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高窗射入,在萦绕的尘雾中散作几束,掠过人们神情各异的面孔。

十二位随机选出陪审团成员业已就绪,审判就此开始。

联邦调查局探员汤姆·哈蒂森作为控方率先进行开庭陈述。

他摘下了自己的墨镜,用沧桑的眼睛环视一周后朗声说道:“相信在座各位都知道,3月10日的深夜,赛农东区发生了一起爆炸。直接原因是一家废弃的化工厂的液化气罐遭到枪击,引爆了可燃性气体。当夜,两名被告在废工厂内进行枪战,根据警方的讯问,确实是由此而引起的爆炸。”

法官沉稳地打量着两名被告,质询道:“被告,阿姆斯丹·尼可露,常驻威斯康星州赛农市,目前无正当职业,曾在赛农市检察署担任检察官;被告,罗斯特·马丁,常驻华盛顿特区,政府雇员,先后在垦务局、内政部任职。以上信息是否有误?”

阿姆斯丹:“无误。”

罗斯特:“没有,法官大人。”

法官:“你们被指控非法持枪,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故意毁坏财物,你们是否认罪?”

罗斯特摩挲着轮椅的把手,说道:“工厂爆炸可不是我导致的,是这家伙开枪击中了残留可燃气体的储存罐。”

阿姆斯丹沉默了一会,应道:“……应该是流弹造成的。”

在原告席上,汤姆瞥了他一眼,“你是说,造成爆炸并非故意?”

阿姆斯丹:“是的,从正常的角度来说,我肯定要竭力避免这样的后果。”

汤姆思忖片刻,传召了第一位证人出庭。

随后,一名中年女性由工作人员陪同着走了进来。宣誓不做伪证之后,她在法官手边一张专门的桌子坐下,正对着辩护席。

她穿着一身笔挺的灰色西装,微蹙的眉宇下,一双暗含着不耐的眼睛来回扫视,总是时不时地瞥向墙壁上的挂钟。

在这个时代,作为一个女人,她却能担任东区一家设备修理厂的业务主管,自然要付出比男人们更多的努力与实绩——如果可能,她并不想出庭,这只会耽误她的工作。

但不幸的是,因为加班的缘故,她在自己的办公室里目睹了那一夜的爆炸现场。

如果找上门的是一般警员也就罢了,谁曾想却是盛极一时的联邦调查局,她也只得顺势而为。

“安妮·布朗女士,你能描述一下当时的情形吗?”汤姆问道。

“当夜我就在三百米外的修理厂加班,由于那座化工厂大楼的外墙已经拆除了部分,所以可以看到两个人影在其中活动,并听到数次枪响。”女主管说道:“之后没多久就发生了爆燃,爆炸声势惊人,但造成的破坏较为有限,而且当夜正下大雨,火势减弱得比较快。”

汤姆·哈蒂森:“你能具体地描述两人当时的相对位置和动作吗?”

“……我没有目击到全过程,之前和之后都没有,”她强调道:“爆炸发生后没一会,我就跑去打电话报警了。当时雨势颇大,我无法区分两人是谁,但我确定他们距离不超过十米,两人位于一条直线上,似乎对峙着。”

“我没有其他问题了,法官大人。”汤姆点头说道。

“辩方律师,是否有问题?”

在辩护席上,维罗妮卡与伯明翰不约而同地摇头。他们不是急于表现的新手,不会在检方把握十足的环节里随意置喙,去消耗自己的说服力。

当女主管离开证人席后,汤姆·哈蒂森示意自己的助手格里森将收集到的证物摆上了场中一张充当证物展示台的长桌。

一把KA98步枪与被拆卸的刺刀,以及鲁格P08、M1911手枪各一把,以及一些子弹,还有一块带弹孔的金属碎片。这些事物被密封在透明的证物袋中。

“我们事后在现场收集到枪支和子弹。”汤姆走上前去,拿起那块带着弹孔的金属碎片,当众展示,“起初我怀疑是KA98步枪的枪击导致了爆炸,因为它的穿透力较强。但在这块碎片上,发现的是11.43毫米口径的弹孔,这是M1911手枪的弹药。要穿透2英寸的砖墙击穿罐体,至少要在10米以内的距离。我认为被告阿姆斯丹所说属实,因为他就是用这把枪和罗斯特枪战的。”他顿了顿,又举起一个密封袋。

立面是数颗子弹,以及一支经过哑光处理的消音器。

“根据口供,这是一场有预谋的案件,此前的在赛农市中央车站600米外的废屋处,他们也发生过枪战。现场留下了7.92毫米步枪弹的弹壳,以及……这个,.22LR子弹,以及手枪的消音器。”他继续说道:“不知大家是否还记得,去年在华盛顿,一名叫史密斯的国会议员在下榻的酒店遭到枪击,凶手隔着木门抵近射击,一枪击穿了受害人的心脏,且当时没有人察觉到枪声。当时我们发现了同样口径的改造钢芯弹,并在事后查证,史密斯与罗斯特有所往来。而在那之后,调查此事的我本人遭到了自制炸弹的袭击……到底是什么人,才会改造子弹和造炸弹?”

