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棋昏迷了一天一夜。
当他醒来的时候，瑶光待在他身边，导致他一时间有些恍惚，觉得自己只是做了个噩梦。但身上缠满的绷带和伤口处传来的疼痛将他强硬地拉回了现实。
“桃夭……之前和我一起的那个姑娘呢！”
瑶光看着他，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我们没见到什么姑娘。”
明棋不信，翻身下床，直接冲向那片漆黑的树林。
路上也不知道撞了多少人，但没人拦他，甚至还有人好心地朝他高喊要不要帮忙。
他按照之前的路线来到了树林边，却迟迟不敢进去。
路线应该没错，可这里还是之前的那个一点生机都没有的地方吗？
流水清透，杨柳依依，桃树发芽，有几根桃枝上已经有了点点淡红，眼前的景色就像是一副精致的画。
他发疯似的冲进林子深处，在一片干净得不正常的空地上停了下来。不久之前，就是在这里发生了战斗，在周围的景色大变的现在，这是唯一留下的证据。
可是，什么都不在这里。
“哎哟小伙子，你怎么弄得这是，出什么事儿了？”
一个老人突然从旁边的树后闪出，明棋愣了一会，才认出这就是之前在邻镇上卖了桃夭两坛酒的摊主。只是当时的他一脸戾气，还说了不少伤人的话，和现在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判若两人。
不过明棋现在没心思聊天，于是什么都没说，反倒是老人打开了话匣子，絮絮叨叨地和他说了不少关于这片桃林的事。
他说这里的桃花酿出的酒算是一绝，只是今年一直没有开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昨天听说总算有点桃花的影子了，他就紧赶慢赶地过来守着。
“可是有不少人等着我家的桃花酒呢。”
“是吗……”
明棋随便应和了两句。
他突然想说还有个人也想要这里的桃花酿酒，她说桃花坞的花下眠，是世界第一的桃花酿。
可他又觉得很累，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发现自己并不是对桃夭一无所知，在这短短的几天相处中，他其实已经知道了不少关于她的事。
这里的树还没有开花，所以老人很快就走了，临走前还热情地送了他一瓶酒，叫他和那姑娘有空再去摊子上，他送新酿的桃花酒给他们尝尝。然后还絮絮叨叨了半天：
“这里的桃花听说都是有灵性的，今年这么晚才开，说不定就是发生了啥不好的事……”
已经发生过了，明棋想，只是有一株桃花挡在了前面，拦住了那片黑影。
陪着老人走出树林，踏过石桥，彼此告别后，明棋直接倒在了河边复苏的草丛里。
一整天的疲惫仿佛一瞬间全部累加在了他身上，让他一动都不想动。
就在这时，周身突然感觉到了一阵凉意，寒毛直竖，正如那晚那个恐怖怪物出现时的样子，他瞪大了眼睛，无视加快的心跳，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
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而且……
隔着面前的河，他看到对岸的树林里，无数鸟雀被惊飞，原本安静的林中顷刻间变得混乱嘈杂，辨不明方向的鸟群横冲直撞，落下的羽毛在空中飘飞，凄厉的鸟鸣逐渐朝着岸边逼近。
空气变得沉重，阳光躲进了云层，视野宛如被加上了一层灰黑的雾气。对岸纷乱异常，他的身边却除了呜咽的风声外一无所有，似乎就连草木都噤若寒蝉，动弹不得。
那个东西还没有现身，就已经带来了压抑和恐怖。
只有河中的流水，一如往昔。
他向来对这种危险的存在最为敏感，哪怕告诉自己不需要担心，呼吸却还是不受控制地急促了起来。
对面的树林，原本有这么黑吗……
仿佛连一丝光都透不进去，层叠的树枝也变成了诡谲的黑影，只是看着，就会让人联想到最黑，最暗，最深，最远，最恐惧的记忆。
仿佛至暗的夜。
仿佛至深的潭。
仿佛至远的彼岸。
身体的每一寸皮肤，每一下心跳，每一次呼吸都在颤抖，颤栗，叫嚣着不能接近快点离开。
可他却向着那片黑暗伸出了手。
流下了眼泪。
