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捷西·帕维尔。

又一个落寞的长夜远去,时钟指向七点半,罗斯特·马丁在空荡的小客房中醒来。

当他起身,再一次从对面的穿衣镜中看到自己满目疮痍的身体时,又想起了那个令他念念不忘的女孩。

这沉重的思念就像诅咒常伴其身,在苦难的日夜里迫他驱身前行。

他的心底充满愤恨和懊悔,他无法理解,为何那些被女孩拯救过的人,最后却默默看着她被枪决在广场上。

也许是无能为力,可不该没有救赎。

战争是残酷而现实的,但正因如此,那些闪光的瞬间,那些当黑夜遮盖大地时依然悸动着的心灵才格外珍贵。

为了慰藉她在天之灵,为了让她付出的一切得偿报果。

他必须行动,哪怕不择手段——在凄风苦雨的夜晚里,早已面目全非的男人无数次地将这个信念坚定。

纵观人类的历史,就是杀戮的历史,而文明始终被战争定义着。

人类的体内,镌刻着戕害同类的基因。

战争中动辄出现的屠城指令,以及原始部族将敌人的头皮割下,或是用人头干制成装饰品。现在,这些东西还令某些自诩文明世界来客的绅士们趋之若鹜,买回来摆在书房里,和《战争与和平》以及《雾都孤儿》摆在一张书桌上。

通过大规模杀人解决诸如资源利益的所属问题,这是人类最早学会的最有效的手段。

要想完全改变从古至今的现状,那就只有创造一个新的物种把人类现存的文明成果,取其精华传承与新的种族作为基石,由此绽放更进一层的文明之花。

至于现在的人类,只能杀光。

十分绝望——这近乎天方夜谭且丧心病狂的狂想,是罗斯特·马丁认真思考的结果。

且不说这种疯狂的念头还否正确,做不到的话就连尝试的欲望都没有。

不过,他自认还有可以做到的事。

只要将那个女孩,将捷西·帕维尔的意志和行动的意义传承下去。

人类的善,哪怕只有百分之一,哪怕就如同那风中的残烛。

但这微小的光亮却存在于每一个时代,单是看一眼,良知犹存的心就被牵走。

这个男人或许已经疯了,心中却怀着最后的希望。

————这些微弱的亮光,在目所不能及的时代,始终会汇聚起巨大的光明吧。

可他并不自知,这一切坚如钢铁的决心之后,只是平凡而脆弱的思慕。

这具因烧伤而扭曲的身体,令他像一个迟暮的老人,时常疼痛难耐,使人焦虑而影响判断。

他对此感到恐惧,害怕真正的衰老到来时,那蹉跎的光阴会令他忘记...那个女孩。

迎向窗外初升的朝阳,在心底默默描摹着少女的笑脸,他一如既往地戴上面具,走出房间——好像驶离避风港的船,独自开往暗流汹涌的汪洋。

穿过长廊,他想到了惨遭枪杀的议员史密斯,也想到了自己那个有些野心的下属哈维,还有长久以来暗中支持自己的孤儿院院长卡维亚....甚至是那些多少为自己的事业提供帮助的商人们。

他只是一个小人物,单靠执念吊着残命,斡旋在钱权格局里一路走来,或许这些人算得上同伴,但却没有一个能陪他走到最后。

他深知自己的结局注定在这个时代,因为已没有去往未来的勇气。

“早上好啊~罗斯特叔叔。”忽然,礼堂中传来富有朝气的问候,打断了男人的思绪。

抬眼望去,那个女高中生,莎拉·尼可露,正闲散地靠在长椅上咬着三明治,一头刚洗过的亚麻色长发还挂着水珠。而她的旁边,是个流里流气的青年人——明明穿着笔挺的西装,却留着一头乡村乐队主唱似的发型,还戴着个银耳钉,怎么看都不着调。

他看向这边的瞬间,一丝敌意在他轻佻的脸上一闪即逝。

而后,那名青年与莎拉随便说了几句就一脸慌张地离开了。

“早啊,莎拉。”罗斯特望着青年匆忙的背影,问道:“那是你的朋友吗?”