整个法庭陷入了沉默,当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的身上,他才继续开口道:“OSS高标HDM消音手枪,据我所知,这种型号的枪目前仅供中央情报局与特种部队使用,民间难以入手。但是——该枪曾装备过海军陆战队武装侦察队,而阿姆斯丹就曾在大战期间服役于这支队伍,并在诺曼底登陆期间进行滩头侦察和引导啊。还有这张明信片……”

他又拿出一张风光主题的明信片,上面是一座没什么特点的小公园,但画面右下有一行文字:

——我们的城市将更加美好!

——赛农 1946

“这是国家安全局在去年12月,在华盛顿一座废仓库的集装箱中发现的。那个集装箱内还有一张铁架床, 一瓶枪油。”他说道:“3月6日,罗斯特位于华盛顿的办公室,也遭到了袭击。一名携带炸弹的男子在现场被击毙,而那之后,更有多辆遭到盗窃的汽车逃离华盛顿,但他们都被拦截击毙了。将这些线索串联,我们可以确信,他们是一个专门针对罗斯特的组织,而阿姆斯丹就是其首脑,从履历看来,他具有这样的知识和能力!因此,我要求追加指控阿姆斯丹·尼克露一级谋杀,有组织犯罪,盗窃罪,谋杀未遂,袭警罪,导致他人身体严重受伤六项罪名。”

对于他的陈述,被告席上的阿姆斯丹不可置否。虽然他实际使用的是稀少的“柯尔特森林人”型手枪,至于那张明信片,那上面印的就是赛农西区的公园。是他与爱人莫莉共度了许多时光的地方。

汤姆的话音落下之时,在旁听席上的莎拉震愕地捂住了嘴巴,只觉一阵天旋地转。

面对这一连串的重罪指控,她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的叔叔坐上电椅的画面,酸涩的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我怎么会相信联邦调查局的走狗……!”她已经很难相信汤姆·哈蒂森的会争取从轻量刑的说辞,只觉得自己被利用,不由低声唾骂。

不管她的反应如何,阿姆斯丹却对这个调查局探员的表现心存了一丝感激。

因为对方没有使用最具决定性的事物作为直接证据——就是那些被破获的电台密电记录。

因为若将那些记录作为证据,必然会令他与莎拉的联系暴露。无论如何,他都不希望自己的侄女受到牵连。这也是他事先与汤姆所约好的。

在另一侧,十二名陪审团成员相互交谈了一小会儿,便迅速沉默下来,似乎已经达成了共识。

辩护席上,维罗妮卡将这一切看在眼中,已经有了策略。她又瞥了为阿姆斯丹作辩护的伯明翰,果不其然,这个年轻的律师已经低下了头,显得有些茫然无措。

“我要传召第二位证人。”汤姆·哈蒂森竖起两根手指。

随后,一名穿着沙滩短裤的中年男性走了进来。他的发型是干练的短寸,印花衬衫下一身强韧的肌肉充满了澎湃的力量。他大大咧咧地坐在了座位上,双手垂在胯间,一脸有些呆滞的神色。

作为一名国家安全局的干员,对于跑千多公里只为了出庭举证这种事情,他本来是感到十分不满的。倒霉的是,在罗斯特·马丁位于华盛顿的办公室遭到暴徒袭击时,正是他率队主持了一线行动。

本来这件案子应该在华盛顿办理,可偏偏罗斯特受了重伤,无法经受旅途劳顿,而他的上司又认为应该尽快结案,半个多月前便派他来到了赛农。

这个正从工业模式中转型的十万人口小城市,没有任何值得称道的地方——但他发现被外派到这里简直就是休长假,想较于在华盛顿的繁忙工作,每天都十分悠闲,他的不满也就一扫而空了。

