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干什么啊……

将面前的两个人用力推出去,自己却因为反作用力跌倒在地,上方的钢筋水泥眼看着就要砸下来的时候,宁子涵突然有了这样的疑问。

这种莫名其妙,像是八点档狗血言情剧反派一样的,甚至会让人忍不住大笑出声的结尾是怎么回事?

作者难道就不懂得创新吗?

而且,他原本期望的结局,并不是这样的东西。

他无奈地苦笑起来。

其实反派是怎么想的根本无所谓吧。按照雪音姐姐的说法,他们演的可是魔法少女动画。在这种单纯简明的世界里,主角只需要帅气地在朋友的帮助下赢得胜利,反派也只需要最后留下一句大喊然后就此消失。

那么作为反派的他,就这样消失在之后的剧情里其实也挺好的。

至少,这样会显得更像魔法少女动画。

对吧,雪音姐姐?

两边的墙壁和残缺的屋顶一同砸了下来。

***

睁开眼睛之后,萧淳看到了雪白的天花板。

从旁边的窗子里射来的阳光对刚醒的他来说有点刺激,用力眨了两下眼睛,才终于能看到正常的画面。

雪白的天花板,米色的墙壁,窗外有茂盛的树枝在风中摇曳,隔着玻璃能听见树上的鸟在叽叽喳喳地唱着歌。

窗台上放着一束鲜花,散发出来的香味盖过了空气中隐隐约约的消毒水味。

如果不是萧淳手背上连着吊瓶的针头,还有他身上的条纹病号服,恐怕没人能认得出这里是一间医院的病房。

(我在……医院吗?)

但这个房间,和他所熟知的医院可不一样。

他躺着的床边不是另一张病床,而是一张看上去就十分柔软舒适的沙发,沙发前面的茶几上还摆着洗好的水果。

比起医院,他倒觉得这里更像是什么高级酒店的房间。

大脑中的某个部分想让他下床去弄清现在的处境,但更多的部分却释放着消极的情绪,想着,这种事情无所谓吧,反正看上去没什么危险。

不想动弹。

身体很累,每一个部位都像是刚全速跑过马拉松一样又酸又沉。

心脏也是。

松软的枕头和被子像是在发出甜蜜的邀请,诱惑着他什么都不要思考,闭上眼睛再次坠入舒适的梦乡。

可是……

(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大脑依然昏昏沉沉,但某个角落却一直不停地叫嚣着,提醒他忘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到底是什么?

说到底,他为什么要躺在病床上?

……

他有些茫然地稍愣了一会,猛地从床上弹了起来。

雪音……宁子涵!

那间工厂最后坍塌时的轰鸣声再次响彻他的脑海。

他记得最后,是宁子涵推了他一把,才让他不至于葬身瓦砾之下。

那现在呢!距离那时候已经过去多长时间了!

“你醒啦。”

就在他打算拔掉针头,出去看看情况的时候,一个熟悉的人突然打开房门走了进来。

虽然知道她不是自己想见的那个人,但在看到浅绿色裙摆的瞬间,萧淳的呼吸还是有些不受控制地停滞了一下。

“感觉好些了吗?萧淳同学?”

坐到沙发上看着他微笑的人,是宁雨奏。

萧淳至今还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这个雪音和宁子涵的姐姐,于是只点了点头回应对自己的问候。

“比起我……宁子涵呢!他——”

“放心吧,他没事。”宁雨奏笑笑,“谢谢你的关心。”

“那就好……”

萧淳松了口气,虽然还想问问雪音的情况,但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样组织语言。

空气一时安静了下来。

“不管怎么说,是我家弟弟妹妹闹出的事情连累了你,对此我们深表歉意。”

“没关系的,他们本来没想连累我,最后也是我自己跑过去的。”

“但引发事故的毕竟是我们,所以希望你务必要接受我们的赔礼。啊,这个房间也是赔礼之一,你可以随意使用。”

“你们还真是一家人啊……”

萧淳小声嘟囔了一句。

“你说什么?”

“没有,没什么……”

宁雨奏挑了挑眉。

“你想问的,就只有关于子涵的这一个问题吗?”