“嗯嗯...是呢,伯明翰先生他是个律师。之前在感恩节聚会受过他的帮助,他偶尔会来这里做祷告...”少女似乎想起了什么,困惑地蹙起眉毛,“虽然他并不是信徒...好像只是把祷告当做缓解工作压力的方式。”

“哦...不过一大早就来可不常见,该不会他看上你了吧。”罗斯特耸了耸肩,漫不经心地揶揄道,“说实话你是个标致的美少女,要当心那种一脸轻浮的男人,做律师的人可是有很多花花肠子,毕竟他们的脑子和正常人不一样。”

“诶?!那个、不是,没可能的吧!另外美少女什么的...谢谢夸奖?”莎拉红着脸,慌张地摆手打断了他的话,眼珠滴溜溜地乱转着撇开了话题,“对、对了!弥撒正在做早饭!要一起用餐吗?”

“不不,我和人约了八点会面,要一起用餐。所以不用了。”罗斯特婉拒了少女的邀请,迈开大步穿过礼堂向门外走去。

在少女疑惑的目光中,那个背影消失在晨光中。

罗斯特·马丁,根据弥撒的叙述,多年前曾在这个小教堂里留宿了相当一段时间,是个蛮和蔼可亲的人。

可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现在他给人的感觉——似乎总是刻意地与众人保持着距离。

不与人过多交谈,用餐也常在房间里。自称忙于工作,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出。

虽然这种生疏感十分反常,可莎拉不喜欢干涉别人,因此从未过问。

但作为同一屋檐下的邻人,多少为这个迷雾缠身的男人感到一丝担忧。

只是,那迷雾之后蕴藏的真相,她永远无法想象。

赛农城中靠近车站的一间旅社,四楼的某间客房内,一名穿戴整齐的中年女性从随身的提包中拿出两个塑料袋包装的面包和两瓶矿泉水,摆在小茶几上。

这位名为卡维亚的女性,作为一名孤儿院的院长一直坚持着勤俭的生活,但无论如何,作为两人份的早餐,如此简陋的冷食也过于寒碜了。

会这么做的原因,是因为她的另一个身份——罗斯特·马丁的计划协力者。

眼下,成立基金会的计划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在最初罗斯特告知她自己正被追杀的现状后,便要求她每天早晨的八点前都要转移一次据点,避免可能出现的意外。

因为上了年纪,身体对这种紧张的状况感多少会到不适。可转念一想,他们正在进行着伟大的事业,精神就会变得坚韧。

“今天,就是最后的一步。”卡维亚拆开面包袋子,如同嚼蜡似地吃着,一边坚定地攥紧了手提包。

在那提包中,封存着罗斯特和她,以及所有人拼搏得到的硕果。

忽然,急促的敲门声打断了她的思绪。打开门后,跌跌撞撞闯进来的男人正是罗斯特·马丁。

“卡维亚院长,计划到终于到最后一步了,我们长话短说。”罗斯特一屁股坐下来,就大口地啃起冷面包,边喘着粗气,“合计200余万元的资金和各种资产已经运作到你的名下,然后这是车票。”说着,他猛地灌了一口矿泉水,甩出一张车票,“今天,趁夜坐火车离开这座城市,其他事情我已经交代属下..哈维去办好了...半个月后,由你来主持基金会的成立仪式。只要仪式被电视放送到全国,我们就赢了。”

卡维亚看着那张孤零零的车票,又抬眼打量起眼前的男人。

他粗重地喘着气,面包渣和水迹弄脏了白色的康复面罩与衣领,显得无比狼狈,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睛明亮如炬。

“为什么...车票只有一张?”卡维亚的声音略微颤抖,“难道你还要留在这?”

“是的。”罗斯特断然应道: “那些家伙不是一般人!我甚至追查不到他们踪迹。但可以确定,他们的目标是我!既然我们已近胜利,我就不打算逃了。”他一边说着,一边靠近卡维亚,深沉地按住了她的肩膀,“我会留在这座城市,而你——你们,要和她,还有那些饱受战火之苦的孩子,一同前往未来!!”

几近疯狂的低声嘶吼着,男人从怀中掏出了一沓稿纸郑重地交给了卡维亚。

那是一份演讲稿——《捷西·帕维尔慈善救助基金会 成立宣言》。

卡维亚看了一会,平静地将稿件收进了公文包,神色肃然地颔首。

毫无疑问,这将是她收到的最终文件。

这个形容枯槁的男人,能拖着严重烧伤的躯体,经过漫长的苟且和挣扎,都是为了这个时刻,以及....