就好比今天,他已经打定主意,出庭一结束就去酒吧里鬼混。

“这位是理查德·怀特,国家安全局干员,3月6日,华盛顿的办公楼遭到袭击时,正是他率队在一线阻止了对方的阴谋。”汤姆介绍道,又冲他歪了歪头,“怀特,介绍一下当时的情况。”

“啊,嗯……在议员史密斯遇袭之后,我们曾认为是敌国间谍的破坏行动。所以在暗中加强了首都各个行政办公设施的戒备。那天夜里,部署在那栋办公楼附近的调查局探员,目视到一个可疑人物沿着排水管道爬进三楼。那家伙背着个大包,因为怀疑是爆炸物,我们还出动了拆弹专家。”干员怀特仔细地回忆着当时的情况,说道:“对方进入办公楼后,直奔罗斯特的办公室。持枪挟持了一名驻留人员,武器是勃朗宁M1911。最终……我们设计让狙击手击毙了他。”

他又详细地述说了在那之后,他们是如何与警方联手截杀其余逃离华盛顿的暴徒——这些凶险的暴徒一经遭遇就疯狂抵抗,只得全部击毙。

“好吧,怀特。我再确认一下,”汤姆问道:“那个袭击者,是一进入办公楼就径直奔向罗斯特的办公室吗?”

“是的,他几乎没做停留,就径直穿过长廊奔向门牌312的房间。”怀特干员答道:“事实上,他必定掌握着罗斯特的信息。因为他在顺着排水管爬楼的时候,直接就上了三楼,结合后续的行动,他没选择从二楼进入,绝不是巧合……另外,还有一件让我不舒服的事情。他随身携带着和女儿的合照,在挟持人质的过程中曾不小心掉落,当我捡起并展示时,他表现出非同寻常的激动……由此,我判断他的女儿已经去世,他因此疯狂,想要引爆炸弹同归于尽。”

“你确信那就是他的女儿?”

“我确信,我们进行了照片比对,那名女孩名为艾米·爱荷华,常驻威斯康星州密沃尔基,在数年前因意外死亡。那个袭击者,专家通过容貌、血型对照,认定就是她的父亲,肯尼特·爱荷华,这个人曾是一名文职警员。”

整个会场都陷入了沉默,汤姆也没有继续提问,故意让诡异的气氛酝酿。

辩护席上,维罗妮卡敏锐地觉察到事情正向着不利于自己客户的方向发展——为什么那个袭击者会找罗斯特的麻烦?难道他女儿的死与罗斯特有关联?

甚至于,就是罗斯特害死了这个女孩,才让他不顾一切?

这样的猜疑正在蔓延,但恰恰检方并未提出质疑,她没有机会反驳。

“怀特,那张照片……为什么没有被作为证物提交?”良久,汤姆才开口问道。

“呃…我,我觉得这样做并不好。”怀特干员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直视着他,坚定地说道:“我不能剥夺一个可怜父亲最后的执着。”

“所以你甚至都没去拓印副本?”

“…………”干员怀特无言以对。他现在已经没有心情再去酒吧了,不太自然地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衬衫衣领。

“我没问题了,法官大人。”汤姆没有理他,转头对法官说道。

当安全局干员理查德·怀特离场后,本已平息的陪审团又开始窃窃私语,反倒是旁听席,安静得有些诡异。

而这正是汤姆·哈蒂森要的效果。

这名安全局干员之所以能撇下华盛顿繁忙的工作,以举证的名义跑来赛农放长假,全都是他从中斡旋的结果。

从这段时间,他通过暗中观察,明确了这个受人爱戴的小队长是个较为随和,品格正直且有较强同理心的家伙,就和他从华盛顿方面听闻的一样。利用这一点,加上些许话术,就能通过这一通“演出”,将对罗斯特的怀疑埋进人们心里。

他不能让案件轻易结束,要尽可能让审理变得复杂,从而争取时间去对罗斯特当年的罪行进行调查取证。

面对这样的情况,维罗妮卡微一思忖,看向阿姆斯丹开口道:“刚才一系列的陈词中,足以证明罗斯特是处于被你追杀的立场,对吗?”

阿姆斯丹对这个问题毫不回避,没有迟疑地答道:“没错,我的目标就是他,我们有仇。”

看他桀骜的态度,法官微微蹙眉,适时地插了一句:“你冒着这样巨大的风险也要杀死罗斯特?为什么?值得吗?”

阿姆斯丹对此嗤之以鼻,“生命有时候并不是不可舍弃的东西。”

闻言,伯明翰安静地看了一眼他,眼中尽是深意。

维罗妮卡又对罗斯特问道:“那么,你是出于防卫目的,才躲进废工厂的,对吗?”

