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涵带着萧淳穿过了两条长廊来到的院子,比雪音的小院要宽敞许多,同时大概是因为用色更加沉稳,再加上往来的都是些行色匆匆的大人,让这里的空气都显得比雪音那边沉重严肃了不少。

在这样的环境里,萧淳就算想放轻松也难,在雪音面前好不容易摸到了一点边的游刃有余已经彻底消失,他总算认识到了之前一直说的“家主”两个字的分量。

“没关系,叔叔是很温和的人。”

就连走在前面带路的子涵都感觉到了他的紧张,转过头说了一句并没什么用安慰,萧淳只能苦笑着点头。

这里的大厅都比雪音那边的更加的富丽堂皇,里面的两排椅子上大都坐着须发皆白的老人,只在靠近门边的椅子上,才能看到两个中年人的身影,他们似乎在讨论着什么事情,而且意见不一,争论的声音越来越大,萧淳他们从旁边走过,依稀听见了“威家”“白夜宫”“我们自家的事情还”“神器”之类的词,断断续续,意味不明。

有个人见到了他们接近,站起来关上了门,将那些争论拦在了大厅里。

子涵的脚步顿了一下。萧淳看不见他的表情,但却感觉他叹了口气。

那个屋子里在讨论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虽然有点好奇,但这终究是别人的家事,萧淳觉得自己没什么说话的资格。不过,别人就不一样了。

“呵……”

两人的身后突然响起了一声嘲讽的轻笑。

萧淳看到子涵更加明显地叹了口气,然后带着有些无奈的表情回过了头。他也跟着子涵的视线看过去,在身后发现了早上就撞见过一次的少年。

作为碧山上的一员,他当然也穿着青色的汉服,但看着却比别人都简洁利落,甚至没有穿那件几乎是宁家标志的八卦纹外衫,少了随风而动的宽大袖子,显得有些突兀。就像是刻意在宣扬自己的不同,把自己和其他人割裂开来。

叛逆期少年吗?

萧淳的脑子里冒出了这样的词组,但马上又被他自己否认了。这少年虽然看着有些特立独行,身上却没有那种刻意的张扬,仿佛他生来就是与旁人不同,并且欣然接受了这种不同。

少年微扬着下巴,背靠着朱红的廊柱,斜着眼睛带着三分不屑和七分不满看着子涵,至于萧淳,则连一分的好奇都没能得到。

作为宁家的人这样对待客人算得上失礼,但萧淳自认不是什么特别的人,再加上见惯了雪音学霸这类性格奇异的家伙,对这样的无视已全然不在意了,可他不在意,有人在意。

“这是雪音姐姐的朋友,萧淳。”

像是非要把少年的目光拉过来一样,子涵突然向他介绍起了萧淳。他脸上依然笑眯眯的,却莫名就让人觉得他不达目的不会罢休。

“这是宁巍。”

萧淳礼节性地朝着名为宁巍的少年点了点头,总算换来对方一个心不在焉的审视。而大概是雪音的名字也起了作用,他竟然还施舍给了他一句话:

“宁雪音的朋友?”

纵使是萧淳这种一万年都不会发一次脾气的家伙,都因为他语气里毫无遮掩的嘲弄皱起了眉。

“阿巍!”

“呵……”

听到子涵暗含警告的声音,宁巍的下巴扬得更高了,颜色极深的眸子里闪过诸多细碎的情绪,最后揉成一团和之前无二的讽刺。

“能让你站出来的,就只有这种事吗?”

“你在客人面前这样太失礼了。”

宁巍的语调有些轻浮地上扬,像是要故意撩拨得别人生气,可又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发火,就像是一团雾气,挡在路前碍事,当你想伸手驱散的时候又轻飘飘地散开,在你通过之前又立刻重新聚拢。

萧淳也见过这样无事生非的家伙,认为最好的应对方法就是无视他们,自顾自地走开,毕竟就算雾气扰人,也不一定非要驱散他们,径直朝前走,总能走到他们遮掩不了视野的地方。

“那是你们的客人,又不是我的。”宁巍好像从始至终就没把萧淳放在心上,把这个话题轻飘飘带过,“你这人真是奇怪,只敢在这点小事上不依不饶,却不敢进去告诉那帮老家伙你是家主认定的继承人,就放任他们这样瞧不起你?要换成是我,直接先把他们……”

“那不是重点。”

子涵打断了他的话。

“哦?被戳中痛处,恼羞成怒了?”看着子涵的眉毛越拧越紧,宁巍竟然像是听了个有趣的故事似的笑了,然后他突然凑近了子涵,笑容满面,“我说,你承认自己是个什么都不敢争的胆小鬼,我就帮你争怎么样?”

