而一副不解的表情,可在她反应过来前,千谣却紧紧地抱着了她,不再让少女从自己身边离开半步。

“我,从第一次见面开始,就已经喜欢上你了。”

可是,自己是大人,是卑鄙狡猾的大人,自然所做的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谎言(正确)也好,真话(错误)也好,最后所带来的依然只有不会存在好结局的破灭(不可能),正是这个世界的谬论。

从喜欢上她的那一刻开始,等待着千谣的,就只有错误与不可能。

“…!遥先生…你说的,是真的吗…?”

“对啊,从第一眼见到你,就已经迷上了你美丽的身姿,直到现在也一样,我喜欢你,我爱你,无论多少次我也能说给你听,我爱你。”

桐花了好一段时间才反应过来,可大脑还是十分的混乱,脸颊涨红得像苹果一样,微微用力挣扎,想先从千谣的怀中离开。

可是少女非但没有成功挣脱,反而是被抱得更紧,紧得连千谣的心跳声也能清楚声听到。

“…等…遥先生,就算你突然这样说…不如先放开我…”

“我不放,你不是说吗?怕我会自己一个消失到不知哪里去,现在这样我就哪里也去不了了,所以我不会放手。”

“还是说,你讨厌我?”

“不…!我怎么会讨厌遥先生你?我…”

桐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去响应千谣那突然爆发出来的感情,可是现在她心中清楚得很。

自己心中那不知怎么去语言去表达的感觉,其实就是恋爱的感觉。

是啊…我喜欢遥先生,十分十分喜欢…现在他说喜欢我,应该是十分值得高兴的事…可是为什么,我却会那么的…

“我,也喜欢遥先生你…非常喜欢哟。”

因为早已知道答案,所以更加不想知道答案。

桐露出了浅浅的笑容,亦伸手抱住了千谣,感受着他怀中温暖的体温,只有在喜欢的人怀中才感觉到的安心感。

“谢谢你…空桐。这样的话,不管是遇上什么的事,我们也一定能够继续生存下去的…一定。”

“嗯…对呢。”

询问,若果不想哭出来,那么该做些什么才好?

笑吧,尽情地笑,不断地笑,怀抱着幸福地笑吧,桐只能这样做了,若果不笑出来,自己肯定会马上就哭出来。

明明大家都清楚,那只不过是谎言,甚至知道对方知道这只是谎言,可依然要去相信,相信这并非谎言,相信对方没看破这只是谎言。

在大脑理解了千谣很快便会离开自己身边这一事实时,自己肯定会立即崩溃,所以不能去意识到这件事。

放弃思考吧,不能让大脑有运转的一刻,少女将双唇凑了上去,伸出舌头,像是双蛇一样互相缠绵着,让大脑充斥着温暖而幸福的感觉。

只有那样,才是对自己和千谣最好的幸福吧。

桐选择了将自己的身体交给千谣,放弃了思考,拒绝思考,抛开身上所有的负担,只是尽全力地以快乐与幸福填满大脑。

“…我爱你喔,空桐。”

“我…也是,遥先生…我爱你…”

少女边喘息着,边响应了最爱的人对自己无所隐藏的爱意,不管是体外还是体内都能感受到他的温度,现在这刻正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刻。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什么不用管,只需要享受此刻的幸褔就好。

即使对方快要离开自己的身边…

即使自己亦快要离开他的身边…

“…唔…”

“怎么了吗?是不是我…”

“不…没事的,遥先生,能再紧紧地抱住我吗?”

咽下从喉头涌出的铁锈味,桐摇了摇头,只是露出一丝浅浅的笑容,伏在了千谣的身上,安心地享受着这短暂而幸福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