罗斯特:“是的。”

维罗妮卡:“所以你买那些枪械,也是为了自保——毕竟对方是持枪的恐怖组织,是吗?”

罗斯特:“是。”

“我要求传召证人。”维罗妮卡点了点头,说道。

片刻后,一名四十多岁的男性走进了法庭。

他正是曾售卖武器给罗斯特的东区枪店老板。

此刻,他的双鬓似乎更加斑白了,而那双沧桑的眼睛暗含着阴郁、痛苦和悔恨,就连爱惜的胡须也不再是修剪得体的模样,反而像一块破油毡。甚至于连那隆起的肚腩都消瘦了。

那一天,他和往常一样在店里看着报纸,却被这个女人找上门,问他是否有出售一条佩刺刀KA98步枪,一把鲁格P08手枪,以及若干弹药给一个叫做罗斯特的人。

当时他就知道事情闹大了,还一时没忍住,多嘴地问了句:“这是不是和东区的爆炸有关?”

这个狡猾的女律师,当时并且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在他的注视中缓缓扬起了嘴角。

迫于形势,他不得不出庭了。

他的母亲还卧病在床,可天知道他的生意是否还能继续。若非经营惨淡,他也不会受对方的美金诱惑,擅自出售枪支给他。现在,他只能祈祷对方并非无证持枪。

好吧,这么大的爆炸,他却只在乎这个,也许是有点没良心,可他自顾不暇,也只能寄望于此。

“那么,维尔特先生,罗斯特是从你这里购买的枪支,弹药和一台汽车,交易金额是3000美元,对吗?”维罗妮卡平静地问道。

枪店老板维尔特紧张地揉了揉鼻子,声音有些颤抖:“是。”

他甚至不愿多说一个字。

但接踵而来的,就是这女律师的突然发难。

“3000美元,远大于那些枪支和汽车的市价。”维罗妮卡紧盯着枪店老板,“据我所知,你的母亲患病在身,你需要钱来支付医疗费。罗斯特也了解你的情况,所以出于善意开出了3000美元的高价。而你为了这份钱,并未坚持他是否有持枪证,对吗?”

枪店老板沉默了。豆大的汗珠从他的秃脑门涔涔流下,这个女律师的意图太明显了,她想诱导他承认是自己受金钱诱惑而主动放弃了检查持枪证。

战争期间,曾作为空降师一员的他曾数次迎着防空炮火跳伞,但都不如此刻紧张。

他想到自己卧病在床的老母亲,双唇紧抿久久无法开口。

他满脸的挣扎,维罗妮卡都看在眼里,却并不在意,她只需要为客户争取好结果,除此之外皆无关系。

相较于一连串重罪指控的阿姆斯丹,只要咬定罗斯特的防卫立场,且枪店老板是擅自卖枪——谁让那3000美金是“善意”的举措,而非刻意的贿赂呢?

只要保证这两项,就能将客户的罪名减到最轻,这将是她的胜利。

在被告席上,罗斯特将这一切清楚地看在眼中。

枪店老板局促的神态,维罗妮卡得意的微笑,他都看在眼中。

“是我胁迫他卖枪给我的。”他嘶哑的声音带着不容置辩的意味。

“你怎么胁迫他?赤手空拳胁迫一个枪店老板?这不可能……”维罗妮卡蹙眉,不解地看向自己的客户。

“很简单,买东西当然满意了才能付钱嘛。我借口到靶场试射,”罗斯特低沉地笑着,比划了一个开枪的手势,食指抵着自己的太阳穴,歪头说道:“然后直接转过身拿枪对着他,让他交出了车钥匙。然后扔下一打美金就跑路了……当时我可没时间浪费。”

“…………难道他自己有什么策略?亦或这件案子并不像我所知的那么单纯,看检方那个探员方才的表现,有可能是这样…”维罗妮卡紧蹙着眉暗暗想道,罗斯特的这一行为使她万分不解。

就在此刻,一个略带轻浮之感的声音突然在她身边响起。

“那么我想问罗斯特先生,关于废化工厂爆炸一事,你是否知道那座工厂的具体情况?”

维罗妮卡心中猛然一惊,一眼瞥去,只见方才还垂头丧气的伯明翰,此刻却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他刚才是装的!

意识到这一点,她心中的不安,亦随之愈发强烈。

“我只知道那是一座废化工厂,但并不知道里面残留着可燃气体。”罗斯特说道。

“化工厂有这种风险是很正常的事情,即便如此,在明知可能会与追击者发生战斗,你还刻意进入了那里——带着枪。”伯明翰温和地微笑着,“对吗?”