子涵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被萧淳突如其来的咳嗽声打断了。

“咳咳,不好意思,但是已经过了很久,让宁叔叔久等应该不太好吧。”

萧淳的视线和宁巍的在空中短暂接触,一触即分,萧淳没有和宁巍有在此之上的交流的意思,宁巍肯定也只当他是个人形障碍物。

却不想这个人形路障突然就变成了活的,而且挡路的范围还更广了。

宁巍看着就不像是什么好脾气的人,萧淳原本已经做好了他会对自己生气的准备,可在他失礼地打断他们的对话之后,宁巍竟然只是歪过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

轻蔑。

这大概是萧淳能从他的眼神里读出的唯一一种情绪。

不一样。

萧淳在心里对宁巍下了判断。

这个人和宁家的,和碧山上的其他人都不一样。

碧山的人性格各异,光他熟悉的,就有内敛的子涵,温柔的雨奏,还有喜欢胡闹却在关键时刻比谁都可靠的雪音。但他们的内在都有种相似的凛然气质,像极了宁家这里满山的青松。

可是这个少年,却让人很难用松柏来形容他。就像是穿上了汉服也只像个绿皮土豆的自己,有种微妙的不协调感。

就像是萦绕在远山周围黛色的薄雾,看得见,却看不清,感觉得到,却永远无法将其抓在手中。

哪怕也属于这山的一部分,却也总是游离在外。

(总之,是很难相处的那种人啊……)

“好了阿巍,我还有事。有什么话我们之后再……”子涵停了萧淳的话,打算主动中断这场谈话,可话还没说完,主导权就又被宁巍抢了过去。

“我可不想做没意义的事情。”宁巍依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会让人觉得所有秘密在他眼中都无所遁形,他看着子涵,语带嘲讽,“我想说什么,你应该都知道才对。当然了,你也可以不陪我玩,但那样未免太没意思,所以我稍微加点调料,你也……”

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才慢悠悠地继续:“哦,对了,你本来也不可能阻止我,因为你,甚至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啊。”

说完这段话,他就笑着转身离开了。轻快的步子踩在石板的落叶上,发出了一连串的碎响。

子涵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苦笑着重新开始招呼萧淳:“让你见笑了,我们走吧。”

萧淳耸了耸肩,跟了上去。

大概是觉得刚才的事情对萧淳太失礼了,所以在剩下的路上子涵也显得有些多话,零零碎碎地,也将宁巍这个人的实际透露了一点。

比如他也和子涵一样属于阵法派,比如他从小就是个混世魔王,再比如……

“小时候雪音姐姐好像还和他打过一架。”

“啊?”

萧淳愣住了。

“嗯……准确的说,是雪音姐姐把阿巍揍了一顿。”

“噗——咳咳咳……”

萧淳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了。

猛咳了一阵,他才哭笑不得地问道:“发生了什么啊?”

虽然雪音现在都还是个熊孩子没错,可会揍人这种事……他完全想象不出来。

“啊,不要激动,其实这也不一定是真的,只是我们自己的推测。”见萧淳反应激烈,子涵急忙找补道,“没人知道雪音姐姐和阿巍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是他带着一身伤回来,雪音姐姐却什么事都没有,所以我们想大概是阿巍完败了吧……”

小孩子嘛,没有那么多顾忌,想到什么就是什么。

“阿巍以前,其实是更好看懂的性格,行为也比现在更夸张,说不定跑到雪音姐姐面前,叫姐姐当他小弟这种事情也是做得出来的。”

子涵好像是相当认真地在说这话。

萧淳在旁边一脸复杂地听着,不知道需不需要提醒他一下,他似乎正在同时暴露出两个人的黑历史。

“雪音姐姐……嗯,肯定对那样的阿巍没什么耐心,也不可能坐下来讲道理,要么一直不搭理他,要么就一劳永逸地打服他吧。”

是的!没错,雪音是这样的!萧淳对此深有体会,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但是会做出那种事的宁巍,他想象不出来。根据目前为止他对宁巍建立起来的印象,他难道不应该是那种在暗地里恶作剧的人吗?

