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六送了子涵玉米?”

家主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喝茶,一口茶还没咽下就差点呛到自己,轻咳了一下掩饰自己的失态,他放下杯子,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

“虽然我也多少有点预感,但没想到这么早啊。”

“这不是挺好吗?”

原本坐在另一边的浅云夫人笑着递来了一方手帕,家主点点头,安安稳稳地接过,然后飞快地擦了擦桌子下面衣摆上溅到的茶水,又直接在下面把手帕丢回了夫人手里,假装无事发生。

浅云夫人无奈地摇摇头,但还是帮着丈夫将帕子藏了,并对来传信的沉默姑娘点点头,叫她回去了。

等那个一身墨绿的姑娘彻底消失不见之后,家主才长出了一口气,重新端起了茶杯吞了一大口茶水下肚。

“我真是不明白,阿六那么温和的人是怎么让你们一听到名字就紧张成这样的?”

对浅云夫人来说,那可是怪胎频出的宁家里难得的,认真又正经的可靠之人。单就明白逢年过节要怎么向其他家族送礼物这点,就已经秒杀了常年居住在碧山上的大半宁家人。

“就只有你会这么想吧……”

家主的嘴角有些抽搐,不管过了十年还是二十年,自家这位夫人都还是看不清那个弟弟的可怕之处。

当然了,在妻子面前,阿六也没必要展现出他酷吏般的一面。

“我只能这么想吧,还记得我们婚礼的那天吗?仪式被弄的乱七八糟,最后竟然只有阿六知道要好好地陪我们喝一杯酒。真是好孩子啊。”

突然提到足以排在人生最窘迫的情形前三位的事件,家主的身体僵硬了一下,为了防止妻子继续回忆下去,他当机立断地把话题扯了回来。

“但是,对子涵来说不会太早了吗?”

“你总是有这样多余的担心。子涵可比以前的你强得多,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为此应该做什么。阿六也正是明白这一点,才会送玉米给他的不是吗?”

表面上是负责众人饮食起居的统筹,扮演着管家一样角色的阿六,实际上还有作为家主的监督者这一身份,拥有着额外权力。

这样的他,虽然看上去只是个温和的大叔,却唯独对某个特定范围的男性十分严厉,其严厉程度……只看刚刚家主的反应便可知一二,而这个奇妙范围内的人有一个共通的地方,就是都从阿六的手中收到过玉米。

虽然大家都开玩笑的说这是被盯上的标志,但其内在,是阿六所送出认可的证明。

到时候如果达不到他的要求,可是会被教训得很惨的。

要是实在达不到……

他会想办法让你死都要达到的。

“话是这么说。”家主用力握了握杯子,“可是子涵……在我们不知不觉的时候,竟然已经成长到能被他认可的程度了吗?”

那个总是不声不响,乖乖听话的孩子,究竟是什么时候长大的啊。

“那孩子像他父亲呢。”

浅云夫人在家主的杯子里添了茶,鉴于这个人刚才牛饮的行为,她在心里悄悄地记上了一笔,决定之后的一段时间要给他的书房里换用普通的茶叶。

“小孩子真的总是不知不觉就长大了啊。”

家主想到自己的两个女儿也是这样,不由得产生了些感慨。

而书房的茶叶马上要降级这件事,他也同样没有意识到。

***

因为是天才就被区别对待,这样未免太不公平了吧。

萧淳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这样生过气了。

意识到自己和别人不同,是一件很困难,甚至会伴随着痛苦的事情。因为往往随之而来的,都是一种“你是异类”的无声的指责。

不同,是错的吗?

不是。

别人明白这个道理吗?