罗斯特没有回答,而是扬了扬下巴示意他说下去。

伯明翰毫不回避他的目光,慢慢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被压胶封存的纸条。

纸条上面,写有这样一行字:

所有的事情都该落下帷幕了,到东区海尔森汽车修理厂北边的废厂房吧,那里是谢幕的舞台。

“这是你亲笔所写,交给阿姆斯丹的纸条。”他说道:“你是故意引导他前往那座废弃的化工厂,我认为并不能单纯就认定你的防卫立场——毕竟你们这场‘骑士决斗’绝非突发性质。”说罢,他又对法官高声说道:“此外,检方认为阿姆斯丹是恐怖组织首脑的情况,我认为属于误判,因为没有任何直接证据表明他与该组织的联系,仅凭其履历,以及都是针对罗斯特这一点,无法使废工厂爆炸的案件与检方所主张的追加指控联系起来。况且,也无法证明那把充当作案工具的消音手枪是其所有。”

阿姆斯丹在一旁听他口若悬河地说着,心里紧张地只想冲上去捂住他的嘴。如果他的话刺激检方使用那些密电记录充当直接证据,将会牵扯莎拉。

“刚才他可是亲口承认了,他的目标就是罗斯特。”汤姆·哈蒂森轻飘飘地回应道:“而罗斯特位于华盛顿的办公室遭到袭击,之后没多久,他们就在赛农打的你死我活,这难道没有关联?”

他的话音落下,年轻的律师就像风化的石雕般僵在了原地。始终保持着一种怪异的眼神注视着他。

“……虽然我很想说‘疑罪从无’。但是,”良久,伯明翰眨了眨眼,“就算我的客户真的犯了一连串重罪,但你们有没有想过,他真的就这么穷凶极恶,而罗斯特先生就是一个纯良的好公民,敬业的政府雇员?”

说着,他将一个老旧的公文包高高举起,向所有人展示。

整个法庭鸦雀无声,直到他的高声疾呼将沉默打破。

“阿姆斯丹曾是一名检察官,在大战时更是一名战斗英雄,战后又一度重新回到岗位。明明检察院的薪水已足够他很好地生活,他又为何要抛弃职业生涯,以身犯险?答案就在这里!”

他将公文包一把甩上半空,里面的文件如同雪片一般挥洒而下。汤姆一眼掠去,就发现那尽是些款项往来的票据。

“罗斯特·马丁,在大战前期是一名纳粹分子!他曾在威斯康星州主持水坝修建,期间贪污巨额工程款项去赌博!为了揭露此事,阿姆斯丹曾四处奔走,却遭到了疯狂的报复——在座各位有谁还记得多年前以前的黑帮暴乱事件?”伯明翰用激昂的语气快速说道:“罗斯特正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他勾连黑帮,痛下杀手,让无数心怀正义的司法系统人员家破人亡,更是大行贿赂,钱权交易,腐蚀司法,强行从此事中抽身。是法律背叛在先,因此阿姆斯丹才会坚持追杀他,甚至不惜赌上性命!”

维罗妮卡完全没有料想到会是这样的发展,这已经超出了她所知的资料。她稍愣了片刻,又迅速反应过来,出声打断:“这证物是怎么来到?你为什么不在庭审前提交?”

伯明翰耸了耸肩,指着掉落在地的公文包:“仔细看好。”

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在公文包的正面,赫然是一个弹孔。

汤姆·哈蒂森一眼就做出了判断,瞳孔倏然一缩,“这是.22的弹孔……”

“没错,这就是罗斯特先生在中央车站枪战时掉的。”