虽然只相处了短短几天，可现在的他相信，这个味道，这种气息，他绝对不会认错。
尽管掺杂了些血腥和腐烂的味道，可他还是闻到了，从对岸传来的，隐隐约约的桃花香。
引来了这片黑暗的什么，终于要来到了岸边。可却在能够看到身影的前一秒停了下来。
对面，也陷入了冰冷的寂静。只有恐惧和危险的气息在不断蔓延。
“你……在那里吧。”
一片轻盈的羽毛落进河水，顺流而下。而这就像是触动了某个开关，那片黑暗突然开始收拢，一直向外扩散的触手回归了本体，那个“什么”以比来时快了几倍的速度开始后退。
“别走！等等！”
他来不及思考，直觉告诉他如果错过了这次，恐怕就再没有见面的可能了。累积的疲惫瞬间被一扫而空，双腿在大脑下达命令之前就动了起来，脑中只想着不能就这样结束，然后通的一下跳进了河里。
河中一片冰凉，清冽的急流冲刷着他的身体，将他推向下游，轻薄的春衫很快湿透，好不容易包扎的伤口再次裂开，鲜红的血被水流带走，像是一条落入了河中的红线。
只是这一次，就算是用鲜血浸透了红线，另一边也再系不上什么人了。
“等等！”
他拼命地伸出手，那片黑暗却更快地远离，树林再次恢复了吵闹的声音，陷入混乱的鸟雀开始绕着枝干盘旋。
眼看着光又要落回地面，他叫出了她的名字。
“桃夭——”
那片逃走的黑影终于停了下来。
“太好了……我还没……”
他的视线开始模糊，脚像是踩在了棉花上，双腿好不容易积蓄的力量就像被流水带走了一样，越是想要向前，感觉到的阻力就越大。
身边的鲜红已经多到不能被第一时间冲走，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重。
“说过……”
脚下倏地踩空，他终于失去了平衡，倒进了河里。
从水下看到的天空，和之前的都不一样。
而且不知道为什么，他仿佛看到了粉色的云。层层叠叠，深浅不同，而他自己明明是在坠落，这片粉红却好像越来越近。
就像是朝他伸来的手。
在意识马上要中断的最后一秒，耳边似乎传来了一声轻轻的叹息。
随后，他周围的河水居然打了个旋，突兀地拍出一个浪，将他推回了岸边的草丛里。
明棋吐出几口水，视野还是一片模糊，却依然挣扎着想要爬到对面，去到那片黑影的面前。
“桃夭！你不是喜欢我吗！不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吗！不是喜欢黏在我身边吗！”
“商店还没逛完吧！很多事情都还没告诉我吧！我也有很多必须给你讲的故事啊！”
“你不是说要给我尝尝天下第一的花下眠吗！”
“你不过来……要怎么才能做到这些事啊……”
明棋瘫倒在了浅水里，伤口崩裂，染红了周围的一片水面。
依然没人回应他，但河水再次温柔地托起他的身体，将他送到了岸上。
然后，从对岸吹来了风。
不同于之前的阴冷，而是温柔的，像是害怕惊扰到什么而刻意放缓了的风。
风中还带着浅色的花瓣。它们从对岸的林中飞来，穿过湍急的河水，绕过尖锐的枝桠，落到了他的身边。
其中仅有一朵的完整的桃花，则落进了他的怀里。
他捧起这朵花，柔软的花瓣触及掌心，上面似乎还残留着谁的温度。
对岸响起了一声清脆的鸟鸣，他猛地抬头，视野中的树林已恢复如常，暖暖的阳光洒下，安静而平和。
黑影彻底消失了。
明棋握着那朵花，蜷缩了起来。
伤口还在流血，但比那更疼的是仿佛在被谁用针一下下刺中的心脏。疼得他冷汗直冒，疼得他简直想要将胸口撕成两半。
他安静地大哭了起来。
后来，他无数次地去到河边，却再也没有见到那片黑影，只是偶尔当他心情不好，坐在河边露出寂寞的表情的时候，会有一阵轻柔的风吹过，将一片桃花的花瓣送到他的身边。
那一年之后的桃花开得极盛，在清寂的林子里铺排开一片繁华灼目的粉，许久未衰。
再后来，不知道是从谁那里传出来的说法，镇子里的人凡事遇到了倒霉的事情，就喜欢到这里来摸摸桃树，有人说，这里的桃树是有灵的，只要诚心地向它们祈祷，就能平安顺遂。
就这样，明棋的故事结束了。
这个故事开始于一个出于好心的恶作剧，终于一朵飘过凄冷河水的桃花。
期间不过七日，却已经容纳了明棋这辈子关于恋爱的一切。
他再也忘不掉那朵桃花了，他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