“到最后,你果然只是为了这个女孩。”卡维亚感到有些落寞。

“但,是她成就了我,”男人没有否认,自豪地点头道:“并推动了这一切选择。”

卡维亚沉默了良久,最终起身向面前的男人鞠躬行礼。

“她与你,永远是我们的领袖。”这么说着,她已暗下决心。

要将这正义的事业继续,要将这意志和理想传承下去,送向遥远的未来。

既然,他们的领袖做出了和那名只存在于记叙中的少女相同的选择....

公路上,一辆土得掉渣的灰皮老爷车正在疾驰。

弗朗西斯科·伯明翰,这个年轻的律师一改往日轻佻,俊秀的面庞显得冷峻。

虽然二月末的天气已有所回暖,但在疾行中敞开车窗,灌满车内的阵风依然寒冷,他却不为所动。任凭冷风拂乱了栗色的及肩长发,一双狭长的蓝眼睛只是微眯着紧锁前方。

聚精会神,全速前进——必须将那个男人,将罗斯特·马丁的行踪通报给组织。

本来,只是被嘱咐了保护MR.J的侄女的任务,但怎又会想到,目标就在保护对象的身边?

这个重要的发现令伯明翰感到紧张。

罗斯特·马丁——就是因为这个家伙曾经的所为,他的生活才变得支离破碎。

他的父亲曾经营一家打印设备厂,一家人过着富裕的生活。

但是因为罗斯特的威胁,父亲涉足了禁忌的领域,被卷入了那场惊天贪案。利用公司的渠道,帮助罗斯特藏匿赃款,最终却因为对方的失误而败露。

当时,那个戴着白面具的男人出卖了父亲,完全断绝联系后将脏水全部泼在父亲的身上。

几乎所有的资产都被查封,无论是父亲付出无数心血的工厂,还是自己从出生就居住着的家。

那是一段黑暗的日子,一家人只能蜷缩在破败的小屋中,母亲终日惶惶不安,而父亲日渐消沉,甚至尝试自杀。虽然一度想提出上诉,却连请律师的钱都没有。

本以为一切都不会有转机。

可正是在那样的绝望境地下,一封来自法律援助协会的回信,让全家重燃希望。

被派遣来的援助律师,现在回想起来,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

但是,她矗立于法庭辩护席上,据理力争的模样至今都让人无法忘怀。

穿过窗棂的光芒之下,她挺立的背影,一如正义女神忒弥斯在人间投下的幻影。

因为她的努力,他们才避免了家破人亡的境地,而自己也得以接受教育成长。

因为憧憬那仅存于记忆一刻的幻影,自己才成为一名隶属于法律援助协会的律师。

“为了正义...”伯明翰喃喃自语。

在学校时,在生活中,每当他说出这句话,总会招来莫名的白眼,但他从未在意。

因为他的行动,始终贯彻着这个信念。

约莫半小时的车程,他将车开进了位于塞农中区以西的一个小区中。将车停在泊车场,他风尘仆仆地冲向临街的那栋楼,二楼就是他租下的事务所。

房东诺兰德·莱昂哈特是个好脾气的二流作家,将这间房子以相当的优惠价租给了他,各种意义上都帮了大忙。毕竟他的收入并不算高,而这个“事务所”也只是牌面上的,实际是提供给组织的落脚点。

究其原委,他并不是个好律师,甚至同行眼中离经叛道、没有职业操守的怪物。虽然有着卓越的才能,但他总是站在受害者那边,而加害者的委托则予以拒绝。

他不止一次被落败的对手指着鼻子骂“只是为了自我满足的蠢货”,对此他只是嗤之以鼻——因为这点对于任何人都是一样的,毕竟所谓的“职业成就感”也是属于自我满足的部分。

对他而言,律师的身份就像一张入场券,而遵循着“程序正义”则是游戏规则,一切都是为了将结果导向实体正义——当然最终要符合他自己的正义观与道德判断。

他的对手们,甚至于每个人,都脱不开这终极的桎梏。正因为正义是相对的,所以人只能最终遵循自己的观念去行动。

胜者不是正义,而是要让正义获胜——带有这种想法的律师,要么可悲,要么可怕。至于伯明翰属于哪一类,从同行们恶劣的评价便可得知。

仅用了十五秒分钟,青年已经冲上了二楼,一把将大门拉开。

客厅里,正坐在茶几前保养电台的驼背男人瞪圆了眼睛,惊愕地盯着门口气喘吁吁的伯明翰,嘴角的香烟跌落在地。

而他的手中,还握着从怀里抽出一半的柯尔特M1911。

“你、你小子!暗号呢?!想死了吗?!”反应过来的男人气急败坏地低声咆哮着踩灭了烟蒂,边收回了枪。

“MR.A!”可伯明翰根本顾不得这些,提起一口气就向他呼喝道:“罗斯特·马丁就在塞农!在MR.J的侄女身边!!”