“荒谬,这些文件都没经过审查……”维罗妮卡一脸憔悴地反驳。

在一旁,罗斯特瞥了一眼这个仍在辩护席上力争的女律师,为她从最开始就坐上一条注定沉没的船而叹息。他的思绪仿佛飘离了身体,在法庭上空俯瞰着喧闹的人们。

道德,是为普罗大众而设计的守则。

在泛滥的冲突之中,善良与爱,还有人性中美好的一切,总是最先被践踏的事物。

纵然在这“黄金年代”之中,人们无条件地相信着这些童话,但文明浮华的表皮之下,社会赖以运行的基底逻辑仍然是——威慑与博弈。

野蛮、粗暴而残酷,数千年来,从未改变。

倘若一个人,深刻地去理解了这一点,发现世间一切都颠倒过来。

那些“棋手”们,有人画好了丑恶与美好的边界,有人凭空捏造出历史,但他们自己,只会在表面上遵循这些。

可若是揭开这张华美幕布的一角,会发现在深邃的黑暗中,是悬于头顶的剑,是上膛待发的枪,是令人窒息的压抑与疯狂,像潮水般涌来。

但凡触及,寻常之人为此心灰意冷,而怀揣理想者则变得偏执和极端。

马克·罗斯特知道,他姑且属于后者,哪怕那是向捷西借来的理想。

“哈维啊,你还是做了多余的事情。虽然感情上令我欣慰,但我们终究是靠理性驾驭着情感漫步在世间。”他暗暗思忖,用阴沉的视线扫过面色焦虑的法官,还有低声交谈不休的陪审团,又瞥了一眼汤姆·哈蒂森。

这个探员,大概已经调查过他的履历,知道他是个德国人并参加国防军的事情,甚至是水坝案。所以才对那个年轻律师的说辞并不惊讶。

现在,是时候将这幕戏剧推向高潮了。

他浑浊的眼睛眨了三次,一抹疯狂的光亮一闪即逝。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就像再也无法按捺心中的躁郁,枯槁的身躯中爆发出一股力量,癫狂地咆哮道:“给我闭嘴——!!”

他因烧伤而扭曲的面孔更显狰狞,法庭中的人们全部愣住了。

这寂静持续了十数秒,罗斯特环顾四周,确定所有视线都瞩目于自己时,昂起头森森冷笑道:“先生们,女士们。罗我,斯特·马丁——不,这只是我的化名。我!马克·罗斯特,就是我贪墨了水坝的工程款,统共四百万美元,四十年代的四百万美元!然后在在拉斯维加斯推了个精光,哈哈哈哈……知道那有多爽吗?可惜你们体会不到这种意境。但这又有什么不对?”

他语气随意地就像在谈论昨天的晚餐,旋即话锋一转:“本来,这个世界留给人们的就只有愚弄、疯狂和扭曲。这虚伪的民主,这垃圾国家,难道不是最适合醉生梦死吗?!狡诈懦弱的政客,盲目痴愚的人民——你们能这样攻讦伟大的元首, 只不过是成王败寇的猪猡思想作祟!!”

“拯救你们的是罗斯福那个残疾人的新政吗?明明是我们送来的无数借贷和订单!而这个被犹太财团控制的国家又做了什么?把无数人绑在核弹上!这和你们口中的恶魔有何区别?”

“……多年以后,该死的犹太人,他们定会不厌其烦去讲述战争之祸,谓之警醒世人——但他们必然只讲自己遭到的苦难,对他人的灾难绝口不提!甚至时间流逝,随着二战老兵们逐渐死去,那些根本未曾经历这一切的低能儿,看着那么多“反战”主题电影,反倒能品出一种浪漫!”他声嘶力竭地咆哮着,被愤怒所充斥的眼睛如火炬般明亮,“捧着爆米花在电影院里,我们流过的血犯下的罪,我们的荣耀和忠诚,全都在三流编剧笔下变成一种刻奇的体验,一种愚蠢的消费主义的牺牲品!恶心!!”

所有人都被他反动的狂言所震惊,甚至法官都手忙脚乱地弄掉了法槌之时,他却忍着伤痛缓缓挺直脊背,“你们扪心自问,如果这个国家像你们吹嘘的一般心向公正,这一切还会发生吗?但是,呵呵呵……我利用金钱和权力,如此轻易就摧毁了天平的支柱。黑帮暴乱,司法缄默,任我摆布——你们还以为能审判我?错了,是由我来审判你们!还有这个垃圾时代!!”

在阿姆斯丹错愕的眼神中,在弥撒和诺兰德幽幽别开的视线中,在所有人惊怒的瞪视中,他戏谑地歪着头,"砰"地一声并拢脚跟,手臂如同利刃出鞘一般斜举向前。

那是一个标准的纳粹礼。

“想当年我冲进华沙的时候你们还在喝奶,去死吧你们这些犹太佬!纳粹万岁!元首万岁!!”

他勾起的嘴角带着一丝疯狂,一丝凄凉。

陪审团与旁听席沉默片刻,几乎在同一时间被狂怒所席卷,数不清的鞋子、手表等杂物从四面八方飞向罗斯特。法警试图维护秩序,但盛怒的人群几乎就要失去控制。

“这个狗日的纳粹!”

“死刑!给他坐电椅!”