“啊……”萧淳犹豫了一下,挑了一个最直截了当的问法,“那雪音呢?她应该也没事吧。”

“怎么可能有事啊,我家人宠那丫头宠得没边儿了,哪怕她把天捅个窟窿,都会全家动员想办法补,更何况只限定在一个城市里,甚至连白夜宫都没惊动的事件呢?”

虽然对宁雨奏用的这个比喻有些无奈,但听到雪音没事之后,萧淳还是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一脸如释负重的样子?你不会以为雪音在我们家里还会出什么事吧。”

“啊哈哈哈……”

萧淳自然不能回答是,只能打个哈哈应付过去。他总不能说,因为听说你们是个大家族,所以说不定会因为离家出走,嗯,家法惩罚干什么的?

为了掩饰尴尬,他干咳了两声,继续问道。

“那天最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城里的怨灵又怎么样了?”

“城里的怨灵,宁家已经组织专人处理了,因为这次的事件造成的损失我们也会尽数赔偿,不用担心。至于那天最后……”

宁雨奏露出了一个古怪的表情。

“其实当时我就在那里。”

“什么!”萧淳不自觉地撑着床向前探出身子,却牵动了肩膀上的伤口,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别激动啊。”宁雨奏急忙摆摆手叫他冷静。

“我们也是最后关头才赶到的,没想到那么巧,刚好看到子涵他……”说着,总是温柔笑着的她竟然沉下了脸,“意料外的事情太多了,我没想到子涵竟然会召唤出那种怨灵,也没想到那两个孩子都那么莽撞,要不是我们及时赶到的话……”

她叹了口气,又重新对着萧淳笑了起来,这个笑里混杂了很多东西,有无奈,有担心,好像,还有点类似骄傲的情绪。

“可是,虽然做了那么莽撞的事情,让我们那么担心,但是事后仔细想想,我却没法怪他们呢。毕竟,要不是他们拼命把怨灵拦在了那里,恐怕事情就不像现在这样好解决了。”

“那宁子涵现在……”

“虽然伤得挺重,不过只要待在碧山很快就会恢复了。而且因为要养伤的关系至少现在不会有人为难他。不过我想你要问的不止这些吧。”

萧淳点了点头。

现在对于宁子涵这个人,他的感觉非常复杂,明明最开始的行动那么像反派,可最后却又成了自己的救命恩人。

而且,单纯只看直觉的话,他其实一点都不讨厌宁子涵。

可是,在知道他救了自己,还间接地救了城市里的人之后,他越来越弄不懂宁子涵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他的行为前后几乎是彻底矛盾的。

“子涵从来没有伤害别人的想法哦。”

仿佛看穿了萧淳的想法,宁雨奏的脸上露出了苦笑。

“他对自己召唤出来的怨灵都做了严格的限制,绝对不能危害普通人的性命。所以就算让它们在街上大闹,最多也只会让被卷入事故中的人受伤。”

萧淳瞪大了眼睛,怪不得街上的怨灵不会直接出手攻击人类,只会造出各种事故,间接地伤害被卷入其中的人。

“这也太……”他在把内心冒出的想法吐出来之前急忙闭嘴,不过宁雨奏却就像看穿了他的大脑一样,把他吞下的那份评价说了出来。

“太半吊子了对吧。”

“啊……啊哈哈……哈……”

“没关系啦,反正子涵又不 在 这 里,你想怎么说都行,而且,这也是我和雪音共同的想法。”

萧淳觉得宁雨奏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有些……狡猾?或者说像是恶作剧?不过因为只是一闪而过,说不定也只是光线造成的错觉。

“那个之后再说,你知道子涵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情吗?”

她把话题拉了回来,萧淳急忙挥开了这些不重要的想法。

“因为嫉妒雪音?”他试探着回答。

不过……虽然这却是宁子涵一直在强调的理由,但他其实不太相信。

果然,宁雨奏摇了摇头。

“子涵那孩子,有点……”她斟酌了一下用词,最后挑出了一个,“死心眼。”

“啊?”

“他从小就会在意很多本不应该由他考虑的事情。可能也是因为我和雪音都不太靠谱,作为姐姐不够合格吧,我们没办法成为他的依靠,所以他习惯了自己去思考,自己去做决定。而他自己思索之后得出的结论,就是你知道的他做的那些事了。”

“你的意思是……”

“子涵这么做,是为了宁家。”

“为了宁家?”萧淳不解地重复道。

虽然他也能猜到宁子涵这么做肯定有什么内情,但是他做的事情不管怎么看,对宁家来说都只是在添麻烦吧?