“....?!”男人倒吸一口冷气,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你说...的是真的?”

“千真万确...不会看错。”伯明翰压低了声音,一五一十地向他说明了原委。

被称为“MR.A”的男人紧蹙着眉,点燃一支香烟默默地吸着。

香烟燃尽之时,他看了一眼手表——上午9点15分。

“还有两个小时....”他呢喃着又开始鼓捣起那个老旧的电台。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客厅中的两人静默等候着,直到钟盘指针转向11点15分。

被称为“MR.A”的男人猛地从沙发上弹了起来,利索地启动了电台,并从茶几下的小柜子里抽出了一台装置着四个转子与打字键盘的密码机。

“MR.A致MR.J...罗斯特·马丁就在塞农,在你侄女身边。”他低声念叨着,敲完了一封电报。

被加密的电报发出之后,约莫过了5分钟,电台又响起滴答声。而他则抄起早已预备好的纸笔,迅速记录下了那段电码。然后,他将这些电码转译为字母,一个一个敲进了那台装着转子的机器。

转子跳动之下,明文被印在纸上从一端输出:

——MR.J致MR.A。等我半个月,他是我的,一切都会结束。

这么久以来唯一的回复,简短而利落,除了冷酷的杀机别无他意。

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一切的伯明翰,额头留下了冷汗。

“等...等等,A先生...这和说好的不一样吧?难道不是要收集证据,然后将他送上法庭接受审判?”青年的呼吸变得急促。

“...本来是这么打算,但已经拖得太久。你不是知道吗?他手上的血债足以万死。”MR.A瞥了他一眼,垂眸把玩起自己那把手枪,“在那个时候我就和你说了,两手准备。别忘了,点头同意的可是你。”

“但、但是...那难道不是..”

“哈哈,你想说只是为团结组织而做出的姿态吗?如果只是那样,何必枪杀议员、用炸弹袭击探员。”MR.A嗤笑着摇了摇头,沉吟道:“我们的人生,已经只剩下复仇了。”

伯明翰愣住了,而后陷入了深沉的懊悔。他终于意识到,是自己过于自负了。

虽然一开始与这个组织合作之初,他就声称无法认同简单地杀了罗斯特·马丁,但对此也没有异议。可他一度认为这只是为达成合作做出的姿态。

只有那家伙接受审判,才算是最终挫败了他。而实际上,不仅他这样认为,以前执法人员为主的组织里,多数人在往常也更倾向这种做法。

所以,他判断——纵然组织不择手段,但对最终的目标,不会如此不理智。

“我真是太蠢了...”青年不甘地咬紧了牙,齿缝间漏出几不可闻的声音。

仔细想来,这些人遭受的结果远比幸运的自己要惨烈——没有人为他们挺身而出,要么前途被毁而人生无望,抑或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会对罗斯特·马丁抱有如此凶烈的恨意,也是理所应当。而他正是错估了这一点。

与此同时,西街教堂内,莎拉和弥撒正缩在小房间里鼓捣电台。

而诺兰德则在起居室的书桌前对着一枚牛皮纸档案袋流下冷汗。

上次和柳诗音去拉面馆的三天以后,当他再一次前往中央大厦的《时代故事》编辑部时,从她手中收到了这个东西。

在顶层的咖啡馆中,他曾向诗音隐晦地表示,虽然“恩尼格玛密码机”的线路图是朋友所托,但平心而论,他真的不知道,在这件事上选择帮助朋友究竟是好是坏。

莎拉的叔叔阿姆斯丹,正是议员枪杀案的真凶。

作为前检察官,因为卷入了危机事件而导致爱人“莫莉”被杀害。为了复仇,他勾结同党,至今也在暗中策划着什么巨大的阴谋。

定时开机的电台和加密电报,正是他们联络的手段。

但这一切他自然不会对诗音说,因此对方也无从回应。

他只能默默地收下这封档案——这是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如果把它交给莎拉.....