旁听席上,不知谁带头喊叫起来——或许他们已经等待多时了。

很快,嘈杂的声音便连成一片。

罗斯特的额角被飞来的打火机砸开了花,鲜血登时顺着他的脸庞流下。但他却毫不理会,而是用幽默的眼神看了看阿姆斯丹。

而阿姆斯丹也敏锐地捕捉到其中蕴含的深意。

长久以来,他因私仇而一直追逐着这个男人,但此时此刻……

“那名前检察官是对抗司法不公的英雄!”

“他参加过大战,十年前和十年后,他一直在追杀这些纳粹!”

“想想他刚才说的,他甚至不惜为此付出生命!”

人群中传来了这样的声音,肃穆的法官亦为之动容。

聪明的莎拉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他的叔叔将被宽恕,茫然地看着眼前的闹剧。

——戈多也会来的。

而诺兰德猛然想起,罗斯特在病床前的话。

一股悲凉从他的骨髓深处迸发,法槌落下的声音,弥撒担忧的呢喃,似乎都飘向了很远的地方。

一双冰冷的手铐,再次将罗斯特枯槁的手腕禁锢。

他的目光却越过法庭陈旧的木窗,落在夏日时分苍翠的白桦林中。

感触着手腕上冰冷而沉重的质感,他却长长地舒了口气,就仿佛一件悬而未决的事情终于尘埃落定——被当作狂热的纳粹余孽,被认为是为了低俗私欲而戕害他人的恶棍,被判处无期徒刑。

这让他不由地微笑起来。

跟随着法警,他一步一步向着庭外走去。

夏日的阳光穿过法院前的行道树,细碎而斑驳的树影随着他轻快的步伐微微摇晃,伴着稀疏的虫鸣。

他的神色亦祥和安然,就仿佛他将回到甜蜜的家,而非向着阴冷的监牢。

在他的背后,弥撒试图挣开人群,他却像是感到了什么似地突然顿住脚步,和蔼地回头看着小神甫,挤了挤眼做出一个噤声的手势。

弥撒落寞地垂下了头,诺兰德却不顾一切地冲了出来,挡住了他的去路。

“你为什么能做到这个地步?你知道……这已经没有挽回的余地。”他质问道。

“……因为我厌倦了等待,那些飘渺的希望,还有虚幻的爱。在平静的黑暗里,我早已做好准备。”罗斯特打量着诺兰德,视线又掠过忧郁的弥撒,以及神色复杂的莎拉,爽朗地笑了起来:“我说过,戈多会来的——而我只是其中之一。原来我也和加亚一样,相信着灰烬中的余火,深渊底的光亮。若是像我这样的人无法被审判,那才是悲剧。而爱,爱并不是一个口号,它是理解,信任,接纳以及——牺牲。对吗?”

他早已丢弃了那副面具,因烧伤而变得可怖的面孔,嘴角扬起的弧度牵动着肌肉,使面目更为扭曲——却无法称之为“丑陋”。

“你还有什么愿望吗,我会尽力帮你实现。”诺兰德允诺道。

“愿望……我的愿望是世界和平。”

他用似是开玩笑的语气说着,露出了毫无矫饰的笑容。

最终,他被带上警车,警察们驱车驶离了法院。

望着那台福特警车消失在夏日的街道尽头,诺兰德心中百味陈杂。

他想起了在玛丽皇后号上,与约瑟夫谈写作时的话。

这一次,他要写一个关于他们所有人的故事。

深远的天空中,灿金色的光芒洒落在法庭的前广场上。

遍布斑驳雨痕的铜铸大天平雕像,正煜煜闪耀。

维罗妮卡与伯明翰并肩而立,注视着那座天平像,忽闪的瞳眸中映着流光——于她而言,那是永恒闪耀的道标,是她前进的方向。

她又垂下眼,失落地轻笑起来。

“你长大了,再也不是那个哭泣的孩子了。”维罗妮卡将被风吹乱的鬓发掖过耳后,五味陈杂地轻叹:“我仍记得多年以前,你喊着‘要成为和姐姐一样的律师’时,眼中闪烁的光芒。”