明白。

他看得出来,宁兰,或者说和宁兰处在相同立场的大多数人都没有主动排斥雪音的意思,只是出于敬畏的本能,出于一种自我保护的潜意识,不敢去触碰那团太过耀眼的光。

因为碰过了,导致自身毁灭的例子也不是没有啊。

脑子里闪过那个冷静却疯狂的吸血鬼的样子,萧淳发现自己连苦笑都笑不出来了。

他也曾经因为自己的与众不同而遭受过这样的对待,所以他明白那种感受,哪怕其他人也很努力地想要用正常的态度对他,也总会在转过头时的眼神里,背地里放松下的肩膀上露出些许端倪。

这只会让人更难过罢了。

所以说这不是谁的错,所以说此题无解。

那么,不去解题也是一种应对方式吧。

萧淳的衣袖像是蜻蜓的翅膀一样在身侧飞快地摆动,他表情严肃地在大大小小的院落中穿梭,寻找着雪音的影子。

他难得冲动一次,想做些男主角一样的事情。想要跳出这片令人压抑的空气,想要带着雪音去一个能接受与众不同的魔法少女的地方。

不过……

萧淳猛地收住了脚步。

他现在站在两堵院墙之间的狭窄空隙里,左边的墙上是灰色的瓦片,右边的墙上,坐着一个正用工具敲打着什么的青年。

如果没记错的话,他已经是第三次见到这个人,见到这个场景了。

而且从刚才开始,天上的太阳就没有任何变化。

鬼打墙?

他抬起头,看向这里除了自己之外唯一的人影,对方似乎感受到了他的视线,还礼貌性地点了点头。但一直没有停下手中的工作。

“请问……”

萧淳皱了皱眉,提高了声音问道。

“你今天见过雪音……小姐了吗?”

“没有。”那个青年干脆地摇了摇头,“二小姐哪有那么容易见到。”

“你们都是这么想的吗?”

萧淳心里还有气,问出的话也很不客气。

“她和你们一样都是宁家的人吧,为什么要刻意划出界限,这样对她太不公平了吧。”

“不公平?她有什么可不公平的?”那个青年的语气非常轻佻,听在萧淳的耳朵里,有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他想看看青年的表情,可他在墙上换了个姿势,背光而坐,站在下面的萧淳连他的脸都看不清,甚至被阳光刺得只能眯起眼睛。

“你到底明不明白那是个什么样的怪物啊?事到如今还有那样的人根本不正常,全世界的灵力都在减弱消失,平分到每个人身上更是只剩下这么一点。”

他用拇指跟食指比了个圈,摇了摇头。

“宁家本来就盛产奇葩,那个更是奇葩中的奇葩……”

“我知道。”

萧淳打断了他的话,眉毛紧皱着抬头看着墙上的青年:“我知道雪音的等级大概高过头了,也知道你们大概都是这么想的,但是她从来没仗着力量做过什么坏事吧!”

简直像是小孩子一样的吵架方式,自然而然地,得到了对方的一声嘲笑。

“你这么说,可是证据呢?我们连见都很少见她,凭什么相信你这样毫无保证的戏言?”

“可她是……”

新的辩驳还没说出来,萧淳突然闭上了嘴。

虽然不想承认,但这个人说得对。这不是靠着争论就能解决的问题,他们也没有理由靠着自己的三言两语就改变自己的观念,因为重点就是在这里。

他们没有见过。

从一开始,他认识雪音的方式就和这些人不一样,因为不知道所谓的“正常”是什么样子,反而不会在意雪音太强的力量。所以他看到的,就只是那个不会梳头发的笨拙大小姐,会因为没梳洗整齐害羞地脸红的女孩子,见到什么零食都一定要尝尝的吃货,是哪怕自己受伤,也不想看到其他人哭泣的温柔的宁雪音。

但他们看不到。

“可是你们也没机会看到……”

不自觉地,萧淳将自己的想法低声说了出来。

“正是如此。”那个青年摇了摇头,“那个规格外的力量,究竟是把我们当成家人看待,还是将我们当成可有可无的杂草呢?恐怕只有在某种极端的情况下才看得出来。”

“那么!”

萧淳好像瞬间抓住了什么,激动地抬起头。

“只要有那样的情况——”

砰!

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在空中划出完美抛物线,砸上了萧淳的额头,又咣啷啷地落到地上滚远了。

再抬头看那个青年,萧淳发现他之前一直在敲打的什么东西已经不在手里了。

“你在干什么?”

“切,没死吗?”青年一脸不满地扭过了头。

“你打算杀人吗?!”

“不然这么好的犯罪场景不是浪费了吗?”