或许这所小教堂里所有人的命运都会被改变。

他悄悄地张望四周,确认弥撒和莎拉没有过来后,用颤抖的手拆开了牛皮纸袋。

里面,是一沓复杂的线路图纸和说明。

这样的图纸,她只用三天就制作出来了吗?不,那是.....

惊愕之余,他骤然想起见到诗音时,这个只喝咖啡和茶的女人,史无前例地握着一瓶能量饮料,满脸憔悴。看来是为这事通宵达旦了。

继续摸索袋子,他赫然发现里面还有一封信:

诺兰德·莱昂哈特:

想必你知道,自己正触及不该触碰的秘密。

想必你因此有所迟疑。

就算你对我说,你的朋友只是出于兴趣想得到这机器的线路图,但这是不正常的。

坦白说,单是你对我提起“恩尼格玛密码”我就已经很吃惊了。

它曾经是大战时的军用密码,虽然被破获过,但不相干的人不应该知道其存在——因为世界的局势,关于它的情报不可能在这个时代解禁。

所以,你的种种说辞,我一点都无法相信。

但我相信作为一个作家的你的人格。

作家的使命——就像普罗米修斯,在时代和世俗的裹挟中孤独地前进着,直到触摸到那火种。将之带回,照亮人们灵魂的最深处。

却又有所不同。因为他们并非高人一等的神明,而是比所有人都更像个人,执着,率性,并且与大家保持着良心的一致。

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而你的行动也确实如此。

所以,如果这东西会是那火种的话,我愿意交给你....我的朋友,下次再一起去那面馆吧。

诗音

“.....哈哈、真是没办法。”对这苛刻而又充满信任的言辞,诺兰德沉重地呼出一口浊气,将信收进自己抽屉的最深处。

那个家伙果然会察觉到些许端倪,虽然现在只是个小学老师兼编辑,但毕竟战时曾在海军情报局供职,能对局势做出这种判断也在情理之中。

但是,她会如此鼎力相助却完全出乎预料。

——信赖是第一步。

骤然之间,青年想起了自己曾在《路》中写下,被弥撒当面复述过的话语。

“信赖的传递吗?”低声呢喃,他握紧了档案袋,“这就是,‘跨越黑暗的力量’。”

选择的时刻到了,已经不需要犹豫。

与此同时,莎拉的房间里。

莎拉与弥撒同坐在床上,守着中间那个不断发出嗡嗡噪声的电台,紧张而安静地聆听着。

紧握着纸笔的少女有一种错觉,仿佛自己是一名游荡于山林的猎人,在等待着猎物的脚步声。然后,在她屏息凝神的时刻,钟盘的指针转向11点15分的同时,短促的滴答声打破了房间里的寂静。

“!!”莎拉迅速抄起笔,记下了这一段信息。

房间再一次归于沉寂,但她不敢掉以轻心,生怕漏掉什么信息。

虽然一直以来,都只会有一封电报被发出,之后便是完全的静默。

但是少女总会继续守着电台,而这一次,她赌对了。

仅仅间隔不到五分钟,电台再次发出了嘀嗒声!

“这是,收信方的回复吗?这一次不同寻常。”抄录下全部的电文,少女紧蹙起眉。

“是发现了什么吗?”弥撒不解地问道。

“实际上...因为此前在11点15分、18点10分和21点这些约定的开机时间里,通常要么没有信息,要么就只有一封电文被发出。”莎拉深吸一口气,娓娓道来:“关于这点,我之后又打电话过去问了弥赛尔先生,他说之所以不回信,或许是因为担心被监测到方位而保持静默,因为通过测向等技术可以追查到无线电波的发射源...但这一次,他们回复了。”

“但是没可能是漏发了什么,加以补充吗?”

“嗯,虽然确实有这种可能但我认为概率很低。”少女用食指轻点着脸颊,对小神甫说道:“弥撒,你想想我刚才说的,在此之前他们都只发出一封电报,这说明要发送什么,都是打好了底稿的——毕竟发信的间隔时间这么久。而且啊...这个频段的发报频率这么低,似乎电报不是主要的通信手段呢。”

“莎拉你真的很聪明呢。”弥撒虽然不是很懂,还是赞许地竖起了大拇指。

“算了,反正都是没什么用的情报,比起这个...”莎拉眸光悠然飘向墙角的衣帽架,在那里挂着她的一套裙装校服,不怀好意地微笑道:“其实我一直觉得,弥撒你很适合穿裙子耶?”