离家出走,召唤怨灵,连城市的秩序都被弄得乱七八糟……

“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雪音成为宁家的下任家主。”

***

那天,他从一个奇怪的叔叔手里得到了少见的紫鹃茶。

“你自己都喝掉也行。”

虽然那个叔叔这么说了,但他想让姐姐也看看这种茶冲出的漂亮颜色,于是抱着茶叶盒子跑向藏书室,想找雪音姐姐跟雨奏姐姐一起喝。

然后在院子里遇上了别的小孩子。

他们大概并没有恶意。就算只是因为被父母叮嘱,必须要和下任家主搞好关系才来搭话的,可在小孩子的脑袋里,根本不会去想为什么非要和“家主”搞好关系这种复杂的事情。

要是当时,他没有生气就好了。

自己确实比不上雪音姐姐,大家也确实都对自己的平庸感到失望,而且都隐约有些希望雪音姐姐才是家主之位的继承人。

自己不就是在这样的氛围中长大的吗?

不然他也不会那么拼命地努力,每个领域都想做得更好,借此来换得一句“你真厉害,做的真好。”的夸奖。

虽然他的努力都只是徒劳,但这种希望却像是某种祛不掉的毒,已经深深地融合在了他的血液之中——只要他还认为自己是宁家的一员,只要他还没丢掉宁子涵这个名字,就绝对不会消失的血液。

因为一直都是这样,所以那个孩子当时说的那些话,他早该习惯了才对。

可他却没能忍住。

以现在的视角回忆过去,他觉得自己当时更多只是在迁怒而已。

正因为他们说的那些事情他都知道,正因为他能清楚地认识到自己和雪音姐姐之间根本就是云泥之别,正因为他比谁都更近地看过雪音姐姐的才能,所以,他其实比谁都更加清楚……

雪音姐姐当家主一定比他当更好。

但出于小孩子的某种奇异的自尊心,就算明白这件事情,他也从来没有将这样的话说出口过。

在小小的宁子涵的内心,还抱着一个隐秘的期望,希望至少在雪音姐姐无法学习的阵法上,可以做出漂亮的成绩。

而且,雪音姐姐对他很温柔。虽然会说些他听不懂的话,总是四处乱跑闯祸,可单单乱跑的时候还愿意带上他这点,就能让他非常非常开心了。

虽然他的压力正是来自于雪音姐姐本人,可在这个家里,能让他放下这些压力疯玩的,却也只有雪音姐姐一人。

可这少有的不会用比较的眼光看他的人,却偏偏是他压力的来源。

随着压力的积累,和他逐渐意识到自己努力的徒劳,他对雪音的态度变得越来越矛盾。他喜欢这个看着宁子涵而不是下任家主的姐姐,却又嫉妒着毫不费力就能得到他奢望的一切的天才。

他看着那名为嫉妒的心情一天天长大,对雪音姐姐的愧疚也同时不断增长。

但好在只要还没有说破,只要这两种情绪都没有达到他的躯体所无法承受的顶端,他就还能忍耐,就还能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和雪音姐姐相处。

可这种虚伪的平衡终于在某一天被打破了。

“啊,子涵你来啦。”

一整天都没见到雪音姐姐,于是他去藏书室找人,结果在一片摊开的书海里发现了差点就要被淹没的她。

“你在干什么啊,雪音姐姐,弄得这么乱会被教训的。”他弯下腰随手捡起了几本,根据书脊上的标签放回相应的位置,然后看着这片淡黄色的书海,叹了口气,“你在找什么?翻了这么多还没找到的话,恐怕是什么专业的东西,得去符箓派专用的书房了吧。”

“啊……嗯。”雪音扯了扯自己的发髻,露出了宁子涵从没见过的,略显为难的表情。不过马上又笑了起来,合上了面前的书,“说的也是呢。”

“怎么了?”