“这种东西就请浪费掉不要犹豫!”

那个青年没有和萧淳继续争论下去的意思,轻叹了一口气,从墙上站了起来。

萧淳似乎现在才意识到,那道墙很窄,至少他是不可能那样从容地站在上面的,可这个看不清面容的青年却如履平地,甚至还炫耀似地转了个身,双手背在身后,微扬起头直视上方的太阳。

风吹起了他宽广的衣袖,透过光线,袖口的的八卦纹如水中倒影一般缥缈起来。

“虽然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在碧山,几乎是不可能出现那种情况的。”

仿佛心思被看透的萧淳瞬间局促了起来:“我不是……”

“重点并非你是不是,而是碧山是不是。从几百年前至今,代代进行改进加固的护山阵法,已经有了将任何威胁挡在外界的能力。”

“没有危机,就没办法检验真心吗?可这到底——”

然而墙上的那个身影已经不见了。

萧淳愣了一下,视野中似乎有一朵透明的小花从墙头落下,但一眨眼,就融化在了空气里。

刚才安静得有些异样的环境也又嘈杂了起来,鸟鸣,人语,风吹,这些细小的声音混在一起,把不自觉间丢掉的安心感又还给了萧淳。仿佛终于从幻境回到了现实。

“喂!你刚才到底跑到哪儿去了!”身后传来了宁兰气急败坏的声音,“你在干什么啊?有没有好好听我说话,我说过小姐她……”

“宁兰姐,刚才的事情不好意思,我不该那么突兀地发脾气的。”

宁兰被萧淳的突然道歉弄得措手不及:“怎么……咳,知道错了就行。总之我们先……”

但萧淳说完了这句话之后,竟然又从她面前走开,去旁边的地上捡起了什么东西。

“那是什么?”

“没什么。不过宁兰姐,虽然我刚才发脾气不太对,但我还是想说,单凭我们解决不了的事情,就应该去找能解决的人来。”

“你这孩子怎么……”

宁兰皱起了眉,正打算再次强调自己这种没什么力量的普通人和天才小姐之间的距离,却被萧淳一句话堵了回来。

“你不用觉得愧疚,雪音也不会在意这种事情。”

“说什么呢,我怎么就愧疚了?”虽然提高了音量这么说,但宁兰还是有些犹豫地移开了目光。

“你也觉得用那种态度对待雪音对她不太公平吧,所以没办法理所当然地去找她求助,就算大家都觉得被强者帮助和庇护是理所当然的。”

“你在这装什么大人啊。”宁兰的声音低了下来,目光游移,“我才没什么愧疚心理……说到底,只是不想被拒绝然后难堪。”

萧淳翻看着刚才那个青年丢下来的东西,发现那是一朵玉雕的桂花,说不上多精致,但至少能辨得清种类。不过明明是玉,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竟然一点撞击的痕迹都没留下。

不……

他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还是留下了的,只是留错了地方。

等下次再见到他的时候还回去吧。这么想着,他将这块玉收进了袖子里,然后抬起头,对宁兰笑了笑。

宁兰最见不得这种“你不用说,我懂”的笑,瞬间就起了一身的起皮疙瘩,但还没等她说点什么,萧淳就收起了这幅表情。

“那么我保证她不会拒绝的,这样可以了吗?”

“你傻吗?重点不是这个吧!”

“说到底只是不想被拒绝而难堪,这不是你刚才说的吗?”

被自己的矛捅了一下的宁兰无话可说,冷静了几秒钟之后,为了保住自己身为成熟大姐姐的面子决定破罐破摔,叹了口气,以一种奔赴刑场的气势和觉悟跟在萧淳身后,准备去找雪音。

“去就去,我……我还怕她不成……”

但走了十分钟之后,她才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停下来,严肃地盯着萧淳:“你知道雪音小姐在哪里吗?”

萧淳的身体尴尬地僵住了。

仔细想想,之前他就是在漫无目的地找人来着啊。

“你……到底是聪明还是傻啊?”从对方脸上读出情绪的宁兰叹了口气,和萧淳换了位置走到了前面,“跟上,至少我知道该找哪些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