“咦、?咦?!你想干什么?”小神甫顺着少女的目光望去,惊悚地缩到了床角。

“我要参加学校的绘画比赛,想画一幅美丽的少女肖像!”莎拉突然暴起,冲过去一把将那套裙装校服扯下,“但是没有模特,所以拜托你了,弥撒!”她两眼放着精光,不由分说地迫近战战兢兢的少年。

“你冷冷冷静一点!”弥撒还想后退,却猛地发现自己已经贴到了墙上。

“好了好了,乖乖穿上它变得可爱吧!我会请你吃蛋糕!”

“不是那个问题!哇啊,不要脱!”

两人在床上打闹成一团,直到开门声传来。

“天呐,你们在干什么蠢事。”推门而入的诺兰德,一抬眼就看见定格的两人。

只见莎拉一脸坏笑,形象全无地用两条腿压制住弥撒的双脚,一手像拔萝卜般掐住对方纤细的手腕,而另一只手还在往下扒裤腰。小神甫则是一副宁死不屈的模样,浑身颤抖地红着脸反抗。

在他们旁边,扔着已经被碾得乱糟糟的短裙和衬衫。

“诺兰德,救命!”反应过来的弥撒发出哀嚎。

“啊、哇!你怎么不敲门?!这好歹是女生的房间...不对,你那是什么表情!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莎拉则手足无措地胡言乱语。

诺兰德郁闷地走过去,一把将少女从弥撒身上拎了下来。

“我说你啊,不可以欺负他啊。”他翻着白眼吁了口气。

“诶?明明你最没资格说这话吧,年龄大了一轮却整天捉弄他的不是你吗?”少女不满地抱着胸,满脸鄙夷地反驳道。

“呃、那个是...都是意外,咳咳。”青年尴尬地干咳两声,整理情绪后,将手中的档案袋递给了少女,“这是那部密码机的线路图,朋友弄到的。”

“!!”莎拉接过档案袋,惊讶之余仔细地翻阅起来,末了,她小心翼翼地将图纸又封入其中,发出喟叹:“你竟然真的做到了。”

她明确地记得,弥赛尔讲解过的密码机制,以及约瑟夫说的话:

——只要有线路图的话,就可以复刻出来。

加上自己手上的密码本,近乎无穷的密码排列可能性都不再是阻碍,所有密文将在十数分钟内被解明。

同时这也意味着.....

“弥撒,莎拉。你们想好了吗?”诺兰德脸色变得严肃,“破解那密码,意味着将被卷入未知——可能会有危险,可能会再也无法回到这样的生活。”

话音落下,莎拉眼中带着犹豫和担忧看向身边的弥撒,又瞥眼诺兰德。

这个善良的小神甫和随性的作家,是一度拯救过她的恩人。

他们已经帮了自己许多,万一因继续深入牵连了他们,自己一定会悔不当初。

“诺兰德,弥撒,谢谢你们。接下来就由我自己....”少女下定了决心。

“事到如今,没什么可犹豫的,对吗?”弥撒却起身抚平了修道服上的褶皱,平静地打断了少女的话:“‘谁是我的邻舍?而你愿作谁的邻舍?’”

捕捉到这微弱的声音,一旁的诺兰德了然于心地扶额。

他知道弥撒的所言,一个被《圣经》所记叙的故事:

曾经,人子教诲一位律法师要爱邻如己。

而律法师向他发问:谁是我的邻舍呢?

人子则为他讲述了一件旧事:

曾有个人在旅途中落于强盗之手,被洗劫一空后负了重伤倒在荒野里。偶然之中,有人路过,但他们只是看见他便走过去,直到第三人,他为受伤的旅客包扎,并悉心地照料。

这茫茫世界上,谁会是我们的邻舍?

这取决于我们愿作谁的邻舍,用行为和诚实去把爱实践。

诺兰德离开了房间,穿过礼堂后坐到门口的台阶上点燃了一支香烟。

他微眯着眼目送地平线上飞驰的列车远去,边摩挲着那个母亲给他的六角雪花护身符。

上面的镀金海雕在午后阳光下焕发出灿烂的光芒,仿若振翅欲飞。

放任思绪飘散,他构想了无数的可能——关乎自己、弥撒和莎拉三人今后的日子,从最糟到最好。

面对未知,他能确保的只有一件事。

“无论如何...我会永远作你们的邻舍呐,我的伙伴们。”他低声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