宁子涵皱起眉,伸手拿过了雪音旁边另一本打开的书,看了两眼。

他的表情立刻就变了。

“雪音姐姐……”

变成什么样子了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不过看雪音姐姐的表情就知道,他此刻的脸一定不怎么好看。

“嗯……”雪音又开始扯发髻了,她小心翼翼看了看宁子涵,“我有点好奇阵法的原理。”

那一瞬间,仿佛有什么黑色的东西如海浪般拍了过来,吞噬了他。

回过神来,他发现自己扯出了僵硬的笑容,然后说。

“我来教你吧。”

他没有注意到雪音之后还说了什么,他只觉得从这一瞬间开始,他一直故意视而不见的什么东西终于高调地,在他的正前方宣告了自己的存在。

在那之后好几天,他都故意躲着雪音姐姐。

她几乎是在一瞬间,就理解了宁子涵所说的阵法原理。

这就是真正的天才吧。

他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就一直怀抱着的那个小小的妄想在这一刻被碾碎,丢入尘埃。他也是在这一刻终于彻底对自己承认,不管在哪方面,他都比不上雪音姐姐。

而就在这几天,雪音姐姐画出九品雷符的消息震惊了整个家族。这更是让他确信了自己的想法。

他想,自己或许该和雪音姐姐谈谈。

他在拿到紫鹃茶的同时,也拿到了一个和雪音姐姐见面的理由。

拿“希望姐姐也看看这漂亮的颜色”做借口,他走向了藏书室的方向。

怀抱着这样的心情,在听到那孩子说出那样的话时,一直累积着的情绪终于通过心的裂口喷涌而出。

“子涵!”

他没能控制住自己的力量。原本围在旁边的小孩子哭喊着跑开,却依然有人被旋风卷向空中,然后又摔向了地面。

“子涵!”

失控的灵力喷涌而出,以他为中心形成了旋风般的灵力涡流,脚下的草叶都被撕成碎片,泥土和沙尘被卷向半空,将原本清澈的灵力染上了泥泞的颜色。

“臭小子!”

他好像听到有很多不同的声音在叫着自己。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之后,他也慌了神,急急忙忙地想要平息这汹涌的灵力乱流,可他越是慌乱,灵力就越是狂躁。

直到一只温暖的手碰到了他的额头。

一股同样暖融融的力量流进了他的身体,让他的四肢瞬间放松了下来,甚至就像泡在了温泉里面一样,舒服得让人昏昏欲睡。

灵力的旋风逐渐减弱消散,宁子涵站在原地,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体内的灵力因为刚才的爆发而枯竭,甚至有些透支,这让他的头有点晕,视线也有些模糊。

眼前突然闪过一道浅绿色的光,随后他被人紧紧抱住。

“没事的,子涵,不用害怕。”

是雪音姐姐的声音。

“我……对不起……雪音姐姐……对不起……”

眼睛里突然涌出了泪水,他不停地重复着道歉的话。

“没关系,没关系的。”

雪音松开了怀里的子涵,伸出一只手,有些笨拙地摸了摸他的头发,然后,像是怕再刺激到他似的,慢慢地,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耳朵, “子涵,不怕不怕。”

这是父母对被吓到了的小孩子经常用的安慰方法,宁子涵虽然知道,但是记忆里,从来没有人对他这么做过。

视线稍微清晰了一点,他这才看到,雪音姐姐的眼睛里也有眼泪在打转。

“雪音姐姐……”

“不是你的错!子涵你什么都没做错!”雪音紧紧抓住了他的肩膀,大声说道,“你完全不需要道歉!”

“可是……”

“我,我答应过你吧,我要成为魔法少女!”

小小的,连少女都还没能成为的女孩带着哭腔喊道。

“没能保护好家人只能是魔法少女的责任!所以子涵你完全没错!”

“可是……”

“没有可是!”

然后雪音抓着宁子涵的肩膀让他转过身,又在他的背上用力地推了一下。

“子涵,你走吧。”

“诶?”宁子涵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他想转过去问个清楚,却被雪音的手抵在背上不让他转身。

“雪音……姐姐?”

“现在先离开碧山。虽然我不是很明白,但我能感觉得到,继续像现在这样待在这里的话,子涵总有一天会……”

宁子涵感到背上的阻力消失了,但他却没有回过头。

“等我成为了真正的魔法少女,等我成为能保护好重要东西的厉害的人,到时候,再一起喝茶吧!”

他几乎是落荒而逃。

哪怕在这种情况下,雪音姐姐都要比他更加坚强。

但是现在的他,已经丝毫生不起嫉妒之心了。因为,他已经连嫉妒的资格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