她侧过头,看着身边俊秀的青年。而他正同样注视着那座天平像,只是——他热烈的瞳眸中,所看到的必是与自己不同的道路吧。

着实令人惊讶。

只因为自己当年不成熟的话语,他憧憬着追逐着,竟然已经走到这一步。

“……‘只要坚守公平与正义,为此努力,未尝不可能’。然而,你也变得不同了。”伯明翰苦笑道。

“因为律师是世界上最无聊的职业,仅凭着热情是难以为继的。”维罗妮卡悠悠说道,垂下了眼眸。

多年以前,她曾为了一名因遭受不公待遇而试图用铁锹袭击学生的男子辩护。

那名男子是学校的安保人员,生活拮据,妻子生病之际,他却被学校解聘。他本来请不起律师。但维罗妮卡因为同情该他的遭遇,主动为其出庭辩护。

结果该男子只被判了三个月的监禁。

然而,在他监禁结束之后,没钱治病的妻子已死在家中。

绝望的男子再一次来到那所学校。

造成了巨大的伤亡。

自那之后,维罗妮卡曾经的梦就醒了。

“……伯明翰,”维罗妮卡叹息着,指向前方的天平像,“迟早你也会明白,我们只是天平上的砝码,而非那天平本身…作为一个律师,是无法追求普罗大众心中的‘正义’的。”

“维罗妮卡,你有什么爱好吗?”伯明翰突然问道。

“呃?我喜欢……看超级英雄漫画…明明都这么大了,奇怪吗?”维罗妮卡双颊微红,别扭地小声道。

“我喜欢摇滚乐。”伯明翰答非所问地说着,打了个响指,“有这么酷的爱好,我觉得我不会变成那种无聊的律师。”

“摇滚乐?没听说过啊。”

“当然,这是一种才兴起的音乐类型。”伯明翰爽朗地说道:“你真该听一听WJ音乐电台,艾伦·弗里德的节目。狂野,充满力量,就像这压抑世界中的一道裂痕,由人们的反叛精神所开辟——而只要不公之事尚存于世,反叛的精神也就不会消亡。所以,摇滚,简直就是我们这些离经叛道的家伙们的乐土。”

“……总觉得你这发言很危险呢,从职业立场而言。”

“哈哈,是吗?我倒是觉得,正因为有着这种精神,人类才能在每一个时代,都用热切的眼睛瞩目于公平和正义。”伯明翰轻浮地笑道:“话说回来,今天的你真漂亮,不如我们来谈恋爱吧?其实,我早就爱上你了。”

“啊?” 维罗妮卡目瞪口呆。

良久之后,夏日的煦风、蝉鸣以及两人相牵的手,带来了她的答案。

通往警署的路上,福特警车飞驰着。路过街边一间咖啡店时,它停了下来。

汤姆·哈蒂森与格里森从车后座跳了出来,警车便又开走了。

“请你喝杯咖啡吧,毕竟你可能是我最后一位搭档了。” 汤姆扶了扶自己标志性的墨镜,向着店外的阳伞座椅扬了扬下巴。

“什么?”格里森愣了愣。

汤姆径自招呼店员,点了两杯冰咖啡。见状,格里森只好乖乖坐下。

“老实说吧,我准备辞职了。”当咖啡被端上来,汤姆将两个五美分硬币放在托盘中,作为给侍应的小费,“我年纪大了,也存够了钱,准备去开间食品店。”

“……这是否有些草率。像你这么优秀的探员…”格里森呷了口咖啡,斟酌着说道。

“格里森,给你讲一个恐怖的故事吧。虽然你从我这听的已经不少了。”汤姆点燃一支香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这远比贩卖人骨制品,诱拐未成年少女拍摄‘血腥片’更加恐怖。”

年迈的探员晦涩地讲述起恐怖的往事,关于远东战争之中,某个国家进行了大量残酷的人体实验,却没有得到本该遭受的审判。

“而为了获得这些研究资料,我国秘密地将这些刽子手接了过来。你能想象吗?”汤姆用低沉的声音说道:“在这阔条明星飞舞的大地,这片自由之土,无数人的梦想之乡,从阿巴拉契亚山道佛罗里达海岸,暗中隐藏的罪恶。甚至是这样令人发指的战犯,都因利益得以庇护。”

听着他的描述,虽是炎热的夏日,格里森只觉涔涔冷汗濡湿了衬衫。

“所以我才支持阿姆斯丹——他正是我理想中的美国英雄的模样。”汤姆熄灭了香烟,落寞地说道:“但我们终归只是这个社会的原子,无从改变。即使判断和挣扎,哪怕变得像他一样疯狂,也不过是微不足道的水花啊。”

这句黯然的话语,令格里森感到内心有什么被触动了。他不禁昂起头,注视着深远的天空。一种莫大的决意在年轻人心底悄然迸发。

与汤姆搭档的这一年之中,对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又或许正是这些荒诞的见闻与经历,才能诠释人类这个词汇的重量。