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以宁巍现在也和你们关系不好?”

像刚才那样的冷嘲热讽也不是第一次了吧。

但不知道为什么,子涵却犹豫了起来。

“我也不清楚该怎么说,但是我想阿巍其实不是他表现出来的那个意思。该说是感觉不到恶意还是什么呢……总之他不是什么坏人啦,毕竟小时候大家都有点不知好歹,是我们都有错才会造成现在的情况。”

“这样啊。”

他们中间一定还发生过其他的事情吧。但萧淳自觉不好再问,这个话题就这样告一段落了。

不过,小时候的雪音啊……

还真的有点想看。

想象小时候的雪音一脸不耐烦地把来挑衅的男孩揍了一顿的样子,萧淳的脸上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到了。”

与此同时,一直走在前面的子涵在推开一扇门之后,突然朝一边让开了。

于是,房间里面两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萧淳这一脸傻笑的样子。

大概是实在没见过这么……实在的孩子,就连家主的脸上都闪过了一个有点傻眼的表情。

萧淳只觉得视野一下子就暗了下来,大脑慢了半拍才将双眼看见的信息整理好。这里明显是一间书房,而没骨头似的斜靠在木质书架边的是明老师,那么坐在正前方的书桌后的中年男性,想必就是雪音的父亲,宁家的家主了。

然后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脸上的表情有些……或者说是,相当的不得体。

……

“咳咳咳!”

明老师用力干咳了两声,这才让萧淳回过神来。

“啊……咳。不,不好意思,那个,我,我是……”

萧淳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之前打好了腹稿的自我介绍都说得乱七八糟,眼角又瞥见子涵走进了屋内,身体下意识地想跟上去,结果没注意到脚下的门槛,竟然直接就就绊了上去。

砰。

明老师已经从书架上随便抽出了一本书挡着脸,恨不得立刻缩成一小团装作不在。他暗自下定了决心,不会承认这种傻孩子是自己学生的。

而当事人萧淳在挣扎了两下没能取回平衡之后,已经做好迎接疼痛的准备,可眼看着棕色的地板离自己越来越近,身体却在亲吻地面的前一刻停了下来。

随后,一阵温和的风托着他站直了身子。

“没事吧?小心点。”

同时在耳边响起的,是一个沉稳的男性声音。萧淳抬起头,看到坐在书桌后的男性正对他露出微笑。

“好……好的,我没事,谢谢您。”

一上来就弄得这么狼狈,萧淳没那么厚脸皮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心里尴尬的不行,思维一片混乱,不知道能说点什么,只好规规矩矩地垂着手站在原地,沉默地悄悄观察对面的人。

明老师的脸依然埋在书里,他也干脆把明老师当成了布景板,只观察对面那个陌生的男性。

这就是宁家的家主,雪音的父亲。他比自己想象中的看着年轻,没有秃顶也没有胡子,已过不惑之年,却依然如年轻人一般身姿笔挺。他也正在审视着自己,但这种审视不会给人压迫感,也不会加重萧淳原本就有的紧张感。

“你就是萧淳同学吧,我听说了不少关于你的事情,我女儿受你照顾了,我得对你说谢谢才行。”

萧淳慌忙摆手:“不不不,您言重了,其实是我一直在受雪音照顾才对!”

“哈哈哈,不用那么紧张,坐下吧。”

家主笑了笑,子涵立刻搬了把椅子过来,然后自己和家主说了两句话就离开了。萧淳没有刻意去听他们的谈话,但家主最后说的一句话却让他有点在意。

他对子涵说:“有些时候,你也可以不讲理一点的。”

总觉得,好像和宁巍说的是类似的事情?

萧淳没来记得深想,因为家主已经开始和他说话了。而这句话几乎是瞬间,又把他好不容易回笼的理智冲成了一片空白。

“你愿不愿意,当我的徒弟?”

……

萧淳的嘴巴开开合合了半天,才总算从喉咙里挤出了一个有些变形的单音节。

“嘎?”

明老师又往脸上叠了一本书,似乎是打定主意在萧淳离开之前不露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